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方問道:“將軍何不修書,將此事明白告知儲副?”顧思林麵上微露遲疑,又不可將心中所慮盡數告知顧逢恩,隻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隻需小心提防,守好這長州城即可。我適才見你右手指動,雖知你素來謹慎,亦不可不多言囑咐,萬不可在我班師前自作主張。”站立了半晌,複又歎氣道:“殿下年來書信,常談及陛下近年禦體大不如前,而聖心於諸事上卻愈發仔細。此番糧秣供給,全權授予殿下主持。一來知我甥舅之親,儲副必不敢不盡心竭力;一來卻也是將儲副和我架上了爐火。儲副本已位極人臣,我等若勝,並無半分裨益於他。若敗時,卻是他沽禍之源。思及諸事,我何敢惜此項上頭顱,何敢於此役有半分差池?”

    顧逢恩沉默良久,方單膝跪地道:“父親安去便是,父親的話,孩兒牢記在心。”顧思林點點頭,扶他起來,無語半晌,忽喚他乳名問道:“儒兒,你有幾年沒有迴京了?”顧逢恩見父親麵上神情奇怪,笑道:“父親怎麽連這都忘記了,兒是壽昌五年殿下婚禮後,隨父親同來長州的。”顧思林屈指一算,歎道:“已經八年了。”半日方又道:“從前給你起這個名字,也是盼著顧家真能再出個讀書種子,不想到頭來還是衝斷了你的錦繡前程。”顧逢恩笑答:“前人尚雲,若個書生萬戶侯。兒便在家讀書到頭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顧思林搖頭笑道:“癡兒,何處謀不到功名,偏要從這死人枯骨上去撈取?如今細想,為父當真對你不起,也對法兒不起。”顧逢恩聽他突然說起已故長兄,不知他今夜為何一反常態,如此感傷,忙扶他手答道:“父親想是今夜多飲了幾杯,才有此等感歎,不如早些迴帳休息,再過幾日便要遠征,請千萬保重身體。”顧思林笑道:“不要緊,你看城下將士燕飲正歡,你隨我去巡巡營。”

    城下將士正歡飲至酣,顧逢恩跟隨顧思林,沿各營寨邊緩緩走動,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氣來襲,離人聲遠處已可聽得見草蟲爭鳴,似不敵風寒。遠遠傳來琵琶之聲,想是軍士們飲至好處,作樂為和。少頃琵琶聲停,開始擊缶,那擊缶之聲一陣緩一陣緊,終於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賜宴,小人舉觴。嚴霜九月,擊缶中堂。

    星漢西流,長夜未央。蟋蟀入帳,雁陣成行。

    聲何嘹厲,斷我衷腸。鳥獸有智,人豈不傷?

    不歸何為,衛我家邦。不歸何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門前黃楊。室中何有,白頭爺娘。

    飼

    我婦子,稻麥菽粱。家無健兒,田園可荒?

    昔握犁鋤,今把刀槍。負羽三邊,彎弓天狼。

    將軍恩重,蹈火赴湯。誓破匈奴,凱歌煌煌。

    明至沙場,命如朝霜。十無一返,蒿裏異邦。

    涼沙蔽日,東方難光。來日苦短,去日苦長。

    當此不飲,留待北邙?我身雖逝,我心不亡。

    願學鴻鵠,返我故鄉。願學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無極兮,青海茫茫。

    玉關難度兮,河陽不可望。

    雖有長風兮,我魂可得遠颺?”

    起初不過一人隨箏聲而歌,其後鼓角齊鳴,眾人和之,那歌聲逐風而遠,直上幹雲。顧氏父子遠立靜聽,不覺東方漸白,雲聚月沉。隻餘那顆天狼星,如出鞘之劍,傲居於西北天邊,寒光四耀,雖朗朗白晝,不損其鋒芒。

    雖同屬一國,京中氣候,比起長州來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時禦園中荷葉初敗,蓮蓬子老,空氣中仍存絲絲暑夏餘溫,不聞餘蟬聲噪,雖是窮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宮在禁中正東,宮內池館多種櫻、石榴和胡枝子。此時正當胡枝子的花季,台閣的角落便時時可見狀如風鈴的嫣紅花朵。深宮寂寞,晚風熏然而過,鐵馬叮咚清響。長長花枝的輕擺,那聲音便似是花朵相撞發出的一般,一院之內再無別聲,光陰仿佛凝滯在簷角,遲遲不肯向前流去。

    院內一綠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於花前,越牆忽然飛過來半支碧綠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窯淨瓶,“嗆琅”一聲脆響,登時劃破了院內的靜謐天地。那美人略吃一驚,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樁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鎖,那虛掩著的院門卻“霍喇”一聲便被推開了,跑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的童子,總不過□歲年紀,眉宇間甚是神氣,頭上總角,身著紅袍,此時看到院內有人,也吃了一驚,退後兩步,方駐足發問道:“你是何人?”一麵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見她眉目清麗,身形修長,卻衣著尋常,頭上亦無珠玉,一時難辨她的身份,遂又開口問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麽從前沒見過你?”

    那美人見他年紀打扮,大略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動作並未停駐,一邊用剪刀仔細挑選著剪那花枝,一邊微笑道:“我也從未見過你,你又是何人?來此何事?”那孩童背過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說與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訴你?我來尋我的馬,你可曾看見了?”那美人方知適才那半支

    竹竿是這孩子的竹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處,爰喪其馬。小將軍既然失了馬匹,應該向林下尋找,為何求田問舍,來到此處?”那童子愣了片刻,隻覺她語音輕柔,念起詩來說不出的好聽,雖不知她何人,卻又不願就此被她看輕,思量了一時,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風,非君子安身之處。歧路亡羊,理當就近求之。”那美人見他小小年紀,卻聰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發覺得可笑可愛,遂指著那竹馬道:“小將軍的馬便棲在此處。隻是現下還有一樁麻煩,將軍的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無處供養佛前之花。官馬傷了民財,將軍該當何罪?”那童子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間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皺眉問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著反問道:“花瓶一事小將軍還未迴複,為何隻管問人?難道小將軍斷案,還要看人而異?”那童子搖頭道:“你大約不知道,這瓶子看起來不起眼,卻是前朝耀州窯的真品,此時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責罰你。你可引我前去,我親自向你家娘子說明實情,不使你受到牽連。”

    那美人吃驚看他一眼,方想說話,忽見門外又探進一個小小頭來,怯怯問道:“六叔,我的馬還沒有要迴來嗎?”

    那美人聽聞此語,隻覺心上如遭一記重錘,舉目望去,見一個四五歲幼童立於門後,磨合羅兒一般,瘦小身形,頭梳兩角,餘發披於腦後,前額如敷粉一般清秀可愛,手捏著一支竹枝做的馬鞭,正依門悄悄向內探望,見自己望向他,連忙又將臉躲在了門後。那躊躇眉宇絕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時垂落,另一手卻緊緊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齒一般咬進她掌心之中。

    兩個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態,不由隔了半院麵麵相覷,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馬了,你快些迴來吧。”

    正說話間,看顧他們的幾個宮人已經趕上了前來,其中一人一把抱過那幼童,左看右看有無摔傷,嘴中卻抱怨那個年長者道:“請六殿下也開恩體恤體恤奴婢,隻一眼沒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孫不知帶到哪裏去了。奴婢的一條魂被殿下嚇走了大半條,餘下的還不知道招不招得迴來呢。”

    那年長童子並不理會她,隻“嗯”了一聲,開口問道:“何事如此慌張?”那宮人答道:“陛下想見皇孫,令殿下昏省時攜帶皇孫同去。”那童子點頭道:“如此你們先送阿元迴去吧,我這裏還有些小事。”

    那宮人至此抬頭,方看見立於簷下的綠衣美人,這才想到自己失職,竟讓皇

    孫跑到了此處禁地,不由額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開,隻得懷抱著皇孫,向那美人略一施禮道:“奴婢給顧娘子請安。”

    那童子聞言,這才知道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麵前拱手謝道:“臣未曾見過娘子玉顏,今日多有失禮,破瓶一事,也請娘子見諒。臣迴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於娘子補闕,望勿見棄。”

    那美人卻恍若不聞,也不還禮,隻靜靜望著天際晚雲,不做一語。

    那幼童卻似不願即還,口中隻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迴去見爹爹罷。”

    那童子又看了簷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這才走至草間,提了竹馬,迴頭柔聲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幾個宮人恨不得早離了這是非之地,忙前後簇擁著二人離去,一麵走一麵囑咐道:“六殿下和皇孫切不可將今日之事告於殿下知曉。奴婢受罰倒是小事,隻怕殿下遷怒於二位,到時便為不美了。”

    那童子問道:“我為何從未聽說過殿下的這位娘子?她是什麽分位上的人?”那幾個宮人互望了幾眼,見他麵上是必不肯罷休之態,內中終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這個顧孺人的頭腦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許旁人去見她。六殿下沒看見適才和她說話,她連答一句都不會。”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馬,自語道:“是麽?”又迴頭囑咐皇孫道:“阿元你可聽見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麵前說漏了口。如果你爹爹問起,就說我們到後苑去了。”皇孫平日最聽他話,忙點頭答應道:“六叔,我知道了。”

    這一行人減去漸遠,聲息全無,門又重掩,空餘滿院殘陽。那美人卻仍舊立於廊下花畔,嫋嫋婷婷,便與一枝秋花相似,有不勝風吹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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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我貧妾近日來看新三國,被雷得心亂如麻,神魂顛倒,心情有如那中箭的枯木,搞得自己很痛苦。遂重看老三國數遍,來收迴這顆被傷過的心。因為老三國又迷上了樂府詩,樂府詩好啊,讀之如飲美酒,令人陶醉,簡直是一種享受,我貧妾真是愛死它了。俗話說欲除禽獸必先獻身於禽獸,我的大筆饑渴難耐,遂自作一首,不敢金屋藏嬌,給了顧思林主子爺的奴才們唱。如果你們不喜歡,把我當做殘絮敗柳,我願借劉三刀之刀,在星光下自刎歸天。我對你們相敬如賓,恩愛有加,情投意合,你們可不要逼我使出

    無情劍來啊。(ps閑話少說,極力推薦老三國的典韋之死及橫槊賦詩及甘露寺及臥龍吊孝及罵死王朗等片段,真乃神作啊!!想當年我貧妾還嫌老三國拍的不盡人意,如今看來,真該把我貧妾叉下去。)

    襄公之仁

    天已向晚,曖曖餘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餘情。那紅衣童子牽著皇孫的小手,跑得滿頭大汗。在殿閣門外停住,將手中竹馬交給一旁內侍,牽過袖子胡亂擦了一把額上汗珠,又蹲下身來替皇孫擦拭了一番,這才攜他入內。

    閣內一男子背對門戶,長身玉立,正伸展雙臂待宮人為其束帶。那童子扯了扯皇孫的衣角,兩人便一同跪下行禮,童子朗聲報道:“殿下,我們迴來了。”那男子聞言轉過身來,正是當朝皇太子蕭定權,形容與數年前相較並無大異,隻是眼窩下多了兩抹鬱青之色,嘴角邊也添了兩路淡淡的騰蛇紋,既不苟言笑,配著軒眉鳳目,便不免顯出了些許肅殺冷意。皇孫見他迴頭,忙也囁嚅著叫了一句:“爹爹。”

    定權斜睨他二人一眼,微一皺眉,吩咐一旁宮人道:“把大哥兒帶到太子妃閣中,給他換身衣服再過來。”一麵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蕭定梁,我看你鎮日隻知道在宮中亂跑,再過兩年讀起書來可還收得住心,交待給你的字都寫完了?”那蕭定梁卻並不甚懼怕他,見他身上已經穿戴整齊,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開河道:“早已經寫好了,我這便去取給殿下過目。”定權擺手道:“罷了,你先起來吧,此刻我沒有功夫。”想了想又道:“你許久沒有去給陛下請安了,今日可要隨我同去?”定梁從地上一躍而起,拍了拍衣衫,想了片刻,歪著頭反問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見臣?”定權被他氣得想笑,無奈道:“你不去也罷,那快迴你母親閣中去。”定梁道:“母親這兩日有些害了殘暑,說是身上發軟,又頭疼不肯見人。我迴去也無事可做,便在殿下這裏多待一刻罷。”定權拿他無法,隻得吩咐宮人為他準備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時太子妃謝氏攜著皇孫出來,已是裝扮一新,定權皺眉問道:“他手裏抓的是什麽東西?”太子妃笑道:“說是他六叔給他做的馬鞭,一直捏著不肯撒手。”定權轉目皺眉,皇孫忙向後退了兩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頭不語,隻是眼看著地麵。太子妃從旁笑勸道:“他既然心愛,便隨他拿著便了,些許小事,殿下何必計較?還請殿下趕緊起身,免得誤了給陛下請安的時辰。”見他點頭先走,這才悄悄對皇孫道:“阿元聽話,先把馬鞭

    給了娘,娘讓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氣。”皇孫這才點了點頭,小聲道:“娘,阿元聽話。”

    夫婦父子一同登輦,到了康寧殿前,遣人通報入內,卻見趙王蕭定楷也在帝後身邊,正在展一幅畫卷,皇帝細看笑道:“五郎這幾年清閑散無事,閉門造車,不想拿出手來也還算合輒。”一麵見太子攜妃入內,遂又向幾人笑言道:“太子不長於丹青,五郎不長於書法,幾時叫太子在五郎的畫上題寫幾句,這軸子就可以藏入冊府,傳於後世了。”看太子一行人行禮起身,複又笑著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邊來,讓翁翁看看你長大了一些沒有?”皇後在一旁笑道:“陛下才幾日不見到阿元,就問這話來,不是為難我們阿元嗎?”又吩咐人拿出新做的獅仙糖,賜給皇孫。

    皇孫卻並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了一眼定權的臉色,這才搖搖擺擺走上前去,重新給皇帝皇後叩頭,低聲謝道:“臣謝陛下賞賜。”又向定楷行禮,問了五叔安好,這才伸手接過兩個獅仙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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