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使人思索,思索使人明智,智慧使生命持久。

    總算收工了。

    這是一九七零年的早春。天鴻對著血紅的晚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和社員們一起迴家。“一打三反”運動,抹去了他往日的笑容,留下的隻是苦悶、沉默、憂鬱。他拖著疲倦的身子,慢騰騰地往家走,早春的風還有點刺骨,而且刺骨得恨呢。他沒有多少衣服穿,還是他哥丟下的那套黑褲褂。裏麵的衛生衣也是舊的,舊就舊吧,無所謂。

    南園是天鴻迴家的必經之路,剛過南園,突然,一隻手在他背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嚇一跳,轉臉一看,是白玉娥。

    “跟我來。”白玉娥神秘地一笑說。

    郝天鴻一愣,剛想問幹什麽,隻見白玉娥匆匆地閃進南園的瓜棚裏。天鴻猶豫了一下,也急慌忙地鑽了進去。

    南園是白家寨生產隊的菜園。之所以稱南園,是因為白家寨在陵河大隊的南邊。劉家灣生產隊的菜園叫西園,洪家圩生產隊的菜園叫東園,郝家巷生產隊的菜園叫北園。看園種園的,一般都是老農民,獨南園是年輕的姑娘白玉娥。

    玉娥和玉蓮是一個老爹奶奶,玉娥父親是老大,玉蓮父親是老三。玉娥是獨生女,所以玉娥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縣宣隊”李三謙走後,玉蓮的哥哥白玉賢就被推薦當了陵河大隊的支部書記。玉賢當了大隊書記後,玉娥父親什麽條件也不要,隻要求玉賢照顧玉娥別下湖勞動,給個輕快活幹。玉賢就安排玉娥種了園。

    那瓜棚兩簷著地,是名副其實的地趴屋。說瓜棚,實際上南園隻種菜不種瓜,稱園屋才恰如其分。但是,陵河人都是這樣叫,那隻能隨它去。

    白玉蓮正站在瓜屋裏麵,兩眼腫得像紅桃,不用說,是哭的。玉娥在玉蓮耳邊小聲地唧咕著,見天鴻進了屋,便知趣地走出瓜棚,樣子像是看雞,實際上她這是給玉蓮姐姐站崗放哨。

    “怎麽啦?是不是家裏打你的?為什麽打你的?”天鴻揣揣不安地問。

    玉蓮沒說話,猛地撲到天鴻的懷裏,傷心地哭了起來。那淚水差點滲透了天鴻的衛生衣。天鴻的心也好像被淚水淹沒了,他盡量克製自己,掏出手帕輕輕地擦著玉蓮的眼睛、臉頰:“喂,到底怎麽迴事?你講啊,哭什麽?”

    “明天早上我到馬陵去。”玉蓮終於止住了哭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折疊成正方形的紙條,往天鴻手裏一塞,扭頭就跑了。

    天鴻望著她消失的背影,覺得那樣突然,那樣莫名其妙。他急忙打開紙條,隻見上麵寫道:“明天早上我去馬陵,中午在馬陵汽車站接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家,切記,又要事相商,務必前來,過時不候。”

    看過紙條,也不知什麽滋味,天鴻的心像紙條上的字一樣,潦潦草草,彎七別八。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真急人。他問白玉娥,白玉娥迴答的隻是一笑。看樣子,她知道內情,就是不告訴他。不告訴就算,明天去馬陵城,一切會明白的。他把紙條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急急忙忙向家裏走去。

    晚霞漸漸消失,夜幕慢慢地籠罩著大地。

    第二天,天鴻老遠就看見站在車站門口翹首張望的玉蓮。玉蓮也早就注意了正在下車的天鴻。隔著車站的柵欄鐵門,兩人相對無言。天鴻尚未檢票,玉蓮就緩緩地離開站台的檢票口。

    玉蓮今天穿的是白底紫圓點外衣,土色的纖維褲子,腳上蹬的是小白鞋。她神情頹喪,對緊跟上來的天鴻說:“我們再到沂河公園去。”

    不是星期天,又是早春二月,天氣清冷,公園裏遊人很少。天鴻和玉蓮從後門直入公園。公園左邊是花圃,進去觀賞要收一毛錢,兩人得兩毛錢,天鴻有點舍不得,經不住玉蓮的邀請,他還是答應了,反正是玉蓮出錢。

    花圃布置得古色古香,花徑鋪得幾曲幾折,數百盆溫室培育的紫花疊成一個高大的圓台,一層一層的像是寶塔。盤在花盆中的臘梅,已經綻出黃花。園中的垂柳似乎還未返青,看桃花卻鼓出花蕾。經園丁們修剪得花樹,有的如南極仙翁,老態龍鍾;有的似懷春少女,脈脈含情;有的盤根錯節;有的伸三抓四;有的狀若奔騰烈馬,仰天長嘯;有的似飛天蛟龍,駕霧騰雲……

    走進這裏,他們好像進入仙境。沒有塵世的喧囂,隻有一派閑情雅意。不足之處,這裏缺少古鬆仙鶴,因為,仙鶴被關進了沂河的動物園裏。

    “我要能有這個小花園就好了。”天鴻眼饞地對玉蓮笑笑說。

    “想法搞嘛。”

    “哎,我不是資本家,沒有錢,就是有錢,在咱們國家裏恐怕也不行。”

    玉蓮沒有吱聲。

    他們又來到第一次約會的地方。那時沂河公園最幽靜的地方——流香島。去年穀雨,天鴻和玉蓮曾偷偷來到這裏遊玩。那時,未入島門,微風就送來一縷縷沁人心扉的幽香。那淡淡的清香,極像來自世外的輕煙,絲絲縷縷如詩如夢地繞在人間。那一天,天鴻曾拾了幾朵鮮花,夾在玉蓮的書頁裏,讓餘香長留在玉蓮的翡翠色的書包裏。今天,流香島還未進入“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意境,四處枯枝凋零,很少有綠意。偌大的地方,僅有兩對情人遙遙相對。天鴻和玉蓮還在第一次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望著冰冷的太陽西墜,無情的月亮東升。月亮雖是明潔的,但尚未圓滿。他們真盼望月圓,可又不喜歡月圓。因為沒有月圓,可在殘缺中追求;一旦得到月圓,就等於瞬間失去圓滿。圓月是短暫的。

    “知道約你來幹什麽嗎?”玉蓮望著天鴻那張被夜色漸漸染黑的臉問,“玉娥跟你說沒說?”

    “她什麽也沒說呀。”

    “你出來跟家裏是怎麽打招唿的?”

    “我說到一個同學家辦點事,家裏也就沒問什麽。”

    “實話跟你說,為著我倆的事,我跟家裏吵翻了,不打算迴去了。如果你帶我走,我就走;你不帶我走,也就別管我了。”她的話說得那樣輕巧,隨便,態度又是那樣的冷漠,沒有一點表情,仿佛一朵嬌豔的花,罩進了濃濃的霧中。

    聽到這話,天鴻吃了一驚。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男女私奔,家鄉人會笑話,議論一輩子的。倘若她哥哥知道了,我日子就沒法過了。他八下找茬整父親和俺的一家,這正是難得的材料。這幫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什麽話也都能說出來,死的能說成活的,假的能講成真的,何況這本身就是真的。玉蓮是大隊書記的妹妹,是公社書記的女兒,這還了得呀!她不是一般人家的閨女,倘若他們以拐騙女學生的罪強加在自己身上,自己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即便以後有清官來明辨是非曲直,罪可受過了。就算自己為了愛情樂意挨整,又怎能對得起父母呢?一旦玉蓮家裏知道這事,肯定要大鬧一番。一個公社書記的家庭,一個批鬥人員的家庭,兩者本就無法可比。公社書記不說話,就足以讓百姓生畏,何況,他們要大發雷霆呢?父母親已經受夠了運動的苦,哥哥走後,我這個做兒子的本應替父母分擔痛苦才是,怎能再給父母增加麻煩?再說,他倆又沒正式結婚,怎麽住?怎麽生活?到哪裏能夠安身?

    天鴻痛苦地搖搖頭。他想張口拒絕,一看到玉蓮那副憂鬱、悲傷、苦悶的樣子,又不忍出口。他知道,拒絕之話一出口,那就像一把無形的匕首,捅進了她那真誠的心窩。他愛她,她也愛他。她為了他,不顧家庭、社會的壓力,不顧處女的貞操名譽,棄學、棄家私奔,這顆貞潔、執著、忠於愛情的心,她怎能忍心傷害?她,在陵河數萬人口的心目中,就是一位美麗的公主,誰對她不羨慕、崇敬、迷戀?自己是被人踩在腳下的小人物,家被抄,父被鬥,哥被逼走,自己學不給上,逼著在家勞動。她視這一切不顧,仍忠於愛情,要和自己結婚,就憑這些,自己有什麽理由不聽她的呢?既然她邁出家門,這說明她下了最大的決心。如果她的愛情得不到,她想不開就能去死。而且也肯定能死。假如這樣的話,那就更壞事了。一來自己失去了最親愛的人,二來自己倒黴更大些。為什麽呢?你想想,玉蓮早晨從家出走,自己中午就跟了出來,人家肯定會說是兩個人約好了的。他與玉蓮相愛,這也是眾所周知的。玉蓮一死,她家裏能不說是他造成的嗎?不是他害死的,別人也會說是他害的。想到這些,他又軟了下來。他恨玉蓮,這樣大的事情,事先為何要瞞著他?然而,他更愛玉蓮。他知道這是玉蓮願意嫁給他的最堅決也是最實際的行動。怎麽辦才好呢?唉,哥哥要是在家就好了,他能幫助自己出點主意。可是現在---他真恨自己腦子太笨,要是有諸葛亮的錦囊妙計那該多好。

    “天鴻,你考慮好了嗎?”玉蓮看天鴻猶豫不決的樣子,也有點擔心。萬一天鴻反對自己這樣的行動怎麽辦?真的去死?自己才十八歲,正是少女的黃金時代,還應該為國家有所貢獻,這樣不三不四地去死,不值得。再說,這會給天鴻帶來更大的痛苦。她應該活著,為天鴻活著,而不是為天鴻去死。她清楚天鴻的難處,現在需要和天鴻攜起手來鬥爭,去爭取愛情的勝利。

    “玉蓮,你說我不愛你嗎?我巴不得馬上就跟你結婚,跑到渺無人煙的孤島上,或是深山老林,過世外桃源生活。可是,這是美麗的空想,不是現實。困難隨時在跟蹤我們,逃不走,躲不掉,即使我們能夠擺脫這種困苦的處境,何處又能讓我們安身呢?工作在哪裏?錢怎麽辦?沒有錢怎麽生活?這些你都考慮了嗎?”天鴻緊鎖眉頭,靜靜地敘說。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玉蓮愛撫地緊握著天鴻的手,“我們可以先到你哥那兒住兩個月,錢和糧票我都帶了,以後,你先迴來,不迴來也行,叫你哥迴來,把你戶口遷到你舅舅家,我們在山窪窪裏安家落戶不是很好嗎?我們都能幹活,憑我們的兩雙手,還怕苦不到一碗飯吃?就是艱苦一點,也不要緊,我已經做好了最苦的準備,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意。”說到這裏,玉蓮又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好吧,我聽你的,你能不哭嗎?”天鴻盡力安慰玉蓮,雖然自己心裏如刀刺一樣難過。她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啊,為了她,再大的苦,我也得吃。再大的罪,也願意受。他暗暗地下了決心。

    早春的夜風,仍然很冷很冷。月亮和星星都凍成了冰塊,貼到了天上。

    “冷嗎?”天鴻問。

    “跟你在一起,”玉蓮深情地望著天鴻,“不冷。”

    兩人相對無言,隻有一吻道情。她那甜蜜的唇,羞怩的眼,灼熱的腮,天鴻曾吻過無數次。每一次吻,就像給天鴻注入同命運抗爭的活力。突然,天鴻看到一個姑娘在一簇萬年青的枯草地上打滾哭泣,一個男人插著手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走來走去。

    玉蓮望著這情景,緊緊抱著天鴻,輕輕地說:“我真有點怕。”

    “怕什麽?”天鴻又吻了她一下,給她安慰和壯膽,“我在你身邊。”

    “我也不知怎麽搞的,心裏總有點害怕。”在茫茫的夜色中,天鴻仍分明看到玉蓮那深情而又惆悵的眼神,玉蓮大概怕冷了他們之間愛的激情,又補充說,“不過,跟你在一起,什麽都忘了,什麽也不怕。隻是有一條,我必須要你說清楚,你不會離開我吧?”

    天鴻理解玉蓮。他知道玉蓮這次不顧一切約他私奔,來個“背水一戰”,倘若事情辦壞了,將來怎麽見人?

    “我永遠不會,我隻怕離開的是你而不是我。”天鴻保證說。

    “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停了一會,玉蓮望著家鄉方向,掛念地說,“家裏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願菩薩保佑家裏平安無事。”天鴻沉沉地遙望著遠方。

    “你不說不信神嗎?怎麽又念起菩薩來了?”玉蓮望著天鴻那虔誠的樣子,又感到好笑起來。

    “是呀,往往就是這樣,不相信的東西,有時也想去相信。明明知道是假的,還希望它是真的,唉,做人難呐——”

    天鴻對黑夜,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氣逼人,天鴻腳被凍得像貓咬似的。玉蓮仍然穿著那雙白白的白布鞋。在陵河穿白鞋的很少,主要是忌諱,因為隻有家裏死人,親屬才在鞋麵上縫上白布,以示孝敬。玉蓮不在乎這些,她愛穿白鞋,城裏人穿的是白力士鞋,她沒這個條件,就自己做白鞋穿。她認為,白象征純潔。穿白鞋也秀氣,所以,一年四季她都這樣穿。父親不在家,母親也管不著,她愛咋穿就咋穿。

    天鴻怕凍壞了玉蓮,決定帶她到火車站候車室。因為沒帶證明,旅館不能住,城裏又沒親戚,隻有到火車站。候車室裏人多,又不是露天,當然要暖和些。熬過今夜,明天決定南下鳩州。他們相信,到鳩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想不到,他倆在嗡嗡的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裏,坐了沒一根煙的功夫,麻慶明、白玉娥、劉大翠等人都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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