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做商議。這樣的話,尚書覺得如何?”

    顧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啞聲道:“陛□恤入微,臣謝恩”。定權此時方知皇帝問話的本意,雖不迴首,卻也似可看見齊王麵上的冷笑。默默閉上了眼睛,便覺天崩地旋。定下神來再看時,隻見顧思林已經低頭坐迴了位上,一手按著膝蓋,那隻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節皆是承弓時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隻能看見一身朱色朝服,臉上的神情卻分辨不清楚,一時隻覺胸臆間發脹,隻想作嘔。

    皇帝這話說得入情入理,無可摘指,眾臣皆無言可辨,都默默站迴了原位。一時見無人再說話,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於此。列位臣工可還有別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見吏部尚書張陸正站了出來,低頭道:“臣還有一事。”皇帝見是他,微感詫異,問道:“何事?”張陸正慢慢從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舉過頭道:“臣請複查去歲李柏舟逆謀一案。”話音未落,滿朝皆是一片嘩然之聲,陳謹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卻並不立即去開那奏呈,隻是先默默看了顧思林和太子一眼,見二人皆是麵色雪白,才慢慢發問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會審的,早已經結案了,現在還拿出來說什麽?”張陸正道:“臣參劾太子殿下擅權預政,淆亂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眾臣今日本擬隻來看顧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一時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張陸正與太子親厚,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卻在這個要命的當口突然翻出這要命的事情來,到底是為了什麽,眾人卻隻能朝著那唯一的緣故上演義了。抬頭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隻見他已經麵白如紙,瞧得出雖拚死克製,手中捧著的笏板,卻仍在不住抖動,隻不知是懼還是氣。

    皇帝揭開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說話,汙蔑儲君,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張陸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話已出口,便再沒有迴頭之路,索性高聲道:“臣知道。”皇帝道:“你這裏麵太子幹預了司法,可有證據?”張陸正道:“是。”說罷又從袖筒中抽出了一張素箋,由陳謹送到皇帝手中,皇帝隻掃了一眼,臉色也變了,一把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摔到階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權默默走過去將那紙團拾起,慢慢展開,卻見果然是自己在會審前給張陸正寫過的一張便箋:“依此名目,後日一過,必使江帆遠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諸人等

    。此事務密,不可出錯。切切。閱後付炬。”雖不曾用印,但那一筆鑿金屈鐵的金錯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紙黑字,如何抵賴?心中最先想起的,卻竟然是盧世瑜曾經教過自己的幾句典故:“獄中無係囚,舍內無青州。假令家道惡,腹中不懷仇。”一時惡心,便將那紙拋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驚怕、悲涼、絕望、嫌惡還是憤恨,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反到平靜下來了,隻是默念道:“不過如此。”默默看了顧思林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將頭上戴的遠遊冠向地下一摜,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還是不忍當廷下旨,便容臣迴去稍事準備。”說罷轉身便朝外走。皇帝見他如此行動,不由斷喝了一聲:“蕭定權!”

    定權遲疑停步,卻並未迴首,隻道:“臣在。”皇帝卻一時也不知當說些什麽,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幾分憐憫,忽然記起他極小的時候,守在王府門口,見進來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會轉身跑開,那背影和今日並無兩樣。半晌方開口問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定權心中想笑,張了兩次嘴卻終也沒有笑出來,隻道:“臣……無話可說。”亦不去理會一旁低頭顫抖的張陸正,快步走出了殿門。

    皇帝將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眾臣早已看得呆了,聽有司喊了兩遍才如夢初醒。顧思林亦想隨眾行禮,方一起身,便覺膝頭酸軟,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歎氣吩咐陳謹道:“你叫將軍留下。朕還有話要跟他說。”

    定權一腳深,一腳淺,雖行堅壁禦道,卻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間煩悶難當,走到嘉隅門外,終是忍不住倚門大吐起來。早上並未吃什麽東西,此刻吐的皆是膽汁,嘴中隻覺酸苦難當。吐完著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覺得慢慢清楚了下來。迴首望了望身後,隻見百官都已散朝,卻積聚在那裏不再前行。定權亦無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強撐了全身的氣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軺車,才覺渾身酸軟難當,既坐不穩,索性便倚在了車廂一角。又覺玉帶礙事,索性三兩把扯了下來,擲到一旁。昨夜被喚入宮,隻道是為了今日朝會便宜,心中便已覺得怪異,直到此時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謠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敵弊情來,逼得顧思林不得不上表請辭,待辭表一上,順水推舟又應允了時,自已已經不能再說話了。緊接著翻出舊案,便是向眾臣擺明了要廢太子。臣工奸猾,連張陸正都見風

    變節,遑論他人?顧思林身在京中,到底離長州隔了千裏,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這邊什麽都做不了,就趁著這朝局不明,猶疑觀望的時候,新任的主將便有機會一步步將顧氏的舊部替換掉了。

    定權微微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隻覺這樣倚靠著,便無比安然。心中隻願這車,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這裏,就不用再去麵對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見顧思林,自己如何還有臉再去見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辦得妥妥貼貼了。”“舅舅,此事無論如何,我俱會一力咬牙擔待。”定權突然冷笑出聲,卻原來自己的這副肩上,能擔當的究竟也隻有這麽許多。

    雖則定權一輩子再不想下車,車子也終有行到的時候。周午見定權迴來,神色難看,忙追上去問道:“殿下怎麽不戴帽子?還有帶子哪裏去了?殿下,出了什麽事了?”定權口氣卻溫和得很,隻道:“出了些事,你別問了。”徑自迴了自己正寢,方進宮門來,見夕香手托銅盤,其中是盥洗的殘水,見了了自己連忙行禮,心裏一動,皺眉問道:“顧娘子才起麽?”夕香行禮道:“是。顧娘子昨夜一夜沒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權點頭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妝,我便要過去。”夕香方覺奇怪,定權卻已經去了。

    阿寶果然隻梳了頭,粉黛未施,見定權捧了一隻窄窄漆盒近來,忙要行禮。定權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寶見他眉宇間頗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卻打扮得十分清爽,低聲問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權點頭道:“散了,過來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還是這樣素淨些好看。”阿寶見他今日的樣子,雖明明覺得奇怪之極,也不多問,展頤微微笑道:“這是什麽?”定權將那盒子放在她的妝台上,道:“等一下告訴你。”一麵伸手拈了她妝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來替你畫畫吧。”阿寶雖不解,卻也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定權笑著拈起了畫眉筆,在那墨上舔了兩下,奇道:“怎麽不掛色?”阿寶掩口嗔道:“殿下,這同寫字的墨一樣,要對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權笑道:“一時記不得,叫你看了笑話。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來弄吧。”阿寶睨了他一眼,將墨取了過來,細細研好了,定權隻是在一旁靜靜含笑看著,問道:“加的是什麽水?好香的味道。”阿寶見他說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歎氣道:“這是清水,那香氣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權也不答話,隻是彎腰托起她下頷道:“將頭再抬起來些。”一麵拉起袖管,用畫眉

    筆蘸了眉墨,一筆一筆,細細幫她描畫了半日。阿寶隻覺他的動作輕柔得很,仿佛捧在手裏的並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塊易碎的琉璃。如此仰著頭,雖是閉著眼,瞧不見他此時的樣子,卻可以清楚地聽見他低低的喘息聲,那溫濕的鼻息遊移著,輕輕吹到自己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仿佛拂麵的便是春日的飄絮飛花一般。

    阿寶忽覺鼻翼微微作酸,卻並不願明白原委。古人隻道:彩雲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閉上眼睛的時候它們還是美滿無缺的,再睜開便已流散成風,碎裂成沙,絕不會因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駐足。彩雲如此,琉璃如此,那飄絮飛花亦是如此。

    定權放手,端詳了半日,方擱下筆道:“你瞧瞧吧。”阿寶怔忡睜開眼睛,悵悵向鏡中望去,卻不由呆住了。蹙眉迴首去看定權,隻見他歉疚笑笑,道:“我從未畫過,今天是頭一遭,你就多多擔待些吧。”阿寶哭笑不得道:“殿下沒畫過,便來拿我練手藝麽?”定權望著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臉皮可不如玉版箋趁手——我隻是見書上說,閨房之樂,無甚於畫眉者,便想來試試。阿寶,你的夫婿替你畫眉毛,你不喜歡嗎?”阿寶憶起適才心境,低頭不語。定權歎了口氣,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見她的敞開的妝匣中擺著一枝小小的桂花,雖早已經幹了,變做了灰白之色,不知為何卻還好端端收在那裏。四周散落的簪環,卻如她所說,皆是翠玉的。一時間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發抖,卻終還是揭開了盒蓋,將盒中金釵慢慢取了出來。那釵頭是一隻小小仙鶴,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鑄得精巧無比。與尋常花釵不同的卻是,那兩股釵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寶半晌才探手過去,用指腹輕輕試了試釵尾,問道:“是金的?”定權搖頭道:“是銅,隻是鎏了一層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麵將那鶴釵插在她發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經意笑道:“那晚的話,不是戲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經奪了國舅的兵權。”阿寶身上陡然一震,抬頭看他。定權卻已變迴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麵上看不出半分悲喜,隻道:“還記得你說過的本分嗎?若是真心的話,便請謹守吧。”

    阿寶見他抽身而去,迴首望著鏡中一高一低兩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氣,尤在銅鏡前纏繞,未曾散去,一顆心卻已經慢慢墜了下去,先越過火宅,再穿過三塗,直至那墮無可墮處,卻原來就是佛法所謂的阿鼻地獄。腳下是千載不溶的玄冰,萬世不滅的烈火;頭頂有柳絮,有飛花;中間的一顆

    人心不死,還兀自突突躍動,卻原來泥犁就是這個模樣。

    定權迴到閣中,呆坐了半日,方囑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數難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會到。屆時這宮中會是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她實在是太過聰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許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這宮中了,誰知還會鬧出些什麽事來。你看著她,若是十日之內我迴不來,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覺的時候吧,不要驚嚇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說些什麽,低低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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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1,關於該死十三元的問題,唐代時也隻是考試才要求,詩人們平時作詩,也很少顧及了。到了宋代,就更沒人搭理那碴了。2,顧大人那奏折,大家看看,知道意思就好,我也就那點水平,沒辦法。3,幾個佛教用語。火宅,就是指人世,因為佛家認為人處俗世,充滿苦難,猶如火宅一般。三塗,也稱三途,指的是火途(地獄道),血途(畜牲道),刀途(惡鬼道),人生前造業,死後便按罪孽的多寡和性質,墮入這三道之中,受苦償還。其中地獄道是佛家十界中最惡劣的境界,十惡畢犯才入的。阿鼻地獄,就是咱們非常熟悉的無間地獄(無間道),或稱十八層地獄,是為地獄道裏八大地獄中最下最苦之處。阿鼻是梵語的音譯,無間是意譯。泥犁也是地獄的意思,一個音譯詞。4,常參的製度,也是我簡化了的。有宋一代,朝會的製度很繁瑣很繁瑣,刨掉元日,五月朔,冬至的大朝,剩下的還有正衙常參和五日起居之分。其下又有所謂的日參,六參,朝參,朔參等等。可參看《宋史·禮製》第十九,二十,二十一。

    君臣父子

    眾臣見太子去遠,這才散開,默默看著張陸正從中走過。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目光都投至了他的身上,人群裏忽有個低低聲音道:“小人。”張陸正亦不迴頭,隻是垂首而去。齊王見狀,輕輕一笑,背著手從後走了出來,登時有幾個見機的官員滿臉帶笑,拱手道:“二殿下。”齊王隻是笑著點頭迴意,便穿過諸臣,徑自而去。

    陳謹按照皇帝的意思,待眾人散盡後,方將顧思林引至了清遠殿側殿皇帝的書房中。皇帝已換上了常服,在殿內等候,見他進來,忙吩咐道:“慕之腿疾,不必跪了。”顧思林卻到底又行了大禮,皇帝見他起身時頗有些費力,便親自上前扶了,待他坐下,方指著他右膝問道:“慕之這毛病還是

    皇初年在薊遼打仗的時候留下的吧?”顧思林撫膝笑道:“陛下還記得這些小事。”皇帝笑道:“這又有誰人不知,你顧將軍衝鋒時叫人射中了膝頭,就在馬背上生生把那狼牙箭拔了下來,還硬是策馬上前斬了敵首頭顱。一時三軍傳遍,你那馬上潘安的名號才沒有人再叫了。”顧思林笑道:“那時年少輕狂,不知害怕。就是這箭傷,也不曾當迴事情來看待,隨便紮裹了一下,看見好了就作罷了。隻是近幾年來,每每變天時,都會酸痛難當,行走不便,才後悔少時不曾好生調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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