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影迴到南部已經快一個月了。

    這天,思嚴一早去參加學校組織的郊遊活動了。然後,竺影決定獨自去一趟墓地。

    爸、媽、佳瑩,我又來了——

    一走近那片濱海的墓地,竺影的眼淚就禁不住湧了上了。

    那不僅是一片墓地,那是她至親至愛的人們長眠的地方啊——

    竺影獨自走在那條她早已走過千百遍的窄窄的石子路,右手挎著的籃子裏裝著一些貢品和一個破舊的小木箱。

    今天的天氣莫名陰沉。風很大。遠遠的,竺影就聽見海浪躍過礁石所發出的咆哮聲。

    這是多年以來第一次單獨來這片墓地。從前的時候,幾乎每次都是帶著思嚴一起來的。從思嚴還是個裹在繈褓裏的嬰孩,到後來他可以顫巍巍地邁著小步伐跟在她身後,再到後來他總是蹦蹦跳跳地搶在她的麵前。

    時間過得可真快!想到這兒,竺影忍不住這樣傷歎。

    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當竺影終於站在了雙親的墓碑前時,她忍不住再次傷歎。轉眼,她的摯愛的親人們已經在這片寂寞的土地沉睡了六七年。

    爸爸——竺影輕輕地擦拭著父親墓碑上的塵土,忍不住在心中輕喚。

    一低滾燙的淚水從她的臉上滑落掉在父親冰涼的墓碑上。

    父親隻是沉默。

    竺影默默地將母親和佳瑩的墓碑細細擦拭了一遍。然後,她在父親和母親並立的墓碑中間打開了隨身帶來的小木箱。

    那是她上個星期收拾祖屋時,在那間多年不曾開啟的儲藏室裏發現的。

    她初時完全沒有在意,本想隨手就當垃圾扔掉的。可是,當小木箱被她扔在地上的時候,突然從箱子裏滾出一個玻璃彈子。竺影拿起箱子一看,發現箱子一側被蟻蟲腐蝕掉,中間漏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透過那個小洞,她看見裏麵有好多東西。於是她找出工具把那撬開了鏽跡斑斑的小銅鎖。

    那裏麵竟然裝著父親的舊日記。好多本,還有一些舊信件和小紀念品,例如小發卡,玻璃彈球什麽的。日記和信件被父親用一張防水的優質膠布包裹著。

    從父親的日記裏,她終於明白了當年父母離異的原因。

    原來父親在少年時代曾經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父親在一次與同齡夥伴一起探險的活動中認識了一位山地女孩。在父親的日記裏,那個山地女孩長得特別漂亮。

    後來,父親便經常偷偷跑到山地女孩所在的那個村落附近玩。再後來,父親就和那個山地女孩偷偷相戀了。

    可是,那時候,山地人跟外省人之間很仇視。所以,當父親和山地女孩相戀的事情暴露後,雙方父母都很生氣。據說,山地女孩因此被村裏的族長關了一個月禁閉,而父親也被祖父痛打了一頓。

    再後來,父親被祖父送到了台北念書。而那個山地女孩卻在父親去到台北不久,在她被逼著與一個山地男子成親的前一天晚上跳海自盡了。

    父親為了紀念那個女孩就把女孩的一些小東西裝在了這個木匣子裏隨身珍藏著。

    母親與父親是在父親上大學的時候在一次校際聯誼會上相識然後相愛的。

    母親對父親愛得特別深,因此,當父親大學畢業後決意迴到這個南部小鎮的時候,母親幾乎是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跟隨父親走了……

    父親和母親結婚後一直很恩愛很幸福。直到有一天,母親在午夜醒來,發現父親竟然偷偷地躲在儲藏室裏對著這個小木匣發呆。在母親的追問下,父親終於說出了他和那個山地女孩的故事。然後告訴母親說,那天是那個女孩自盡的日子。

    驕傲的母親突然懵了。她一直以為她不顧一切所追求和嗬護的是一份完美無瑕的愛情,可是她沒有想到,父親的心中竟然一直都牽掛著另一個女子,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陌生女子。

    驕傲的母親沒有哭鬧也沒有和父親爭吵。她隻是很平靜地像父親提出了離婚。而父親,隻是沉默著在離婚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竺影悲淒地從小木箱裏取出父親的信件和日記。

    媽媽——竺影輕喚一聲母親,淚水像雨滴一樣一滴滴滾出眼眶。

    竺影將父親那一打厚厚的信件和幾本日記全放在母親的墓碑前,再從木箱裏掏出一個打火機,開始一封一封地燒那些信件。

    那些都是母親離開父親後在午夜裏趁竺影睡著的時候所寫的。寫的全是父親對母親的愛和思念。可是母親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因為父親一封都沒有寄出過。

    老天哪,你怎麽可以如此作弄有情人的?!竺影忍不住在抬起淚眼質問蒼天。

    信件和日記終於在火光中化成了一片模糊的黝黑。一陣風吹過,那些帶著火星的粉末開始圍著母親和父親的墓碑盤旋。

    媽媽,現在你該知道你的愛並沒有錯施於人,爸爸真的是在用生命愛著你的——竺影撫摸著母親冷寂的墓碑,抽泣著轉告。

    母親也隻是靜默。

    竺影終於走到立在母親身側的佳瑩的墓碑前。

    佳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嫉妒你可以這樣靜靜地守在爸爸和媽媽身邊、可以與他們永不分離?竺影的眼淚再次打濕了佳瑩的墓碑。

    佳瑩啊,現在思嚴的親生父親要把思嚴從我身邊搶走,你幫幫我,求他把思嚴留下好不好?

    佳瑩,你別不出聲。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話的。你是想把思嚴還給他的,是嗎?那個你用生命去愛的男人!可是,佳瑩,你不能這麽自私!你得可憐可憐我,你的唯一的姐姐!沒有了思嚴,我怎麽辦哪?我真的已經一無所有,隻剩下思嚴了!佳瑩——

    竺影終於控製不住抱著佳瑩的墓碑痛哭起來。

    我知道你是不高興了,對不對,佳瑩?因為我愛上了你的愛人!對不起噢,我不想的,真的不想!哦,佳瑩,你都不知道我掙紮得有多辛苦,我逃避得有多艱難!可是,我就是怎麽也逃不掉——就像小的時候,在你跟媽媽走了以後,我天天在夢裏夢見你和媽媽。我總是拚命地追呀追,可就是怎麽也追不上……

    佳瑩的墓碑始終靜默著。

    “先生,我們這裏真的沒有你要找的人啦。”

    竺影一走進巷子口就聽見隔壁的張嬸不耐煩地這樣說。

    竺影抬頭,看見張嬸胖胖地身子背對著她,一個陌生男人正低頭不死心地向她打聽什麽。

    “影子,又上墓地去了?”蛋糕店的老板娘經過巷子口,了解地看這竺影手中的籃子。

    “是呀,陳太太,遛狗呢?”竺影微笑著酬應。

    竺影的聲音引得正跟張嬸說話的陌生男人驀地抬起了頭。

    “竺影!”

    竺影循聲抬頭,卻見莫展嚴正站在距離自己不到十米的前方。

    他怎麽會在這裏的?!竺影的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

    下一刻,竺影下意識地轉身就跑。

    “竺影,你別跑!”正準備大步走向竺影的莫展嚴見狀立刻跟著跑了起來。

    然後,隻一會兒,竺影的一直胳膊便被莫緊緊地抓在了手中。

    “你放開我!”竺影不死心的掙紮。

    “不放!”

    永遠都不再放!莫展嚴在心底又加了一句。

    聽見騷動,巷子裏的街坊們突然全都冒了出了,站在各家的門口好奇的觀望。有的還開始小聲的議論開了:“這人是誰呀?”“怎麽還跟竺家的女兒認識呀?”

    “你放開我!”竺影不再掙紮,而是改為低聲警告。

    莫展嚴堅決地搖頭。

    “你到底想怎麽樣?”竺影終於氣餒地問到。

    “我很想你!”莫展嚴突然用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如此說到。

    “你——”聞言,竺影的臉“刷”的一下熱了。

    “如果你喜歡站在這裏被人當稀有動物一樣圍觀,我願意奉陪。”莫展嚴抬眼望一下四周聚攏的人群,低頭看著竺影,微笑著建議。

    “你到底想怎麽樣?”竺影為之氣結。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莫展嚴終於選擇“退一步說話”,他抬頭觀望一下四周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衝竺影促狹地笑,“但是,我不認為這裏是一個合適的商談地點。”

    竺影猶豫了一下。然後終於抑鬱地向著自家祖屋的方向走去。而莫展嚴,則非常配合地跟在她的身後,一麵客氣地跟四周的街坊們問好。

    這個該死的惡魔男人!

    走在長長的小巷裏,竺影幾乎沒有在心中停止過對莫展嚴的詛咒。

    莫展嚴當然對此毫無所知。不過,從竺影冷硬的背影,他依然能看得出竺影的怒意和對他的恨意。

    唉——他忍不住在心底悲歎一聲。他隻不過是一心想要將這個固執的女人留在身邊而已,為何就招來她如此濃烈的恨意?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當竺影跟莫展嚴終於走進竺家那幢舊式的二層小洋樓時,竺影立刻惡聲再次質問。

    “來取迴一些屬於我卻被你搶走的東西。”與竺影的惱怒和激動相比,莫展嚴平靜得讓人害怕。不理會竺影的憤怒指控,他在客廳中央一張舊式紅木椅上悠閑地坐了下來。

    “我不會把思嚴給你的!”竺影當然知道他的所指,她立刻尖銳地拒絕。

    “你贏不了我的!”他殘酷地指出事實。

    “你不要逼人太甚!”無力感再次抓住她,竺影幾乎是哽咽著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控訴。

    “我逼人太甚?!”莫展嚴終於氣惱地“衝”到了竺影的麵前。

    這個該死的女人!想到竺影一次又一次地從他身邊逃離,莫展嚴就氣惱得想伸手掐死眼前的人兒。

    距離竺影最後一次從莫展嚴的公寓落跑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她根本不會知道,他找她已經找得快要發瘋了!

    那天,當他發現竺影不在自己的公寓時,立刻駕車趕往樊妮的住處。沒想到卻在路上接到樊妮的電話說竺影帶著思嚴出走了。

    第二天,他立刻跟樊妮一起趕往竺影老家所在的南部小鎮。可是,她竟然沒有迴小鎮!就這樣,竺影帶著思嚴仿佛突然間從地球消失了似的。在過去的三個月裏,為了尋找竺影和思嚴,莫展嚴幾乎發動了他能調動的所有力量,而且差點沒把全台灣掘地三尺——

    老天,他這才知道他愛上的這個女人到底有多會逃跑和躲藏!她可能去的任何地方他都通過樊妮提供的線索還有他通過偵探社調查所發現的線索找遍了,可是始終一無所獲。

    終於,他快要崩潰了。那種幾乎崩潰的感覺即使在佳瑩不辭而別後他都沒有體驗過。他終於知道他對竺影的愛早已在不經意間遠遠超越了當年對佳瑩的感情……

    盡管他一次次地來到這個南部小鎮,又一次次帶者失望離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有個聲音跟他說竺影就在這裏。噢,感謝上帝,他終於再次看見了她……

    眼看著莫展嚴突然憤怒地向自己衝過來。竺影以為他一定會伸手掐死她的。她甚至恐懼而認命地閉上了眼睛。可是,等了許久,莫展嚴的魔掌卻遲遲沒有落在她的頸上。她困惑地睜開眼睛,卻見莫展嚴正死死地盯著自己,臉上的表情像風暴季節的天空一樣陰沉而複雜。

    莫展嚴突然伸手將竺影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感謝老天,他終於找到她了!

    竺影反射性地開始掙紮。莫展嚴擱在竺影肩後的手卻摟得更緊了。

    “你——”竺影想要發飆,卻因覺察到莫展嚴擱在自己頸肩的頭顯得異常無力而突然收聲。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逃了?”莫展嚴在竺影的腦後疲憊的請求。

    “我——”

    “我愛你。”莫展嚴終於吐出了自己的心聲。

    樊妮說得對,該是讓他們正視彼此感情的時候了。

    “老天,你真是笨得可以!”當樊妮從莫展嚴口中知道竺影逃離的原因時,差點沒把莫展嚴罵得狗血噴頭。天,哪有這樣愚蠢的男人和如此愚蠢的求愛招數的!他說他隻是想阻止竺影提出離婚,為這他才不惜拿思嚴的監護權來要挾竺影的。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隻會讓竺影選擇逃跑,而且她會有多遠跑多遠的?!你這個混蛋白癡加三級!”在樊妮豐富得不讓人咋舌的罵人詞匯中,莫展嚴都快真的相信自己就是樊妮口中那個“人間敗類”、“社會垃圾”了。

    “可是,我真的愛她呀。她怎麽就不明白呢?”莫展嚴忍不住低聲爭辯。

    “你真的愛她?你若真愛她就直接告訴她呀!”樊妮瞪著眼前這個情商白癡,氣得直翻白眼。

    在樊妮的指責中,莫展嚴第一次發現自己確實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莫展嚴以為當她終於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竺影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是,等了好久,他卻始終沒有等到他所期盼的哭泣聲。

    莫展嚴驚疑地放開竺影,卻見竺影的臉蒼白得讓人害怕。

    “竺影——”他不安地輕喚。

    “你可以帶走思嚴。”竺影用一種少見的冷靜聲音如此說到。“呃?”莫展嚴因這突來的轉變傻住了。

    “思嚴的監護權我可以讓給你,隻要你同意跟我離婚。”竺影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悲壯。

    “不!”莫展嚴直覺地反對。

    竺影一愣。

    他不是一直隻為了要搶迴思嚴嗎?為何她都決定退讓了,他還是不肯放手?

    “我要思嚴,更要你!”莫展嚴迎視著她的目光,直白地解答她的困惑。

    竺影莫名慌亂地低下了頭。

    “竺影,”莫展嚴決意不再讓她逃避,“我所做的一切不為思嚴,不為佳瑩,隻是為你!用蠻不講理的方式強迫你跟我結婚,拿思嚴的監護權要一再挾你,我都隻是為了把你留在我的身邊……”

    竺影隻是靜默地低垂著頭。

    “我承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確實把你誤會成了佳瑩。我也承認,我強迫你跟我結婚也不可迴避的有放縱自己對佳瑩的怨恨成分、還有想要懲罰佳瑩當年從我身邊逃離的念頭。可是,當我漸漸地察覺到你跟佳瑩的不同,當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你真的不是佳瑩的時候,我還是不願意放你走。因為我發現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竺影依然靜默。

    “你難道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對於竺影的沉默,莫展嚴突然感覺到一種很深的失望和落寞。

    “你是佳瑩的愛人!”竺影終於幽幽地指出了橫陳在他們之間那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莫展嚴開始有些了解竺影的閃躲和逃避。

    “可是佳瑩為了愛你連生命都付出了!”竺影突然悲憤地衝著莫展嚴叫了起來。

    “我知道,我全知道!”莫展嚴再次將竺影輕擁入懷,同時,他也開始莫名激動起來,“為此,我既感動又愧疚。可是,竺影,你不能以這個理由來拒絕我,這樣不公平!對我,對你都不公平!佳瑩她已經死了,死了七年了。如果非要說我們的相愛對佳瑩是一種背叛而必須遭受譴責的話,那麽,我想我們各自過去七年的孤苦應該足以抵償了。現在,我想我們應該用我們往後的幸福生活去迴報佳瑩曾經無私獻與我們的愛和牽掛。”

    “佳瑩會怪我的?”竺影靠在莫展嚴肩頭的臉頰滑下一滴滾燙的淚珠。

    “不,不會責怪。佳瑩她隻會祝福我們!”莫展嚴輕拍著竺影的背,肯定地說,“因為佳瑩她是那麽善良和美麗,不是嗎?”

    會嗎?竺影從莫展嚴懷中抬起頭,遲疑而困惑。

    “一定。”莫展嚴再次篤定地點頭,“你不知道,竺影,我總覺得是佳瑩在冥冥之中安排了你我的相遇和一切。”

    佳瑩,真是你的安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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