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所長送進來一個人,他向號子裏環顧了一下,說:“不要動他!動他一根毫毛,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進來的這個新犯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一副養尊處優、大腹便便的樣子。所長一走,他就急不可耐地從懷裏摸出兩包高級迎客鬆香煙遞過來。董貴堂像怕人搶去似的,一把奪了過去。老頭說:“這是給弟兄們抽的。”程軍問他香煙是怎麽帶進來的?他說是檢察院的人買給他,讓他帶進來的。

    董貴堂說:“你混得不錯嘛,檢察院的人還給你買煙?”

    老頭說:“我不抽煙,他們讓我帶給你們抽的。”

    程軍說:“檢察院的人是不是怕我們打你,所以讓你帶兩包煙進來的?”

    “是的,他們說裏麵打人厲害。”

    “你是犯什麽罪進來的?”

    “貪汙受賄。”

    “原來是個當官的,怪不得檢察院的人給你買煙,所長對你又這麽照顧。”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所長親自打招唿,說不要動他。”

    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著老頭,相互間議論著。坐在一旁的張定邦站了起來,他走到老頭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陳局長,你可認得我?”

    老頭看著張定邦,在記憶中緊張地搜索著,想馬上迴憶起這個認識他的人。當初在社會上,他曾風光一時,沒有多少人能在他的眼裏,能被他記住的人也並不太多。眼下,他還是希望能有這麽一個熟人,使自己在這個陌生的據說打人厲害的號子裏有所依靠,至少有一份親近感,使自己不至於太孤立無援。最後,他還是失望地搖搖頭,很抱歉地說:“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

    “認不得我也算正常,你是大局長,認得你的人多,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不敢指望局長記得”,張定邦語氣裏有一種嘲弄的意味:你以前混得再好,現在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老頭不敢計較張定邦的嘲弄,他苦笑了一下,誠惶誠恐地說:“我那時接觸的人多,不少人隻有一麵之緣,後來就忘記了,為此,到底得罪了多少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並不是有意的。請問,你是……”

    “我叫張定邦,原來在稅務局工作,我們在一起吃過一頓飯,在大富豪酒樓。”

    “好像有點印象”,老頭想了想,遲疑地說,“瞧我這記性,太差了。”

    “沒關係,你又不靠這些人吃飯,記得有什麽用?”張定邦說,“陳局長,你把鞋子脫了,到板上來坐。”

    老頭笨手笨腳地脫掉鞋子,爬到鋪板上,和板上人聊了起來。大家問他當局長期間撈錢的訣竅。麵對大家的殷勤,老頭自信心開始有所恢複,不再像剛才那樣戰戰兢兢,他敘起自己在局長任上的往事。不時地還來兩句官場上的幽默。他說:“不要叫我陳局長了,我現在跟大家都一樣了,還是叫我老陳吧。我當局長的時候,除了上級,隻有關係特別親近的人才叫我老陳。”

    老陳在供電局局長期間,利用手中的職權,在變電工程的設備、材料以及配件的采購招標中,收取賄賂一百三十多萬元,貪汙五十多萬元。案發後,老陳退掉了所有的贓款,積極配合辦案人員調查,爭取了立功。

    第二天,老陳家有人來接見,老陳迴來時,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除了衣服和日用品外,還有許多精製的糖果糕點及茶葉和小藥瓶。老陳有高血壓,平時從不斷藥,他家裏把藥也給送來了。程軍說:“號子裏又沒有開水,你帶茶葉來有什麽用?”老陳說:“所長答應了,每天給我兩瓶開水。”

    所長讓燒飯的每天早上送兩瓶開水給老陳,吃過晚飯後再把空瓶收走。剛進看守所第二天就允許接見,是很少有的,犯人一般都得按照規定等到判決下來,上訴期過了之後才允許接見。像送開水這樣的事更沒有聽說過。不僅如此,看守所還允許老陳家每天送兩頓飯,除了早上的稀飯,老陳就不用吃看守所裏的東西了。老陳見我們吃不飽,就叫他老婆每天多送些飯菜來。他老婆用兩個保溫桶,一個裝飯,一個裝菜。這樣,連許文兵也不用吃號子裏的飯了。他和老陳的兩份飯,解決了板上的人溫飽問題。老陳的菜,號子裏所有的人,多少都能享受到一些。這在看守所,算得上是一種小康生活了。有一次,老陳接見時還帶了一千塊錢的現金,號子裏就更顯得富足了。連一向傲慢的送飯的犯人,也常來問問需要什麽東西?大家都覺得老陳的麵子大,看守所簡直就是他家開的。老陳說:“狗屁,要不是我把他們喂飽了,他們會睬我?官場上的人最現實,你今天下台了,明天就沒人理你,即使是過去最好的朋友。你們以為他們給我麵子?其實是給錢麵子,看守所幹部哪一家我沒有孝敬過。在我還沒進來前,我就把他們打點好了。上次中秋節,我老婆給所長家送去了一筐螃蟹,還有其它過節的禮品,給他的兒子女兒每人包了一千塊錢。隻要我還在看守所,過年過節,哪個幹部家有什麽事情,我不都得去個人情。”

    程軍說:“老陳,還是有錢好啊,你財大氣粗,到我們號子裏來,是我們的福氣。”

    老陳說:“沒錢寸步難行,什麽事也幹不成。我這次進來之前,花了二十多萬鋪路子,法院有人向我透了底,盡可能給我判緩刑。這樣,我在號子裏呆不了幾個月就可以迴家了。對我判刑不過是象征性的,像我這樣丟了烏紗帽,已經是夠倒黴的了,何必把我往死裏整呢?他們也不是不知道,有幾個當官的屁股後麵是幹淨的,隻不過他們比我運氣好,不像我這樣玩漏了,其實撈得比我多的大有人在。”

    老陳喜歡迴憶自己過去的輝煌,他津津樂道過去所享受的一切。在談到玩小姐的時候,老陳故意說得很含蓄,勾引得其他人心裏直癢癢。他們用羨慕敬佩的目光注視著老陳。在這些沒有見過多少世麵的人麵前,老陳有一種優越感,這多少補償了一些他受到的挫折。

    老陳說:“假如我判不了緩刑,到勞改隊要了不了半年,我就可以保外就醫。迴去以後,我自己辦一個公司,弟兄們出來後,要是沒有別的去處,就到我的公司裏去幹。我們是患難之交,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弟兄們挨餓。”

    董貴堂天真地說:“你不是說錢都退了嗎?哪來的錢辦公司?”

    “哼”,老陳冷笑了一下,沒有迴答。程軍說:“退掉的隻是查出來的部分,老陳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什麽沒見過?難道這點心計都沒有?”

    春節到了,看守所給每個犯人發了兩包酥糖,四個茶葉蛋。春節的前後十天時間,允許犯人家裏送食品。平時看守所不接受犯人家屬送來吃的東西,雖然有些犯人家裏能夠把食品送進來,但都是些關係戶。看守所每個幹部都有自己的關係戶,在他值班的時候,他的關係戶就來送吃的東西。家裏跟看守所沒有關係,也沒有找過看守所幹部,除了衣服和日用品,其他東西是一概送不進來。

    許多犯人怕家裏不知道春節允許送吃的東西,就請求幹部允許他們往家裏寫明信片。對這些犯人來說,一年隻有這麽一次機會,不能就這麽錯過了。他們讓家裏送些實惠的、抵飽的,能長時間存放的食品。有個犯人家裏送來半蛇皮袋大饃,還有個犯人家裏送來三四十斤鍋巴粉。值班幹部本來不想接受這些東西,但經不住犯人家屬的哀求,就讓送飯的把這些東西送進號子。

    在春節的前幾天,號子裏就能聽到零星的鞭炮聲。犯人們請求所長給他們洗個熱水澡,過一個幹淨的春節,因為除了幾個敢在大冬天洗冷水澡的犯人,大家都幾個月沒洗過澡了。所長叫夥房裏的犯人用那兩口可以煮整頭牛的大鍋燒水,倒在洗菜的水泥池子裏,讓號子裏的犯人把衣服脫光,拿上臉盆和毛巾,排隊去夥房洗澡。大家圍在水泥池子四周,用臉盆把熱水舀出來,蹲在地上洗。夥房裏頓時熱氣騰騰,肥皂水淌得到處都是。就這樣,一個號子兩鍋水,夥房用了三天時間,讓所有的犯人都洗了個澡。

    老陳把號子裏吃過的酥糖紙收集起來,用稀飯粘成兩幅長條。他知道我的毛筆字寫得不錯,就讓我寫一幅春聯。老陳說:“過年了,寫副對聯,活躍活躍氣氛。你想想,這副對聯該怎麽寫,最好能反映號子裏的生活。”

    我在右手的食指上纏了一塊小布條,蘸上用鞋底磨出來的墨水,用行書在粉紅色的酥糖紙上寫下“耳聽鞭炮齊鳴,鼻聞魚肉噴香”的聯句。老陳說:“好,很貼切,耳朵能聽到鞭炮聲卻看不見;鼻子能聞到魚肉香卻吃不到。這正是號子裏生活的寫照。而且對仗工整,書法也很有功底。”

    春節期間,三十晚上,初一、初二的中午加餐。號子裏絕大多數犯人家裏都送來了菜和吃的東西。我妹妹也給我燉了一隻雞。大家互相之間交換食物,拚命地往肚子裏填,個個都吃得滿嘴流油。誰知一夜過後,除了老陳外,所有的人都拉起了肚子。因為犯人平時很少吃到油葷,現在突然間猛吃,腸胃無法接受消化得了,拉肚子也就不足為奇了。本來號子裏隻有在放風的時候才解大便,現在便池隻好二十四小時開放,號子裏的臭氣終日不散。就是這樣,許多人還舍不得倒掉剩菜,他們一邊拉著肚子一邊在臭氣中把凍得白乎乎的豬油和肥肉往嘴裏塞。他們說:“倒掉太浪費了,吃了多少能讓嘴巴快活快活,肚子和屁股受點罪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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