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剛上班,車間主任就派人來找我。我來到辦公室,“坐”,辦公桌後麵的車間主任一反平時的冷漠傲慢的神情,指著牆邊的沙發用親切的語氣說,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剛才派出所王幹事打電話來,說讓你到他那兒去一下,他們有件事想向你了解一下。”  “什麽事?”我問道,心裏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他們隻是說讓你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的活誰來接替呢?”

    “這個你不用操心,我會安排的。”

    我有些遲疑地站起來,說:“那,我去了。”

    “好,你去吧”,我打開門,主任跟了過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緊張,好好地跟他們說。”

    好好地跟他們說,說什麽呢?不要緊張,是什麽事會使我緊張呢?為什麽主任一反平時的態度,對我表示關切呢?他平時可是個冷傲而又決斷的人呀,他這樣的對下級的態度,兩年多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讓我不要緊張,但我看得出來,他自己分明有些緊張。他一定知道派出所找我是為了什麽事情,而且肯定是一件對我來說不祥的事情,他隻是不願告訴我。是什麽跟我有關的不祥的事情使他不能保持鎮靜呢?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迴味著主任的話和他當時的神情,我心裏越來越煩躁不安起來。我恨不得一步就跨進派出所,把這件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但我又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麽災難馬上就要降臨到我的頭上了。我害怕了,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王幹事找我到底是什麽事呢?我這個人平時最怕和派出所的人打交道,人一旦和派出所有什麽牽扯的時候,那就意味著他有麻煩了。王幹事我是認識的,之所以認識是因為上次那件事。難道他這次找我還是為了上次那件事?王幹事不是說過那件事已經結束了嗎?他還勸我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呢?

    那件事是這樣的,去年春節的一個晚上,我和我的未婚妻小翠在外麵幽會,一直纏綿到午夜十二點多鍾,然後我送她迴家。小翠的父親是個小學教師,很要麵子,他堅決不允許小翠在結婚前有性行為,更不允許她在外麵過夜。我們分手之後,我迴到了自己的住處。

    我的住處是兩間低矮的小瓦房,進門前必須要低頭,門前有個籬笆小院子。這房子是我父親在他去世前買下的。我母親去世的早,丟下父親和我兄妹二人。當時我十歲,妹妹七歲。父親靠在路邊擺一個修鞋攤,艱難地把我們兄妹兩人拉扯大。他省吃儉用,攢了錢買下這兩間小屋,打算再過兩年把這屋子翻掉重建。父親覺得孩子都漸漸大了,一家三口住在原來不到二十平方的又破又舊的刮風風透牆、下雨家裏滑的老房子實在不行了,所以才買下這兩間房子的。

    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一開始,他咬牙硬撐著,沒有告訴我們。他以為像平時那樣撐幾天下來就會自己好的,他不舍得花錢吃藥打針,他覺得現在藥這麽貴,吃藥就是吃錢。可幾天下來,他的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連吃飯都感到惡心嘔吐了。到醫院一檢查,父親得的是慢性乙型肝炎,已經很嚴重了,必須立即住院治療。住院須要預交一萬塊錢的住院費。父親被一萬塊錢這個天文數字嚇呆了,他攢了好幾年才攢下幾千塊錢,這住院費一下子就得要一萬,他哪裏拿得出來。他從醫院迴來,找民間的土醫生開了些中草藥煎服。起先,病情似乎有一些好轉,後來他覺得肚子脹,終於有一天晚上,父親在燈下修鞋的時候,突然吐起血來。我和妹妹當時正在做作業,見父親吐血,我嚇呆了,妹妹哇哇地哭了起來。我把父親扶到床上,向鄰居借了一輛三輪車把父親送到醫院,醫院說病情危急,他們已無法接收了,必須送到市裏的醫院去。他們打了120電話,急救站派來救護車把已經昏迷的父親送到市二院。醫院的診斷是肝硬化引起的靜脈血管曲張,血管破裂導致大出血,需要立即進行輸血,經過一個晚上的搶救,父親終於迴過來了。又住了兩天院,父親堅決要求出院。醫生說現在正處在治療期間,病情尚未穩定,出院會很危險。可是父親已經沒有錢支付住院費了,他的那點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

    醫生對父親和我家的處境非常同情,他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他給父親開了一些必備的藥物,然後教我打吊水。他拿來一瓶葡萄糖和一根針管,在我的胳膊上做示範。他說:“一定要找到靜脈血管,針頭幾乎與血管平行,否則容易把血管刺穿,針頭又跑到血管外麵去了。針頭刺進血管後,要迴放一下,看看有沒有迴血到針管裏來。就這樣,看見沒有,一定要有迴血才行。在紮針前,要把針管裏的空氣排出去。你看,就這樣,看清楚了沒有?我再做一遍給你看看。”他示範過後,讓我照他那樣做了一遍,又對一些細節做了強調。然後他又帶我去看護士給別人打吊水。他問我明白了沒有,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他說:“不要緊張,幾次一做就熟練了。”最後,他把每天配在葡萄糖瓶裏的其它針劑的劑量和父親每天按時服用的各種藥片的數量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囑咐我一定要讓父親臥床休息,盡量少活動。他私下裏對我說:“肝炎是富貴病,要吃得好,休息得好。像你父親這樣已經到了晚期肝硬化,想恢複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隻能寄希望於保持不再惡化或者延緩惡化,每半個月送你父親來複查一次,有什麽情況打電話給我,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我和妹妹把父親接迴家。每天早上上課之前,我代行護士之職,按照醫生寫的藥物劑量,用注射器把各個小瓶裏的藥劑抽出來注射到葡萄糖瓶裏,然後把瓶子掛在父親的床頭,找到父親胳膊上的靜脈血管,用棉球擦拭消毒過後,把針紮進去。剛開始,我的手直發抖,紮了幾次針頭都紮不到血管裏去。父親叫我不要擔心,後來漸漸地熟練了。有一次,我把針頭紮進血管,看見針管裏有了迴血後,就用膠布把針頭固定在父親的胳膊上,然後匆匆忙忙吃了點早飯,準備去上課,卻聽見父親在床上呻吟起來。我跑過去一看,父親胳膊上的針頭處鼓起了一個大包。我連忙把針拔出來,重新換一個地方找到靜脈血管把針紮進去,並坐在一旁觀察了好長時間,直到父親催我,我才去了學校。

    每天,在我上課去了之後,父親並沒有按醫生的囑咐好好休息,他吊完水,自己把針頭拔下來,隨便吃了點早飯,就又把鞋攤子挑到街上。晚上,那熟悉的釘鞋掌的錘聲,伴著我和妹妹學習到深夜。後來,父親又一次大吐血,送到醫院後一連昏迷了三天。這三天裏,醫院幾次給父親輸血,血液流到了父親的腹腔裏,又從嘴裏、鼻子裏流出來,用了好幾種止血藥都沒止住血。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就在這時,血止住了,輸血才起到了效果。父親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護士過來通知我,父親住院時交的錢已經用完了,必須再交五千塊錢,否則就要停藥。父親幾年來的積蓄已經被這兩場病耗得一幹二淨,哪裏還有錢交費呢?可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去死吧。我和妹妹華子商量了一下,準備去找親戚借錢。我跟醫生說,我們去借錢,讓他們不要停藥,他們同意了。

    我和華子分頭行動起來。我來到舅舅家,讓他救我父親一命。舅舅是個木工,家裏多少有些積蓄。他大罵父親根本就不該生這種病,簡直就是個討債鬼、害人精。最後不得已,在念了一番苦經之後,他拿出了五百塊錢。我顧不得舅母留我吃飯,趕到表哥家。表哥聽說我來借錢,就找借口躲起來,讓表嫂來應付我。就這樣,三天之後,我們湊足了五千塊錢,等到我們趕到醫院去的時候,父親已經被送進太平間。我們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聽一位護士說,父親在彌留之際,緊緊抓住她的手,流著淚用含糊不清的微弱的聲音念叨著什麽,那景象十分淒慘。

    安葬了父親之後,我和妹妹華子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們失去了生活的來源。雖然再過半年我就要參加高考了,但我還是退了學,到開發區去打工。父親死後,我們欠了一屁股搭兩胯子債,為了還債,為了能活下去,為了能讓妹妹繼續讀書,我必須去打工。父親買的兩間小瓦房重建已經不可能了。我打工有時上白班,有時上夜班,為了不打擾華子的學習和休息,同時也是為了自己方便,我就用石灰水把這兩間房子刷了一遍,下班後就到這邊來休息。

    這兩間房子雖然又矮又小,卻很幽靜,房子前麵是一片小樹林,平時很少有人經過這裏。對於好熱鬧的人來說,這裏似乎太偏僻了些,但對像我這樣的好靜、喜歡胡思亂想的人來說,這地方不失為一個好去處。我非常喜歡這個門前籬笆上開滿了紫色喇叭花的小院子。

    送小翠迴家後,我迴到自己的住處。當我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卻轟隆一聲倒了下去。我嚇了一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屋裏傳來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別開燈,進來講。”一個拿著小手電的人從裏屋走出來,從他照在地上昏暗的手電筒光裏,我看出他是我家隔壁的一個青年小許。

    小許過來扶起倒在地上的門,我開了鎖,小許把門裝進門軸,然後關上門,插上門閂。我跟著小許走進屋裏,看見一個坐在我床上的人站起來。“這是我的朋友小文子。”小許對我說,然後他用大拇指朝我一指,“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曉明。”

    小文子對我點點頭,笑了笑,從口袋裏摸出香煙,遞了一支給我。我朝他擺擺手說:“我不抽煙。”他以為我客氣,堅持要把那支煙塞給我。小許說:“他是不抽煙”。小文子這才把那支煙拋給小許,然後自己又叼上一支。小許用打火機點著了香煙,眯著眼說:“曉明,我們今晚想在你這兒過一夜,行不行?”

    我說:“這有什麽不行的呢?隻要你們不嫌擠得慌。”

    小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夠朋友,我們怎麽會嫌擠呢?嫌擠,我們就不會到你這兒來了。”小許讓小文子出去搞點吃的來。小文子出去了,我對他說:“門邊上有輛自行車,你騎車去吧。”小文子答應著,騎上自行車走了。

    沒過多大工夫,小文子迴來了。他拎了幾瓶啤酒,一袋油炒花生米,一袋鹵菜和兩個泡沫飯盒裝的炒菜。小許把菜排在桌子上,用牙咬開一瓶啤酒,推到我的麵前,然後又遞給我一雙小塑料袋裝的方便筷。他指著桌上的菜說:“快吃,趁熱吃。”我剛好肚子有些餓了,也就不客氣了。我們一邊喝啤酒,一邊吃,一邊聊天。吃飽喝足之後,三個人就在我那不寬的床上擠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時,他們還在唿唿大睡。我把昨晚吃剩的殘湯剩菜收拾掉之後,就迴家洗漱,和華子一起吃了點燙飯,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過了兩天,我下班剛迴家,小許來了,他熱情地邀我到飯店到吃飯。我推辭說還要給我妹妹燒飯。小許說:“燒什麽飯?我們吃過了帶點迴來給她吃不就行了。”我卻不過他的盛情,就留了張字條在桌上,讓華子不要燒飯,我帶飯迴來給她吃。

    等我們來到飯店的時候,小文子已經等在那兒了。在酒桌上,他們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們偷了香煙沒處放,因為我那兒清靜,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就把香煙藏在我那兒了。我說:“那我怎麽沒看見香煙?”小許說:“我們把它塞在你的床底下,你沒有注意。現在東西已經賣掉了,所以我們請你來喝酒。”

    小許好偷東西,這我是知道的。他曾經被拘留過兩次,還勞教過一次。但他的名聲還不算壞。他從不在家門口操練他的手藝,恪守“兔子不打窩邊草”的信條。他甚至很講義氣,在金錢上出手很大方。雖然他有這樣那樣不光彩的記錄,隔壁鄰居都不拿他當壞人。他有一個嗜好,就是喜歡賭錢,他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得把燕子李三的刹手鐧拿出來。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就在幾個月前,他又一次掉進籠子裏,這迴事情給鬧大了,他們把上次偷東西放在我家的那些事也給捅了出來。當時派出所王幹事為此找過我兩次。我心想,我又沒偷東西,問到我,我就實話實說唄。王幹事似乎也沒把這當迴事,他讓我把事情的經過寫一下。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寫了一遍交給他。現在王幹事又來找我,難道這件事又出現了什麽新的變故?

    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的心裏亂糟糟的,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件事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它甚至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來到派出所門口,王幹事迎住了我,他笑著說:“姚曉明,你來啦,到辦公室裏坐坐吧。”我跟在王幹事後麵來到辦公室,看見辦公桌後麵坐著兩個穿警服的公安。王幹事衝他們點點頭,說:“他就是姚曉明。”然後他立即轉過身,出去了,並且把辦公室的門也給帶上了。我覺得王幹事的舉動有些古怪,心不由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兩個坐在辦公桌後麵的公安,一個五十來歲,頭發花白;另一個二十出頭,臉上寫滿了稚氣的輕蔑。兩個人的目光緊緊盯在我的臉上,表情嚴肅得有些誇張。辦公室一下子靜得出奇,頭頂上的日光燈發出輕微的嗞嗞聲,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藍幽幽的燈光照在對麵兩個人的臉上,看上去有些猙獰。我的手心出汗了。那個年紀大的公安用一種凜然的口吻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叫姚—曉—明?”

    “是”,我不由自在主地囁嚅起來,感覺到心裏自尊築起的堤壩一下子布滿了裂痕,我仿佛聽得見它一塊塊崩塌的聲音。

    “你知道我們今天找你來幹什麽?”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幾近於厲聲喝斥。還沒等我來得及迴答,他拍案而起,“你夥同盜竊犯,窩藏贓物,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我們今天來逮捕你,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我的頭轟的一聲,像炸開來似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他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當他說完以後,那個年輕的公安從放在桌上的那個小手提包裏拿出一副鋥亮的手銬要給我戴上。我一下子又迴到了現實中,我哭著說:“不,我不,我不戴,我不戴手銬。”

    我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我抱住那個年輕公安的腿說:“我沒有犯罪,我沒有犯罪呀,我還年輕,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不顧羞恥,我拋卻自尊,我給那個年輕人叩頭,又給那個年老的叩頭。我求他們高抬貴手,放我一馬。那個年紀大的公安用略帶同情的口氣說:“早知今日,當初為什麽要跟犯罪分子來往呢?”大概是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和立場,他不想和我多說話。他讓那個年輕人強行給我戴上手銬。當那冰涼的手銬扣在我的手腕上的時候,我的心碎了。看到年輕的臉上流露出不屑和興災樂禍的笑容,慚愧、恥辱、痛苦、憤怒、自卑、恐懼等各種情緒一下子都湧上了我的心頭。我想就這麽一頭撞死在牆上算了,可他們卻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是第一次,而且我想這也將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感受如此複雜而巨大的痛苦。從那以後,即使我會被判處死刑,我想,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痛苦了

    這樣過了好長時間,我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我的心麻木了,他們讓我在逮捕證上簽字,我順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時候,無論他們讓我幹什麽,我都會照辦的。那個年紀大的公安說:“逮捕了不一定會判刑,還可能免於起訴,就是被起訴了,法院也可以判定你無罪,即使判了刑,你還可以上訴。機會多得是,你不要老往絕路上想,要有信心。”他就這樣哄我,安慰我,等我的情緒平靜下來以後,他們問我要不要和家裏人見個麵,有什麽話可以當麵說。

    我看著自己被銬著的雙手,眼淚又湧了出來,在眼眶裏直打轉。我這個樣子哪裏還有什麽臉麵見華子,小翠要是看到我這副模樣,她會怎麽想呢?豈止是她們,就是現在遇到熟人,我都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我搖搖頭說:“算了,不和家裏人見麵了,我沒有什麽話可說的。”就這樣,兩個公安用吉普車把我送到看守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看守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怒發衝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怒發衝冠並收藏看守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