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灰色的毛線衣。

    毛線是原色原毛靠手工搓成的,所以用這種毛線編織的毛線衣,很厚,很沉,約有三四斤重,穿在身上頂個小皮襖。

    天生收到春巧寄來的這件毛線衣,心頭很熱很熱。不過,他沒有把著心愛之物穿在身上,而是給了大娘。說實在的,他也不想給,因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衣服,何況這是春巧日白晝夜編織的愛情信物?

    可是,毛線衣寄來後,大娘看到愛不釋手,說穿試試,誰知一穿到身上,正正好好,好像是春巧專門為大娘織似的,大娘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脫下來,也沒打算脫下來,天生看這架勢,知道索迴麵子上不好看,幹脆咬牙送她,落個人情。這樣一來表示孝心;二來也算是感謝大娘的收養之恩。大娘聽說天生把毛衣送她了,嘴說不要,但就是沒有脫下來。她也脫不下來,因為有胃病,每遇天冷,胃受涼就痛得厲害。有這件毛線衣護胃,那會好多了。

    天生收到毛衣沒多少天,便接到天鴻寄來的掛號信。陵河人認為掛號信快,所以有急事,不是拍電報,就是寫掛號信。殊不知掛號信比平信還慢。

    看了天鴻的來信,天生可涼了大半截。他根本不相信春巧會變心。更不相信春巧會跟白豁子懷上孽種。可是,弟弟的信卻寫得千真萬確呀。雖然弟弟沒有肯定春巧有那種事,可是,弟弟叫他提防一下也是必要的。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這世道過於相信別人總是要吃虧的。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他決定到南京看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他向大娘要了單趟的火車費:一塊九毛錢。迴來的路費有兩種打算:一是從春蘭那兒借。如果春巧沒什麽事,仍和以前一樣,這迴來的路費根本不要他考慮,春蘭會準備的。如果春巧真的有變,他可以向同學借。他在南京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叫趙玲,原是淮海市的文革生死戰友,一同辦過《紅衛兵報》,趙玲上的是技校,所以文革結束後,他便分到南京一家工廠裏上班。前幾天他還叫天生去南京玩玩,他在信上說:“天生,您是我的親兄弟,有什麽困難對我說。雖然我不富足,但是每月還有工資,可以幫助您一點。即便沒有,我還可以借。我一定會滿足您要求的,哪怕割我身上肉,我也高興。”有這樣的朋友在南京,天生是不怕沒迴來的路費的。

    宋玉英這次錢給得很快。一來天生送了件毛衣給她,這是一塊九毛錢買不到的。二來,孩子們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關心。

    第二天上午九時左右,天生在南京中華門車站下了車。天不作美,竟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來。雖然沒有風,但氣候寒冷。天生沒有去趙玲的單位,而是冒雪直奔春蘭家。

    從中華門到光華門沒有直達公交車,需換兩次車才能到。天生這次卻沒坐車的福,因為雪大,路上積雪很厚,公交車沒法行駛。他隻能步行,——何況,他本來就沒有坐公交車的錢。待趕到春蘭家門口時,他簡直成了一個雪人:從頭到腳,凡是能掛雪的地方,都讓雪塞足了又寒又冷的白色。他真想一步踏進春蘭家裏暖和一下,誰知春蘭家房門緊閉。他知道春蘭家無論有人無人,一年四季幾乎天天關門,城裏人都是這樣,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閂,和任何人也不想往來。鄰裏幾年甚至十幾年,有的連對方姓啥名誰,幹什麽工作都一無所知。這也許是做人的悲哀吧,人與人之間為什麽不能多一點接觸,多一點溝通,少一點自我封閉呢?

    門是木門,舊的。因常敲,門中間的醬紫色油漆早已剝落,天生在剝落處“嘭嘭嘭”連敲三聲,並喊了兩聲“春巧”、一聲“春蘭姐”,屋裏卻沒有任何動靜。素琴、太保可能沒放學,春蘭夫婦可能沒下班,可是,大雪封門的天,春巧能跑哪兒去呢?

    他得等。不管怎樣,他要見到人。——觀察其是否有打胎的痕跡。聽老人說,姑娘一旦懷孕,臉上就會長上蝴蝶斑,即便打過胎了,蝴蝶斑是一時半時褪不掉的。他要聽到話。——當麵問他對婚姻問題到底是什麽態度。反正,得有個說法。

    春蘭門口無法躲雪,天生便鑽到馬路對麵的候車亭裏張望。好幾個月沒見了,他真想一下子見到春巧。他希望北方的話都是假的,他不相信春巧會背著他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

    約摸抽半根香煙的功夫,馬路北麵的雪花叢裏冒出一對男女。女的拎著菜籃子,籃裏有肉、有蛋、有蔬菜。男的左手提著兩條鯉魚,每條二斤多重,巧個;右手支撐一把黑色太陽傘,傘是新的。那傘沒有給男人避雪,因為罩在了女人頭上。盡管如此,姑娘身上仍積了不少雪。雪不是雨,它無孔不入,傘是擋不住的。兩人肩挨肩,有說有笑,顯得很親熱。

    不用猜,天生就知道那姑娘是春巧。相處那麽長時間,春巧的姿勢、神態、舉止、言談、聲調,都深深地刻在天生的腦海裏,不用看就能知道。那男的會是誰呢?他在春蘭家沒見過這樣的人,莫非……

    天生不願意多想,緊緊地跟了上去。

    今天是太保十周歲的生日,楊善奎夫妻倆因為上班不能請假,所以,一大早春蘭就安排春巧去買菜辦飯。他們沒請任何親戚朋友,隻請了楊偉一個人。春巧和楊偉在菜市場買了菜,——魚當然是楊偉出的錢。姐姐和姐夫都說楊偉會辦飯,有他當幫手,春巧當然不反對。春巧做夢也沒想到,她和楊偉迴到姐姐家時,天生會在候車亭裏等她,她隻顧和楊偉搭話,上哪兒能知道身後有心愛的人披一身雪花在跟著她。她一進門便把房門關上了,城裏本來就有關門的習慣,何況這樣的大雪天,門又是朝北,她能不關嗎?她又怎能想到她將自己的愛情關到了門外? 聽到屋裏時不時飄來的笑聲,天生真想衝進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怕被春蘭的家人發現,因為放學下班的時間到了,便決定先到同學家商量商量再說。

    趙玲很熱情地款待了天生。吃飯時,趙玲抱怨天生太優柔寡斷,應該衝進去問個明白。是親戚,他們會說清楚的。若是新談的朋友,那更好,你談不成,也別讓她談成。你把前後情況一說,那男人肯定不會吃別人嚼過的饃。

    天生覺得有道理,醉醺醺地二返春蘭家。

    春蘭家裏很熱鬧。天生從窗外望裏瞅,隻見那小夥子坐在春巧身旁,正眉飛色舞地講什麽,還不是把肉叨到春巧碗裏。天生越看越氣,恨不能一腳把門踹開,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強扭的瓜不甜,女人心若變了,硬拉過來也無味,一切隻能隨它去。

    天生痛苦地離開了春蘭家,大雪掩埋了他的足跡。

    當夜,天生便憤憤地返迴鳩州。

    第二天一大早,天生剛起床,準備繁忙一天的家務事,隻見居委會的呂主任笑眯眯地來了。他仍是一副北方農村人的打扮:對襟黑棉襖,外罩便裝鐵灰色的的確良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褲,腳上穿的是一雙老棉鞋,手工作的。他看到天生後,高興地說:“孩子,你當代課教師的事,市裏同意了,你今天就去教育局報到。”

    郝家大院聽到這個喜訊,簡直高興極了。大家都張著笑臉,聽呂老頭敘述經過:“天生還算有福氣,前陣子,我找市裏,市裏推到區裏,區裏又推到片裏,到片裏我是不能再去找的,就在找市裏,我就問問市裏對下放政策是否是一刀切,有沒有靈活性?若由靈活性,像郝老的子女應不應該照顧?基層幹部反映的問題還能不能被重視?他們迴答的仍是千篇一律:天生應該下放,因為他大姐已經照顧迴城工作了。我說人家大姐原本是有工作的,人家是響應毛主席號召,放棄舒適工作去艱苦地方鍛煉的,人家大姐在鄉下蹲了三年,因父母身體不好,省裏才照顧安排迴城的。正在我和他們爭論之際,市委常委、武裝部長丁民來了,我記得丁部長是郝老的部下,就向丁部長說了此事,丁部長把我們居委會的報告和天生的表要了去。第二天,丁部長便派人將表送給了我,叫我轉告你們。若不是丁部長幫忙,這次招代課教師,天生是望也望不到的。”

    宋玉英聽後,千謝萬謝呂主任:“你老那麽大年紀,為我們一趟一趟跑,茶沒喝過一口,煙沒抽過一枝,今天說什麽也要喝杯酒,丫頭,快去打酒!”

    呂主任連忙攔住天生:“今天說什麽也不能在這兒喝酒,做這點事是應該的,群眾有困難,不能去幫助解決,那還算是什麽黨的幹部?更何況天生是老同誌的孩子,我們不幫助誰幫助?做這點事,就在這兒喝酒,人家知道還不怎麽想?”

    郝家看真留不住呂主任,隻得讓他走。望著這個老同誌的背影,天生不由得從心裏升起一股敬重之情。世上還是好人多,好人做好事是從來不索取迴報的。索迴報的好人,還不能算一個真正的好人,當然,就是那樣也比壞人好。

    天生還是給春巧去了一封信。信的內容不像以前那樣長了。以前去信少則三頁,多則五七頁信紙。這次僅僅幾句話:“春巧,寄來的毛衣收到,謝謝。我現在已經決定下放雲南西雙版納,還有一個星期即動身,如果你願意和我結婚,就立即來鳩茲,我等你五天,過時不候。天生急草。”

    天生寫這封信等於是對春巧的再次考驗。春巧如果真的愛他,接他信後,說什麽也迴來的。如果有二心,她就不迴來了。

    天生的這封信如若真地落在春巧手裏,春巧肯定會去的。雖然她舍不得父母,但是,對於愛情,對天生還是專一的。然而,命運似乎捉弄了這位姑娘,天生的信她偏偏沒有及時拿到。

    信是及時到的。春蘭的目的是想讓春巧和楊偉結婚。楊偉已經跟楊善奎說過,他願意和春巧談對象。如果楊偉和春巧成功,那比跟天生強多了。因為天生畢竟在鳩州,遠南京一大截子。要是跟楊偉,姊妹倆都在南京,再把父母接來,都偎在一塊,相互就好照應了。所以她極力想阻撓春巧和天生的關係。天生信到後,她沒讓春巧知道,先拆開看了。看了天生的信後,就更堅定了她讓妹妹斷絕與郝家親事的決心。

    她把信原封不動地糊好,藏了起來,又急忙給北方母親去了一封信。讓母親裝病催春巧迴去。

    整整過了七天,春巧才從姐姐手裏拿到信。春巧一點也沒想到,這封信的遲到是她姐姐造成的。她從來都相信姐姐。因為她知道,姐姐和娘一樣疼她。

    “姐,他說不定還沒走,我得去鳩州。”

    “他信上不是說得很清楚嗎?你現在去,根本見不到他。”

    “那怎麽辦呢?”春巧急得差點掉下了眼淚。

    “妹妹,不信命你也得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隻能隨它去。”

    “天生不會抱怨我嗎?我不去鳩州,他會怎麽想?”

    “天生要是有心,這次沒等到你,到雲南以後還會給你來信的。到那時你再解釋一下不就行了?”春蘭看春巧著急,就勸,“妹妹,你的事我不能不問,但也不過多地問。因為我相信妹妹自己有眼光,有頭腦,能處理好自己的問題。天生今天下放雲南,你還要去找他,我有不同看法。我知道你愛天生,天生也愛你。但是,你還應該設身處地替娘想一想。娘能跟你去雲南嗎?如果她不去,留在家裏怎麽辦?當然了,你如能做通娘的工作,去雲南我也不反對。”

    不管姐姐說什麽,春巧仍是去了鳩州。

    問了七八個人,春巧總算找到了鳩茲的大寨路。她在臨街的一家門口猶豫再三,還是敲開了那淡黃色的大門。

    “你找誰?”開門的是四姐天珊,她是天生的小對頭。天珊用審視的眼光望著麵前的陌生姑娘。

    “這是郝天生的大爺家嗎?”

    “是的。”

    “俺是從陵河來的,像找郝天生。”

    “他不在!”天珊聽說是找二哥的,臉一寒,冷冷地甩下一句話,馬上縮迴屋裏,向後院走去。

    春巧迎麵吃了個閉門羹。臉上火辣辣的,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不過,她沒有責怪對方無禮貌,誰叫自己不按約來鳩州的呢?若是按時來了,人家會氣嗎?既然是負荊請罪的,就不能考慮麵子。對方不邀請也得進屋。隻要能找到天生或知道天生的下落就行。她必須要當麵向天生解釋清楚。

    春巧走進屋裏,正碰上從後院走出來的天生大娘。宋玉英打量了一下春巧,不冷不熱地問:“你找天生幹什麽?”

    “你是大娘吧?我是春巧。”春巧滿臉堆笑說,“天生前幾天約我來鳩茲,因為信接晚了,沒及時趕來。他說他要下放去雲南,我也不知道他走沒走。如果走了,我想了解一下他下放在什麽地方,我好去找他。”

    “天生跟你說他下放到雲南的?”宋玉英在心裏暗暗責備天生,不願意就不願意是了,何必騙人家!你明明是分配工作了,為什麽跟人家姑娘說下放了?對了,也許他這是考驗女孩,不管屬於那種情況,她暫時還是不把事情的真相挑明。何況,她本來也不讚成跟老家姓劉的結親。她是從陵河走出來的,春巧家過去什麽情況她都清楚。再說,天生在城裏隻要好好幹,前途很大,不愁找不到對象。找個有工作的城裏姑娘,總比找個鄉下沒工作的姑娘好吧。宋玉英也不願意天生跟北方牽連,她怕天生將來把微薄的工資都支持北方。若是那樣的話,這幾個月的心不是白費了?目前,家裏經濟緊張,她希望把天生攥在自己手裏,這樣天生的錢就在她控製之下。總之,各種因素促使她對眼前的這位癡情的姑娘憐憫不起來,她不能站在姑娘一邊。

    “他在信上說的。”

    “他下放那麽遠,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去找他?”

    “鼻(逼)下杭州嘴是路嘛,何況,我也不是小孩子。”

    “你找到他以後怎麽辦?”

    春巧毫不思索地順口答道:“跟他結婚。”

    “你爸爸媽媽同意嗎?”

    春巧猶豫了一下,說:“他們會聽我的。”

    “雲南很苦,你知道嗎?”

    “再苦我也不在乎。”

    “婚姻是大事。”看春巧如此執著,宋玉英真有點不忍心騙她,“你要慎重考慮,不能感情用事,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春巧看宋玉英這樣關心她,愈加內疚,愈覺得沒按時來鳩茲對不起天生。天生要是去當官,去工作,她沒按時來還好說些,如今他下放到那樣遙遠的地方,就像充軍似的,在這種艱難困苦的時候,在最需要她關心和安慰的時候,她卻沒來,從良心上說,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天生了!

    “大娘,我早就考慮過了,天生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隻要他不嫌棄我,我就永遠跟著他。哪怕一起逃荒要飯,我都不在乎。”春巧說得很動情,宋玉英差點被感動地掉下眼淚,她望望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心裏說,孩子,你真是錯投了娘胎,你為什麽偏偏生在農村呢!

    “孩子,你看這樣吧,”宋玉英口氣不由得變得親切了一些,“這個事你再迴家跟你父母協商一下,這邊等天生通訊地址來了,我叫人寫信告訴你,到那時你再去也不遲。”

    春巧覺得這也是個理,便點了點頭。

    “你看你如果有時間,就在鳩茲玩幾天?”宋玉英並不想春巧留在鳩茲,這倒不是怕春巧碰到天生,天生被教育局派到省城培訓去了,得一個月才能迴來呢。

    她隻是不願家中增加開支。

    春巧不是呆子,當然看得出宋玉英的態度:“不,以後再來玩吧。”

    宋玉英沒有留春巧的意思,天生不在,春巧也沒有留在鳩茲的想法。她連天生大爺家的板凳都沒坐一下,就離開了這個貧窮的“高幹”大院。

    她走得很傷感,很失望,很空虛,很難過。約摸走了百十公尺遠,她還是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她真希望天生會突然出現。然而,留在她眼前的,仍是緊緊關閉的淡黃色的大門,此刻,她不由得心一酸,眼淚像泉水般流了出來。她真恨自己,為什麽不早來!要是早來了,不就見到天生了嗎?天生去雲南時多麽急切地盼望她的到來呀?要知道那是他最困難的時刻,是最需要她幫助、最需要她在跟前的時刻,可是,她卻不在。她也真想大哭一場,但是,在這個地方她不能哭,不能!

    春巧剛到南京,二姐就給她一封電報:“巧兒速歸,娘病。”

    既然娘病了,隻得迴去。不能再等天生的信,再說,也快過年了,不迴去也不行,一切等年後再說吧。

    春蘭對春巧說,本來她也該跟妹妹一塊去北方的,可是單位請不下來假,再加上自己身體也不好,節前車上擠,她受不了,別迴娘病沒看怎樣,自己先倒了,那樣豈不是讓娘更急?她讓春巧先迴去,倘若娘病的確不輕,再拍電報來。她又說,正巧楊偉也迴家探親,一路上相互能照應,不然,讓春巧一個人迴去,她還真有點不放心。

    春巧隻得聽春蘭的。春蘭送春巧上車時,還一再叮囑,天生不給你去信,你就不給他信。那有女的一個勁追男的,又不是找不到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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