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情迴複如初,絲毫不因在臣下麵前失儀而介意或尷尬。

    長和輕輕詢問道:“王爺?”

    定楷和聲道:“你再陪我走走,過了今日,怕就沒有這份閑情了。”

    長和答應一聲,依舊跟在他身後,聽他絮絮發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陛下該有的都有了,我這顆卒子就已經無用,該棄時便棄若敝履了,所以滿心不忿呢?”

    長和道:“於陛下,臣不敢怨懟。”

    定楷點頭道:“這就對了,無需怨懟,也無可怨懟。留我也好,逐我也好,就跟縱太子,遷杜蘅一樣,不過都是陛下的帝王術。但是我平心說一句,在我的身上,陛下的術用的是完璧無瑕,但是在太子身上,陛下的術用過頭了,就不那麽精彩了。”

    長和仍在為他婚事憂心,對這話不過聽得漫不經心,隨意敷衍道:“請王爺詳解。”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繼續說道:“陛下因多年積弊,一朝有罄盡之機,以致矯枉過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術已經用到了極點,可是他還差了一點道來調和。什麽道,以私情論,他是太子的父親,不能不給自己的兒子留些慈愛;以君臣論,這樣一個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嗎,他做國君者怎可對重臣如此絕情。僭越而言,我若處在陛下的位置,一定會網開一麵,即使這次不遷朱緣,也絕不會遷杜蘅。逼迫過急,困獸猶爭,何況一個在位近二十年的儲君。”

    長和此時方警覺起來,驚問道:“王爺方才不是說陛下沒有必要……”

    定楷突兀止住了腳步,斬釘截鐵道:“我是說過陛下沒有,但是太子知道麽?你從前問過我,我二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堵上性命告訴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顧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顧思林對他不過算是斷腕,失了陛下才是斷頸。”

    長和遲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爺何以如此篤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積重難返四個字有多大作用嗎?”

    二人相對,默默無語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開口問道:“你說,張學士的那位女公子會是什麽樣子?”

    長和不解他為何徒然思及於此,搖頭道:“臣想不出來。——但是張學士臣見過,人物清秀軒朗,女公子應當也屬佳人無疑。”

    定楷歎道:“小兒女與此事又有何幹礙,要陪我這亡命之徒一道來博弈?”

    長

    和一驚問道:“她博什麽?”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後一絲餘暉沉淪,冷笑道:“我敗,她是犯婦罪臣,遺羞父母。我勝,她可登堂入室,母儀天下。”

    長和撩袍跪倒道:“臣願以死效力,任憑王爺驅馳。及今間不容發,請王爺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無盡夜色當中,乍暖還寒的風撣動了定楷的白竺絲袍擺,剛上過漿的絲綢冰冷挺括的擊打著長和的麵頰。夜幕中,定楷聲音如晚風一樣平靜而冷漠:“眼下的局勢於我們而言可以說不好,也可以說是最大機會。離他給定我們的期限還有二十日,這麽短時間內,用人事,用軍事都無法撼動他,但是唯有一條,古往今來,對哪個儲副來說都是絕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軟的柳枝稍點了點長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當笞是麽?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腦袋了。”

    長和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在冷風中忽然渾身起了一層戰栗,問道:“可是誣告儲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為這是在冤枉他嗎?五年前,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五年後,暗流深湧,前路如晦。顧思林在京衛中那麽多故舊部下,你敢保證他沒動過這門心思?詹府那個小吏,用他做什麽,太子自負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膽謀士,他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內外牽連的線人。”

    長和咬牙不語,隻聽定楷的聲音再度,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響起:“所以,這麽要緊的時候,我不能成親,也不能離京。二哥留給我的人,鮮有張陸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們還是我的,我不在,他們就不是了。”

    他重複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時夜色已深,在這無月無星無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所以長和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也沒有疑心。趙王蕭定楷肅立於夜風之中,已經再度不動聲色的淚流滿麵。

    盛筵難再

    按照禮部官員的說法,“以仲春會男女,定春時,有合於天地交泰萬物化醇之意”,所以將趙王的吉期選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親王婚禮的製度,吉期已定,納采問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來的二十日之內施行。傅光時作為禮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勞了起來。倉廩足而知禮儀,禮製外另有賜服、饗宴、采買、新製等事項,但因戶部與太子關係親密,居然也沒有推諉,沒有討價還價,很快便從本已很緊張的財政中劃撥出了

    親王婚禮所需的預算。一切看起來似乎皆忙碌而有條不紊,因為忙碌,居然還有了點喜氣盎然的感覺。

    時至二月初一中和節,皇帝及百官換單羅衣。二月初二,按照舊習宮中需要排辦挑菜禦宴。因為近幾年國是多艱,往年的挑菜宴或不辦,或敷衍;但是今年因為趙王婚事已近,去國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後在一起好好過個節日,所以還是費心準備了一番,並特許後宮、太子後宮、公主駙馬及位高內臣都參與其中,也圖個熱烈的氣氛。

    內苑早在幾日前便預備好了朱綠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諸品,又以羅帛製成小卷,其上書寫品目,以紅絲結係。二月二當日,在皇帝及諸宗室到來之前,便已經全部鋪排陳列完畢。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屬絕好氣候。雲澹天青,惠風徐來,正值海棠、桃、李、櫻花季,絮翻蝶舞,滿苑花如錦繡。長沙郡王蕭定梁來的最早,在樹下等待了片刻,幾陣清風拂過,花香濃膩有如脂粉,鮫綃敷麵一樣使人透不過氣來。淡紅、粉白、淡白、潔白的千萬花片在風中席卷流轉,明滅翩飛,壯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華夢散。定梁疑心這種落法,恐刹那一樹花盡,然而仰首望去,內苑的壯觀花海不過如損一細流。

    趙王隨後到,兄弟見過禮,定楷隨手將他襥頭上落花摘去。定梁與他的關係遠不如與定權親善,但是畢竟今日不同尋常,還是歪著頭問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麽?”定楷點頭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難過。終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婦之後。”定楷笑道:“是麽,那麽將來你想求什麽樣新婦呢?”定梁突然紅了麵孔,如花色上臉一般,訥訥不再迴答。

    皇帝的後宮、長公主、駙馬都尉其後也陸續到來,有親厚的,有疏遠的,有關心密切的,有事不掛己的。因帝後未至,先散於各處觀花閑談。隻有定梁年紀最小,輩分也最低,對每人都需請安施禮,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來這麽早,難道還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頭大汗,臉卻突然又紅了一次,扭過頭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攜妃、皇孫等再隨後到。皇孫看見定梁,也顧不得父親就在麵前,一臉不滿,輕聲問道:“六叔,你怎麽不等我先來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妃行過禮,太子妃笑道:“這幾位大約你不曾見過的,這是趙娘子,這是顧娘子。你們兄弟快休和她們多禮,都是一家人。”定權笑道:“五弟是見過顧娘子的罷——在西府見過一次,不知還記

    得不記得?”定梁呆呆站立一旁,任皇孫使勁牽扯他的袍擺也不肯離開,皇孫幹脆整個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訴道:“六叔,你說過要捉蝴蝶給我的。”定梁被他鬧得無法,隻得無奈對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宮人跟隨,又囑咐道:“六哥兒別帶他玩得太風,昨晚又咳了兩遭呢。”

    皇帝和皇後最後出席,眾人齊聚一同麵君行禮,皇帝笑容滿麵道:“今日是家宴,沒有外人。朕的意思,吉日辰良,一家人在一起見個麵,吃杯酒,就不要再講這些虛套數了。”皇後笑著附和道:“陛下的聖諭,各人隨意。那麽臣子行陛下督察,命婦行我來督察,誰要是說了煞風景話,不論臣妾,罰酒三巨觥。陛下說如何?”皇帝笑道:“我看處分得當。”

    帝後既然隨和,眾宗親便不再顧忌,大致入席,也並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際,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羅衣單薄,采色如雲。錦簾綃幕當中,挽袖點茶試酒,拈花簪鬢顧影,低聲笑語雜和風動寶鈴,連綿不絕,皇帝笑對皇後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現成的畫,真該將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兒畫下來。”皇後笑道:“他怕近來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饌皆為其次,宴酬樂作,最合題要緊的自然還是遊戲。皇後見時下旨,內臣宮人依次搬出真珠、玉杯、金器、龍涎、禦扇等物以為賞賜;又有冷水、生薑等物以為處罰。由皇後始,至太子、長公主、妃嬪、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將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綠花斛挑起,以應民間摘菜試新之意。此事無人不可為,亦無人不獲賞,自然皆大歡喜。餘下的環節卻並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認適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後開斛上朱卷複檢,中者有賞,而誤者有罰,罰有舞唱、念佛、飲涼水、食生薑等名目,最後吟誦與此花菜相關詩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為戲笑者也在於此。

    置於太子麵前的朱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綠色野菜,莖柔葉大,莖上有細絨。定權看了半日不知為何物,隨意指鹿為馬道:“頗棱。”話音剛落,便瞥見妃嬪席間的阿寶頗不以為然蹙了蹙眉頭。負責督察的內臣從旁為他將斛上菜名紅卷展開,道:“殿下,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種菜,殿下平素最愛吃的。”席上泛過一陣笑聲,皇帝道:“怎麽罰你,許你自選一樣罷。”定權權衡,笑著吩咐道:“把薑片取上來吧。”此內臣含笑托過金盤,其上整齊碼放著十數片生薑,為定權用金箸擷出一片,定權方咬了一口,涕淚橫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選了

    冷水,投機取巧,又是何苦。”定權飲了一盞涼水,辛辣稍解,蹙眉問道:“怎麽用這麽辣的薑?”內臣笑道:“殿下,薑在秋冬二季出新,這都是去年的薑了——薑自然是老的辣。”定權無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新樗,食我農夫。”

    一紅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滿道:“殿下把一年裏能說的都說了,不留一點餘地給後來人麽?”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愜意,要扯著你們一道落水呢。”

    滿座大笑中遊戲繼續,定楷隨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見,極容易辨認,指認道:“這是韭。”內臣展卷道:“王爺,這是韭。”定楷笑道:“僥幸。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輪到定梁時斛中卻是一株方露微紅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藥為最盛,定梁萬分得意,叫道:“這是芍藥。”內臣含笑道:“小王爺,誰都知道這是芍藥,王爺還需得說出品類來。”離花期尚有一月,這要求確實有些強人所難,眾人亦知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個個皆含笑引頸觀望,唯有皇孫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邊,對局勢十分緊張憂心。

    定梁張口結舌半日,猜測道:“是霓裳紅。”內臣笑道:“小王爺也誤了,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隨遍你挑揀。”定梁偷偷向妃嬪席望了一眼,自覺念佛吃薑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損風度,猶豫半日,道:“臣就誦首詩吧。”皇帝搖頭道:“你哥哥都認了罰,怎麽給你破這個例。你不選,去把薑也給他擷一片過去。”皇孫見他要吃虧,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懷內代他求告道:“翁翁開恩,不罰六叔罷。”座中又是一片笑聲,皇帝直笑得透不過氣來,撫膺道:“那就不罰他,教他背詩。”皇後笑道:“到頭來,還是我們阿元的麵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誦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皇帝道:“聽聽,小小年紀,便知投桃報李行徑了。”

    笑語聲中,湊在太子妃身邊的皇孫睜著一雙烏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一直靜坐微笑的阿寶,問道:“你是誰?我認識趙娘子,不認識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嬪禦嗎?”阿寶微笑,彎腰低頭,柔聲答道:“可是妾認得阿元,阿元的竹馬,還是妾還給郡王的呢。”皇孫想了想,突然一轉身拱頭鑽進了太子妃懷中,太子妃摟著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說不上兩句話,還是會害羞呢。”見阿寶一臉既憐且愛的神情,又笑道:“聽說你身上

    也大安了。你這麽喜歡,也著緊自己養一個,阿元也多個伴兒。”

    遊戲輪迴,最終至皇後處,卻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藥。內臣因適才和定梁開了個玩笑,此時卻不免有些為難,低聲提醒道:“娘娘,這個是……”皇後笑道:“這是寶妝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驚訝,道:“朕倒不知道你在這上頭還做過些學問。”皇後但笑不答,誦道:“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秦娥。”直至宴上眾人又開始歡飲暢談,才側首低聲笑道:“陛下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麽會忘記?”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後精心妝飾過的容顏,春光明媚下,翠鈿閃耀中,眼尾亦現細細紋路。不知思及何處,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離那時也有三十一年了罷。”皇後笑道:“沒有那麽久,是二十八年。”皇帝歎道:“不查一俯仰間,半生已過。”看了看皇後,微現歉意,道:“近來國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後,等過了這陣子閑下來,朕好好陪陪皇後。”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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