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鴻進門,迎接他的就是郝仁貴的一記重重的耳光。

    天鴻半個臉頓時如同火燒火燎:辣乎乎,熱烘烘。五道指印在他臉上停了好一會,才依依不舍地散開。他一聲也沒吱,好像木頭一樣,靠在牆上,靜等高明的木匠來刀砍、斧劈、鋸鋸、鑽鑽。

    郝仁貴一掌過後,也覺怪重,後悔不已。兩個兒子來到世上一二十年,他指都未曾指過一下,今天卻打了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自己手都痛得難受,兒子的臉能好過嗎?他看看小兒子,天鴻頭低著,眼皮耷拉,委屈的淚水默默地群在眼裏,就像藏在黑雲中的雨滴,稍有微風吹過,或燕尾一攪,即會啪嗒落地。

    郝仁貴滿肚子火,一看兒子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馬上軟了。火也滅了,比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扇得還快。天鴻跟玉蓮私奔,這是敗壞郝家的名聲,讓他老臉無光,不能抬頭見人。可是,這也是逼的呀!若不是“一打三反”這場運動,讓他無緣無故背上黑鍋,兒子能走到這種地步嗎?有權有勢人家的兒子,媒人踏破門,自己的孩子呢?走人前,立人後,堂堂正正,漂漂亮亮,文化也不低,找個媳婦比登天還難,他郝仁貴心裏怎能好過?兒子出現這種不光彩的事,是自己造成的,怎該怨孩子?怎該打孩子?他心酸了,蹲在地上悶悶地抽煙。臉上老淚橫溢,是香煙熏得呢?還是心疼兒子?他也說不清,隻是用粗糙的繭手抹了一把,然後又握著煙袋死抽,慢抽,緊抽,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地下。

    豆狀的煤油燈火,忽閃忽閃。母親那張刻滿皺紋的臉,在暗暗的油燈下顯得青灰,頭發一夜斑白了許多,憂鬱籠罩著她的全身。她坐在床頭,睜著昏花的眼睛,用力地衲鞋底,那是給天鴻衲的,孩子沒有鞋穿。大妹天愛腿伸在被窩裏,歪靠在牆上。小妹天霞已經躺在床上睡了,不過,她沒睡死,響亮的耳光聲早已把她驚醒。她沒睜眼,但心裏在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你怎麽能做這事呢?”母親既抱怨兒子,又心疼兒子,“你走了不要緊,家裏可翻了天了。你看,她娘來指著俺鼻子罵,要不是人拉著,她還真來打我。碗,給砸了;鍋,給摔個口子。俺這個家庭還能受得起這樣亂嗎?白書記把你爹叫去熊,把我叫去訓,你兩個妹妹幹活也挨羅修德橫指豎責,唉,你怎給俺造這樣孽呢?家裏罪受得還少嗎?你看你爹,你看我,都老成什麽樣了?俺整天是低聲下氣過日子,你這樣胡來,就是俺養你一趟賺的嗎?”母親越說越傷心,越說越難過,竟抽抽泣泣地哭了起來。天愛看母親哭了,也嘴一瞥,跟著抽泣。天霞躲在被窩裏嚶嚶啼哭。“媽,爹,俺對不起你們,我錯了,你們打吧,罵吧,我不抱怨你們,都是我不對---”天鴻渾身都在顫抖,眼淚掛了一臉。他恨自己做事太莽撞,沒有頭腦,對問題不能前思後慮,讓父母親受的委屈太多了。如果不寫小字報,也不會得罪李三謙;如果不是罵縣宣隊,父母親也不會挨鬥那麽多次;哥哥被逼走,自己也有責任,若不是跟玉賢拚命,哥哥怎麽會被辭掉代課教師的差事?今天,又和玉蓮私奔,給家裏闖這樣大的禍,怎能饒恕自己?雖然他沒看到玉蓮娘指著母親鼻子罵的樣子,但他能體會到當時的那種恥辱,會給母親那顆善良的心靈帶來多大的創傷;雖然他沒看到白豁子齜牙咧嘴,如何指指戳戳父親,但他清楚白豁子那種人能耍出什麽卑劣手段欺負老父親,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父母了。父母親是個好人,得罪父母這樣的好人,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撲通一聲,筆直地跪在父母麵前,用嘟嘟的淚水來向父母敘說請求饒恕的話語。

    郝仁貴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他的鼻子、眼睛,不,他的一身都在哆嗦,顫抖。他抱著頭放大悲聲地嚎啕起來。

    三間茅屋悲傷地、默默地立在地上。一隻老鼠不知道外邊發生什麽事情,好奇地鑽出洞,轉動著滴溜溜的綠豆眼,東張西望。怪呀,這家人怎麽啦?深更半夜怎麽哭起來了?唉,在這家人家當老鼠也不容易,主人在台上時,他們整天用貓來逮我,用老鼠夾子夾我,不逮我已經夠餓得了,再留隻貓,生命都沒有保障。如今,貓雖然沒有了,饑餓更厲害——沒東西可偷。他們的腦瓜子太笨,在台上是不撈一把,現在受點罪也好。這也是給我解解恨吧。嘻嘻,不,這是吱吱,它高興地吱吱叫著,又鑽進比黑屋還黑的洞裏。

    茅屋裏總算止住了哭聲。郝仁貴撫摸著被拉起的天鴻,淚眼漣漣地說:“孩子,是爹把你害苦了。唉,誰叫你有我這樣的爹呢?你爹要是會拍會溜,你也不會受這份罪。別人不相信,你還不相信嗎?打日本、打老蔣時,你爹雖沒打過仗,沒親手殺過敵人,可也給共產黨做過地下工作,給八路軍跑過交通,你大爺,你奶,你媽,都在河東打過遊擊,我也是扛著腦袋救過十八名共產黨的區屬幹部,李三謙就是其中一個。如今他當大官了,忘了老百姓了,解放後,唉,我不講了,這些以前我都跟你講過。我不想當官,可是他們又來找我,我幹了,又對不上這些人的胃口。你不巴結,不吹不派,能站住腳嗎?站不住。這不,有打下來了。當官的滋味雖然好受,可是打倒時,那個味能好受嗎?狗都會朝你身上尿尿,何況是人?在你頭上屙屎,你能翻眼嗎?就像玉蓮她爹,我幹小鄉鄉長時,他算什麽?小小公勤員,哪天不巴結我?如今當公社書記了,我是老百姓,他眼睛長到天上了。打遊擊時,沒有我,他老婆能成嗎?如今你瞧他那個樣子:母豬不大,盤不小。他女兒舍不得給俺,俺還不要呢!要來家幹什麽?當奶奶供?(天霞插話:人家玉蓮還是好的。天愛也附和:那還假了嗎,比春巧強多了。——春巧原是天生談的對象,後分手。)你想要,人家不給你,你能去搶?如今結婚,要麽有錢,要麽有權,有錢有權的人家,都找門當戶對的,俺沒錢沒權不講,如今正踩在人家腳底下,人家會要你嗎?天鴻呢,自知翎毛短,就不要過天飛。飛了就要栽下來。如果你真有本事,去找一個縣長女兒,這樣氣氣他們也好。可是,你沒這個本事,還是幹脆收,今後討一個跟俺家一樣的鄉下姑娘,給郝家傳宗接代就行了。孩子,俺希望你能聽話,跟玉蓮算了吧,省得找苦頭吃。你吃苦,俺這一家子也跟著受罪。”

    “玉蓮現在在哪?”母親關切地問。

    “馬陵街上。”

    “唉,姑娘倒是個好姑娘,隻是你沒這個命擔。”母親歎息說。

    “什麽命不命的,我就不信!姨奶那會講大哥跟春巧是命裏注定要結婚,說別人再好,俺哥沒命擔,結果呢?怎沒結婚?我就不信,隻要二哥願意,玉蓮姐願意,我看就能結婚。”天霞一骨碌做起來,不服地說。

    “那還假嗎,二哥又不是亂來的,玉蓮要跟他還能怎麽著?”天愛同意妹妹的看法。

    “媽拉個x,你們懂什麽!”郝仁貴有點氣女兒,“嘰嘰喳喳的,煩死人!”

    天霞小聲頂撞說:“就你懂,你要不懂,家裏還能這樣?”

    天愛沒敢吱聲。

    “你迴來了,玉蓮是怎麽打算的?”母親又問,“她還跟不跟你?”

    “她是不會變的。”天鴻自信地說,“隻是,她現在上學,我不想結婚,她應該把學上完。”

    “她不變也不能要,俺家要不起。”郝仁貴又板起臉來,“你想想俺家能鬥過人家嗎?”

    母親想到白豁子那副奸詐拐壞、張牙舞爪的樣子,汗毛就直豎,心裏就打怵!她不敢做玉蓮這個兒媳婦夢。

    天鴻幾次想張嘴為玉蓮辯護,話到嘴邊都留住了。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們鬥不過玉蓮的父母親,鬥不過玉蓮的哥哥,人家手中有權啊!就是玉蓮一定要跟自己結婚,又能結嗎?住在哪兒?床都沒有,鋪什麽?屋裏空空的,怎麽生活?家裏本來就朝不保夕,叫她來受罪嘛?她能受的了嗎?她現在是憑一時熱情,倘若真的結了婚,她一貫過慣了舒適生活,現在突然來過泰山壓頂的清貧日子,能受了嗎?倘若懊悔怎麽辦?唉,算了吧,癩蛤蟆是吃不到天鵝肉的。雖然自己不是癩蛤蟆,憑哥哥和春巧那樣都不成,自己也不會成功的。現在改悔也還不遲,明天直接到她家承認錯誤,把玉蓮交給他們,量他們也不會再怎麽樣,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嘛!

    “媽,爹,你放心吧,我不再跟玉蓮談了。”天鴻很痛苦,跟所愛的人一下子斷掉,能不痛苦嗎?他說,“明天,我去馬陵把玉蓮勸迴來。”

    郝仁貴滿意地“嗯”了一聲。母親知道兒子是逼無可耐才這樣的,也隻能隨他。天愛驚訝了,天霞非常不高興,她們都覺得二哥最沒用,最沒出息,最沒主張,做什麽事都是虎頭蛇尾,禍闖過了,屁股一拍就算了,真是窩囊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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