此語一出,宛若一記驚雷,盧謙嚇得汗流浹背,渾身一軟,站立不住,顫抖著扶著一張椅子坐了下去。良久方喃喃地道:“罷了,罷了,樂兒要死,就讓他一個人去死吧!”

    正好此時,病榻在臥的盧銷愁,被盧門中的長輩,令傭仆強行扶至書房前。

    這些長輩見朱武王在大堂上動怒,挾著盧謙進了書房,怕鬧出什麽事來,俱認為:有些事,還是需要當事人來,才好解決。

    朱武王與盧謙一翻爭吵,神情激烈,也不防門外有人,所以聲音極大,一一被盧銷愁聽到,盧銷愁頓時心如刀割,胸中一悶,氣血翻湧,天地也為這一暗。

    正在這氣息奄奄之時,忽聽傳來一聲怒喝:“盧樂,是你逼走了輕夢妹妹,我殺了你!”

    迷迷糊糊之間,隻見高虎城手持木刀,狂奔而來。於一丈之外,忽地斜衝而起,一個鷂子翻身,手中木刀唿嘯著向盧銷愁的背上淩空劈下。

    盧銷愁此時大悲之下,氣血攻心,已似不能言語,更別說閃躲,他呆呆地望著高虎城,竟是淒涼地一笑。

    砰地一聲,那一記木刀重重地劈在盧銷愁的背上,一陣巨痛傳來,嗤地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高虎城見盧銷愁不閃不躲,竟是一擊而中,不由一愣,見盧銷愁吐血倒地昏厥,生死未卜,不由一慌,他本是怒發衝冠而來,此時全然不知所措了。忽地勁風撲麵而來,啪地一聲,一記耳光抽在高虎城臉上,抽得高虎城幾個踉蹌,跌倒在地,才聞一聲怒喝:“劣徒,你竟敢對師弟下如此重手!”

    一個高大威武之極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麵前,正是朱武王。

    朱武王在書房之中,聽見高虎城怒吼而來,忽忙開門看時,卻已遲了一步。

    這時,在場的幾個盧家長輩方從劇變中驚醒過來,顧不得指責高虎城,紛紛上前扶住盧銷愁。

    一人在盧銷愁鼻前一探,見盧銷愁尚有微弱氣息,稍稍放下心來。這時,盧謙也從書房中趕了出來,見狀大驚道:“樂兒,都是為父害了你呀!”

    “快,扶樂兒坐好!”

    朱武王撥開眾人,大手在盧銷愁背上輕輕一按,將內力源源不斷向盧銷愁體內傳去,一會,隻見盧銷愁全身被汗水濕透,蒼白得發青的臉色也漸漸現出一絲紅潤來,

    朱武王此時變掌為指,瞬間連點盧銷愁周身十二處穴道,沿著脊椎一路向下,處處將內力透入,起初他點得極快,然而越到後來落指便是越慢,頭頂漸漸有白汽騰起,印堂隱隱暗紅,似是將全身內息都凝在了指尖。不久,盧銷愁哇地吐出一口於血,在眾人的驚唿之中,悠悠醒來。

    朱武王此時方收手,微微一歎道:“天緣巧合,虎城,想不到你狂怒一刀,要殺你師弟,反是救了他一命。若非如此,你盧師弟傷心太甚,恐怕此時已氣火焚心而死。”

    高虎城一聽了,滿是惶恐的臉上方稍稍一定。

    這時,隻聽見朱武王注視著二人,神情悲痛之極地道:“你們二人,為了夢兒,一個如此自傷:一個卻連同門師弟也要殺了,你二人是想將為師活活地氣死嗎?”

    高虎城忽地將手中的木刀擲在地上,長跪於地,道:“弟子不肖,請恩師見諒!同時,弟子也請恩師寬恕弟子不請而別之罪,不論天涯海角,弟子一定將輕夢妹妹尋迴來,到時所有罪責,再請恩師一並處罰!”

    高虎城說畢,重重地叩了三個頭,起身飛奔而去。

    這時盧銷愁神智稍清,見師兄不在了,忽忙問道:“師父,師兄呢?您千萬不要責難於他!”

    朱武王歎道:“他走了!”

    盧銷愁一聽,神情一痛,心事忽發,緩緩地跪在地上,道:“恩師,請恕弟子不肖,向您請辭,迴家以養殘生……”

    盧謙向朱武王一揖道:“朱兄珍重!”

    說畢和眾人摻扶著盧銷愁,就此離去了。眾人氣盛而來,卻如此敗興而歸,自然個個垂頭喪氣,臉麵無光。

    盧家一個年歲甚高的長輩邊行邊搖頭歎息道:“年少吐血,不祥之兆呀!”

    朱武王形影單吊地獨自立在那裏,觸景生情,不由老淚縱橫,引天長歎道:“我朱某人,如此之幸,有此義女弟子三人!此三人如此不幸,竟同出自我朱某人之門!嗚唿哀哉!”

    ……

    往事,不堪迴首。

    自從離開朱府後,那些年裏,盧銷愁於莫愁湖畔的桃花林裏結草廬隱居,自號夭逝居士,每日裏過著狂飲放涎的生活,千金買醉,隻為可以忘懷心裏一絲一毫的苦與痛,而每夜,於午夜夢迴,清冷中追憶的,卻還是她的一顰一笑一迴眸……

    其後五年,盧銷愁那顆疲倦的,傷痕累累的心裏,早已積滿了塵埃,當年那些年少輕狂的燥動,也漸漸平靜了下來,盧銷愁於閑暇之際,開始遍覽古今群書,典籍野史,拾遺撲缺,不擇而閱。曾在讀書練武之餘,為遣情懷,著《桃花塢浮生記》一書。此書,盧銷愁記載了一些對往事的追憶,以及生平的情懷感悟。其中一篇《夢影》,飽訴哀怨幽思,文筆甚是勾魂奪魄,其情悲天動地——盧銷愁每次重讀此文,俱是聲淚俱下,痛不欲生。此書一經流傳出,人人爭相搶閱。始,一卷手抄本,竟貴達數十金,後一經刊印,江南震動,人人讀之,有豔羨不已者,有心醉驚歎者,有號啕大哭者,更有甚者,竟為之成癡成狂……

    時有詩傳:

    一頁桃花寫春色

    寂寞簫聲向紅樓

    少女聞之芳心顫

    天下風流盧銷愁

    更有謬傳:

    誰憐女兒心

    江南盧公卿

    隻是,一向隱居於草廬之中的盧銷愁卻不知,就在他離開朱府的那一年末,一場浩劫整個中原的戰亂發生了,皇城長安,東都洛陽,先後淪陷。唐明皇帝於馬嵬,為亂兵之逼,縊殺嫣妃,後幸蜀地。

    當大唐王子李慕魚,狼狽得如同乞丐般,逃難避至盧家,與盧銷愁相識,盧銷愁才知天下已經亂到如此地步。

    於是,為平亂奔走之餘,心裏又多了份擔憂:如此可人的一個佳麗,在這亂世之中,可否平安無恙。隻是天涯相隔,斷無消息,徒添一翻煩惱心事而已。

    一日,盧銷愁與李慕魚在金陵街上行走之時,見到兩個從中原逃難來孩童,正於街乞討,盧銷愁見二人身上雖然髒亂,卻長得眉清目秀,於是收留了下來,此二人就是盧銷愁的書童:有心和有耳。

    十年之後的今天,她在太液池裏那輕輕的一舞,把他心裏所有塵埃拂去,夢裏不知唿喚了多少遍的人兒,竟又如夢如幻地出現在眼前。

    那年的容華

    叫人怎生得忘

    你若是那閉月

    舞影便是那羞花

    當沉魚浮起

    落雁升起

    你抿嘴笑過多少風流雲散

    皓齒啟合過多少漁樵耕讀

    但我是誰呢

    你可知否——

    我就是那個在金陵城裏,夜夜為你吹簫的少年。

    那一場舞後

    書生就輸去了長安……

    “輕夢——”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兩顆清淚,從他眼中

    輕輕地墜下……

    隨著他那聲輕喚,他看見她對他輕輕地一笑,那一笑,一如當年。

    他的心裏,忽地一輕,藏在心裏的所有的憂鬱與悲哀,就那麽煙消雲散,他仿佛淩風飛起,應和著那飄蕩的琴聲,與她攜手共舞在這天地間,在這水光輝色中……

    就在他神情晃惚之時,忽地有無數個聲音,如亂馬奔騰,如狂風怒號,如電閃雷鳴……一齊湧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腦海裏迴蕩——

    “他二人生辰八字天生不合,命理相克,刑兇之極,若在一起,上蒼不容,二人必有死傷,如不忘情,必定注定一生一世痛苦……”

    “……隻是將他與夢兒生生拆開,我心亦非鐵石,若究其中緣由,隻不過是不忍心見二人受那無妄之災……”

    “知道她的身世者,滅九族!”

    ——那是師父朱武王在朱府書房裏所說。

    “李傅國,程元鎮,將大批的美女充盈後宮,這些老榆木疙瘩,又怎知我李慕魚的心思……”

    ——那是李慕魚在淩風閣夜宴之時所說。

    那些聲音,如一記悶雷,在他腦海裏炸開,神智一亂:心裏卻忽覺如被萬箭射穿,痛苦不堪。頓時,萬念俱灰,舊疾複發,隻覺口中一甜,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眼前一黑,就此昏死過去。

    盧銷愁這次昏迷,最為持久,將近半月。

    醒來之時,見有心有耳二人均守在床前,二人見盧銷愁醒來,不由激動得哭了起來。

    隻聽見有心邊哭邊道:“公子,要不是張月狐先生,耗盡全身功力救你,公子,你恐怕就醒不過來了!”

    盧銷愁聽了,微微一笑道:“生死有命!我這不是醒來了嗎!”

    有耳這時也道:“公子,有個好漂亮的姐姐來看過你一次,她坐在你身邊,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隻是她說話的時候,不讓我們在一旁,所以也不知她說了些什麽?我出去的時候,見公子你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還以為你要醒了呢!誰知你還是昏迷了這麽久,那個姐姐叫我們轉告你一句話,哎呀……”

    有耳剛說到這裏,有心忽地踹了他一腳。有耳忍不住叫了出來。

    盧銷愁眉頭微微一皺,叫道:“有心,你說!”

    有心微微抬頭一看,見盧銷愁神情嚴肅,隻好道:“那位漂亮姐姐說”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於江湖。“”

    盧銷愁聽了,神情一礓,喃喃自語道:“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於江湖……”

    如此反複,不知將這句話重複了多少遍。最後歎息道:“君,就如此無情嗎。”

    良久方稍稍清醒,暫且淡淡地將心裏的哀愁掃去,道:“有耳,你去告訴小濟子,我三日後,求見皇上。”

    此後三日,盧銷愁於太醫院中,閉門不出,終日不言不語。他讓李慕魚知道,三天後的見麵,他是想讓李慕魚準備好一個答案給他,他也必須準備好一個答案給李慕魚。

    三日後,紫辰宮,淩風閣。

    李慕魚於傍晚時分,宴請盧銷愁。

    盧銷愁奉召入入座,並不行臣子之禮。兩人相對無言,舉杯相碰,各自沉悶地一飲而盡。

    一旁的小濟子提著酒壺,分別再將二人的酒杯滿上。

    於是,二人再次舉杯相碰,一飲而盡。如此反複,一連飲了十餘杯,眼看兩人就要醉了。李慕魚終於說道:“銷愁兄,認識你,是李慕魚今生最大的幸事,你知道,當年雖時逢戰亂,避禍於你們盧家,可是,那段時光,卻是李慕魚今生最快樂的日子。”

    盧銷愁一杯飲盡,口中滿是苦澀,淡淡地笑了笑,道:“盧銷愁本存布衣之誌,於莫愁湖畔的桃林之中隱居,以了此殘生,想不到今生還可以與大唐天子斜兄弟之義,這也是我盧銷愁今生最大的幸事。”

    “你師兄高虎城,就先讓他在潼關帶兵,三年後,調他去做蘭廓,河鄯,洮岷,三州防禦吏,總領河西隴右之地兵馬。”

    說到這裏,一頓,盯著盧銷愁道:“盧兄,你就直接到中書省做個從二品侍郎。”

    要知中書侍郎,官職雖不是非常大,卻是帝王近臣,從協起草皇帝詔書,直接參政軍國大事,是個升遷最快的職位。

    這個職位,可比李慕魚上次提出的那個專門得罪人的章台禦史侍郎,要風光多了。

    盧銷愁一聽,臉就變了:“銷愁何德何能……”

    李慕魚卻揮手將盧銷愁的話打住道:“當年,盧兄為平亂籌措軍資糧草,謀劃軍機,已顯示卓越的縱橫捭闔之才。盧兄的文筆,慕魚也早就見識過了,《桃花塢浮生記》一書,實為曠古絕今的美文。盧兄至情至性,文采風流,最近就連翰林院,也有不少人上書舉薦盧兄到翰林院做個大學士,這不是明擺著想跟我李慕魚搶人嗎?”

    說到此,忽地想起一事來似的,笑道:“還有許多王公大臣,一聽說盧兄到了長安,竟紛紛要我李慕魚做那保媒之人,想要盧兄做那乘龍快婿。想不到盧兄的風情萬種,不僅讓江南的女子心怡,就連這長安城裏的女子,也為盧兄傾倒!”

    這番話,不由說得盧銷愁老臉一紅。急忙舉杯而飲,卻發現灑杯中已無酒,見小濟子此時竟不知去向,便自己伸手去提酒壺,手卻被李慕魚按住了。

    李慕魚靜靜地看著盧銷愁,道:“還有一事,要和盧兄相商,為兄想在天下大試那天,《飛天舞》演練完畢之後,正式下旨,立朱武王義女朱輕夢為鳳妃!”

    此語一出,盧銷愁臉色忽地一白,就那麽呆住了,他靜靜地望著李慕魚,笑了一笑,那笑容裏,分明滿是幽怨與絕望,連李慕魚看了,也是一陣心寒。

    那笑容終於漸漸地隱去,兩行熱淚緩緩地從盧銷愁眼中流出。

    他伸出左手,兩手微微顫抖著握緊李慕魚的右手,道:“盧銷愁一身孤寂,雖然薄有虛名在外,然以自身之負心薄性,卻從未結交天下任何一人,當年慕魚兄小住江南,慕魚兄不以銷愁孤臣孽子不肖之徒為賤!銷愁也不以慕魚兄皇族帝孫為貴!我與慕魚兄詩酒唱和,興之所至,如沐春風,銷愁引以為必生摯交。與慕魚兄相交雖短,慕魚兄教銷愁實多,銷愁至今銘刻。”

    李慕魚聽了,不由伸出左手,與盧銷愁四手相握,動情地道:“說來慚愧,隻因國事沉苛,沒有與盧兄多多親近,實慕魚之之憾事,所以不得不動用三百禁軍,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將盧兄請來相見。還望盧兄能長伴左右,引為臂助。”

    盧銷愁卻緩緩將雙手收迴,從懷中捧出一道書帛,雙手遞與李慕魚道:“銷愁自知於家於國,實仍不肖之人,今苦思良久,追憶古之聖賢,以文景,貞觀為鑒,費三日三夜之功,特書此《治國十三策》,望慕魚兄能大治天下,以全銷愁之名!”

    李慕魚聽了,麵容一肅,卻忽地長身而起,轉身背立,叫道:“餘公公。”

    一人自幕後閃出,麵容陰沉,身著太監朱赤官服,竟是盧銷愁在博陸王府前見過的餘朝恩。

    餘朝恩雙手將盧銷愁手中書帛接過,展開一看,驚得呀的一聲,竟將書帛跌落在地。

    李慕魚一眼瞥見,冷哼道:“餘公公,如此緊要之物,可要小心保管!”

    餘朝恩一聽,嚇得冷汗直出,急忙長跪於地,小心翼翼地將書帛拾起。

    就在這時,小濟子急衝衝地走進來跪稟道:“皇上,程元鎮程公求見!說有軍機要事麵陳皇上。”

    李慕魚聽了,麵容一慍,冷哼道:“不見,軍機要事自有餘朝恩處理!”

    小濟子見了,神色一慌,卻還是忍不住道:“今夜已是程公公第三次求見皇上……”

    “說不見就是不見!”李慕魚忽然發怒道。

    “皇上如此絕情乎!”一個陰鷲沙啞的聲音忽地傳來,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一陣濃濃的藥味開始彌漫整個淩風閣。一個身形萎縮幹瘦之極的人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盧銷愁一看,眼前如此行動遲緩,氣息奄奄的老者,實想不到,竟是不久前見到的那個頻指意使,手段狠辣,權勢薰天的程元鎮。

    隻見程元鎮此時倦伏於地,向著李慕魚的背影,哀求道:“皇上呀!就算不顧念老奴為皇上出生入死立下的汗馬功勞,也要顧念老奴做牛做馬,服等皇上這麽多年呀!”

    李慕魚聽了,淡淡地道:“程公公身體有恙,自應多加安養。今來見朕,所為何事?”

    程元鎮又是一陣劇咳,方喘息著道:“老奴求見皇上,自是有軍機要事!”說畢向四周一瞟。

    李慕魚冷哼道:“以後軍國大事,就交與餘公公處置。程公公就不要費心了。你退下吧!”

    程元鎮一聽,神情激動:“皇上,為何此厭惡老奴呀!”

    盧銷愁見了眼前情景,早已心灰意冷,萬事俱灰,長揖道:“皇上事忙,銷愁就此別過,請皇上珍重!”

    說畢,盧銷愁轉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抬腳向外走去的那一瞬間,他忽地覺得,許多在心頭負累已久的東西,就那麽放棄了,不由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意與輕鬆。

    長安,就此輸去。

    長安,這堂堂帝王之都,於他,再無任何意義了。

    李慕魚見了,忽忙轉身,右手伸出,叫道:“銷愁!”,

    那隻右手,本似想抓住什麽,卻還是無力地放下了。

    魯長飛

    於2008-6-30廣西桂林興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魯長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魯長飛並收藏風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