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還不起來嗎?!”

    尖脆、響亮、含有嗔怒、抱怨、斥責、使奴喚婢味道的聲音,從躺在被窩裏的宋玉英口中發出,經臥室、堂間,拐進兩米寬、三米長的暗房內,落在天生的耳朵裏。

    真想多睡一會兒,可是不行,寄人籬下,隻能委屈點。天生無可奈何地鑽出被窩。——唉,什麽被,不過一團破舊的棉絮,被麵沒有,裏子是迴紡布,不過,洗得很幹淨,比破短大衣強。這件短大衣,少說也有十幾年,前前後後有四五個人穿過。如今麵子破了,裏子綻了,黑麵子成了灰麵子,白裏子已經發黃變縐,油漬斑斑,不少地方露出棉花,愛打扮的人對它皺眉噘嘴翹鼻子,誰也不想穿它。前兩天,郝仁善又像戰爭年代那樣,戴起老花眼鏡,找來幾塊舊布,粗針大線地縫好補齊,裏子綻開的地方又絎了幾道,天氣漸冷,總不能凍著孩子。天生穿在身上倒也不覺得難為情,凍得發抖總不是好滋味。既然是大爺的憐憫,那就領情了吧,總比沒有強。

    好大一場霧啊。那霧沉得像黑雲,濃得像炊煙,幾步開外不見人影,騎車人不停地搖鈴,汽車都打開了明亮刺眼的燈。

    天生起身後,第一件事就是掃地。先院裏,後門口。濃霧被他掃得纏來繞去,淡淡濃濃,濃濃淡淡。他的頭發、眉毛、身上不一會兒就綴上了晶瑩的小水珠。接著生爐子,擦桌抹碗,燒剩飯,幾個月的磨練,他已經適應這種保姆工作。沒有分配工作之前,他不想蹲在家裏吃閑飯。

    “二哥,幾點了?”每天第二個起床的便是五妹天月。她蓬散著頭發,眼角上的眼屎都沒有揉去。不過,這並不能使俊秀的麵孔減色。她話多,一天到晚喋喋不休。放學後在家講的話,可以超過一家人半天講的話。她跟天生和得來,相處投機。她聽說快七點了,便對屋裏喊:“四姐,快起來,七點了!”

    天月忙著刷牙,洗臉,梳頭。郝仁善起來後,提個菜籃出門買菜,——這是他的專利。籃子裏有個小酒瓶,隻能裝二兩酒。這是郝仁善的心愛之物,無論走親訪友,還是提籃上街,決不會忘記它。一天三頓,每頓二兩,雷打不動。

    小八子天龍、小六子天冠、小七子天鶯,也紛紛起床。大姐天枝上夜班,正蒙頭大睡。宋玉英不到日出三杆,是不會起床的。最晚的是小四姐天珊,宋玉英催促幾次,她才不高興地嘟囔著下床。等她走到門外,天生已經擔了五擔水。天生每天擔九擔水,最少也得八擔。衝、洗、擦、吃,樣樣用水。百十斤重的水挑,全家人誰都不願意上肩,但用起來卻非常大方,好像不是用錢買來似的。看到大量水浪費,天生很難受,他倒不是心疼自己的汗水受到糟蹋,而是心疼錢。在這樣艱苦條件下,一分錢都想掰八瓣用,可他們——!唉,反正自己是外人,說也沒用。

    “喂,飯糊了聞不到嗎?”天珊一邊梳頭一邊對正在挑水的天生喝喚,她好像是長輩,竟敢越來越不尊重他天生,真氣人!

    “你自己不能動動手?!”天生不喜歡天珊。別看她平時沉默寡言,她那眼睛、臉、嘴巴,比說什麽刻薄話還厲害。她還常常冷言冷語地噎他,他真想揍她。在自己家中,弟弟妹妹從來不敢對他齜牙翻眼,這是規矩。晚輩要尊重長輩,小的要尊重大的,當然,長輩或當大的,也要愛護晚輩或小的。可是,她卻——,天生牙咬了幾次想打她,還是抬不起手來。雖然他們是叔伯兄妹,一個奶奶的後代,但這畢竟是她的家,這個家還在沉重地負擔著他,何況大娘最喜歡小四姐,處處慣著她。

    “我就不動!”天珊故意刺激天生,“就得你動!”

    “什麽?”天生火被刺了出來,“就得你動,你不動就別吃!”

    “你有什麽權力不給我吃?你不吃我還得吃呢!哼!這又不是你家,你算什麽?想管你迴家管,跑這兒來幹啥?誰也沒請你來!”天珊不緊不慢的話說得很平淡,但卻像一枝枝利劍插進天生的心,天生把扁擔一摜,耳邊又聽到天珊飛來一句:“哼!摔斷扁擔你得賠!”天生氣得頓時臉發白,嘴哆嗦,他把飯鍋往桌上一放:“今天你不動手,就不給你吃!”

    天珊哭著一陣風跑到裏屋對母親訴苦。天生也來到裏屋。天珊看天生鐵青的臉,以為要打她:“媽,你看他!”

    宋玉英不高興地對天生一板臉:“丫頭想幹什麽?!”

    “大娘,她太不像話了!我正忙著挑水,她閑著沒事看飯糊了都不端,我講她幾句,她就強嘴——”

    “她小你大,你就不能讓她一點?”宋玉英攔住天生的話,明顯護著天珊。天珊能如此對待天生,主要怪宋玉英,做長輩的若能體貼他天生,天珊能幹慢待他嗎?天生氣得扭頭就出了門,拾起扁擔又去挑水。

    “四姐最壞了!”小六子天冠邊吃飯邊嘰咕。小七子天鶯也對四姐這樣霸道不滿意,小八子天龍更對天珊不滿,天珊昨晚打了他一巴掌,現在還記著呢。他憤憤地說:“四姐死了才好!”

    “二哥,你別睬四姐。”小五子天月安慰天生,“我們幾個跟你好。”

    天生聽了弟弟妹妹的話,心裏像裝滿了醋,酸得心血要從眼裏流出,他真想哭,但忍住了。他對天月等人說:“都上學去吧,明天不讓你們吃糊飯。”

    什麽情況,大姐天枝都清楚,她躺在被窩裏一聲不吱。她知道母親對天生另眼相待,知道小四姐太懶太饞,特別是不該欺負天生。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家裏就是她和爸爸拿工資,一個月收入一百六十元,十口人吃飯,爸爸每月沒有三十塊錢開支是不行的,他好煙好酒,不給他吃行嗎?他年紀這麽大了,革命時期流血流汗,現在到了晚年,吃點喝點也是應該的。媽媽不會料理家務,錢花得淌水似的,沒個計劃。三個弟弟妹妹全上學,僅書學費、簿本費,哪學期不得幾十塊錢?妹妹也漸漸大了,總不能一件新衣服都沒有吧。本來,家裏困難就大,有時吃上頓少下頓,現在再加一個人吃飯,母親怎能高興?她諒解母親的處境,當然,她對小四姐過分的做法很不高興,不高興又怎麽辦?一切還不是貧困造成的!隻要天生找到工作,這一切都會改變的。

    郝仁善買了兩棵大白菜,還有一些雪裏蕻,手上捧張紙,紙裏有四個煎得油光晶亮的鍋貼。他匆匆進門,放下菜籃,一麵說“媽媽呢,起來了嗎?”一麵走進裏屋,“快,熱的。”他把肉鍋貼送到坐在床上的宋玉英手裏。他稱唿“媽媽”,是為了省事,本應喊“天枝媽”,但進城以後,改叫“媽媽”,既有玩笑味,又有親熱味。老夫老妻幾十年,他們總是相互關心的。天珊伸手拿了一個鍋貼,邊吃邊上學去了。

    宋玉英將早晨的一段風波低低地跟丈夫說了一遍:“我看,你得想辦法快給他找工作。不然來不了。當初叫你不給來,你非叫來,來了沒事做能行嗎?今天你再到市委跑跑,我再去找找呂主任,他是老街道主任了,大寨路哪家他不清楚?對我們難道連一點照顧都沒有嗎?”

    “照顧?哼!打江山時想著我們,現在早忘了。”郝仁善站在床邊,點起煙鬥,“老子革命是他們還在穿開襠褲,現在抖起來了,房子要大,車子要小,出門還帶個小娘們,對外說是秘書,實際上就是他媽的姘頭!昨天市委辦公室的那個吊主任給我罵得不清,我準備著,他要還口,我就揍他!這些吊東西,見到上級點頭哈腰,對我們這些老頭子卻官腔官調。我找他們解決問題,他搬政策。政策是對的,你不能光對我們,不對當官的。如果大家都按政策辦,什麽事都好辦了。”

    “你光跟他們吵有什麽用?愈吵愈僵。”宋玉英焦愁地說,“現在主要是給丫頭找工作,你家窮得叮當響,能養起一個大活人嗎?就是不吃菜,他一天也得斤把二斤米。”

    “爸爸,光找市裏沒有用。我看你還得找片裏的靳書記,隻要他點頭,區辦的生產攤子就好安排。”天枝再也睡不著了,她爬起來對郝仁善說,“如今硬碰硬吃虧,不走後門不行。”

    “找靳開慈?”郝仁善聽到這個名字就惱火,“叫我求那狗日的,我死都不幹!”

    靳開慈是大寨路街道黨支部書記,四十多歲,身材魁偉,一臉橫肉,給人一種土匪的感覺。郝仁善資格比他老,職務比他高,級別比他大,但因為退休,組織生活歸街道管,這樣,郝仁善就得歸靳開慈管。靳開慈是文革中提起來的幹部,他看不慣郝仁善:這些老家夥,啥事不做,工資拿那麽多,比他高幾倍,還整天喊救濟,稍不如意,橫眉豎眼,還想找他靳開慈麻煩,他當然不能吞下這壺藥,於是,常常給郝仁善小鞋穿,再不就敲郝仁善,敲了也讓郝仁善說不出道不明。比如,郝仁善的兒子天一下放一事,按理應該照顧在郊區,或者不下放,他偏讓天一下放到最偏遠的地方。天生來鳩茲後,他幾次讓居委會逼天生下放,無奈天生有校方關於照顧安排工作的證明,再加上居委會老主任呂老頭子講情,天生才沒下放。可是,他就不給安排工作,兵也不讓當,讓天生在家閑蹲,叫郝仁善幹氣。

    “大娘,王媽來了。”天生滿臉喜悅闖進裏屋,“她說我的工作有門了。”

    郝家都露出笑臉,一起出去迎接貴客。

    王媽五十多歲,方方臉,二道毛,頭發烏黑,臉上皺紋不多,隻因有點氣喘病,所以說話時給人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特別是涼天厲害些。不過,她性格開朗,說話大聲大氣,她就是王根寶的愛人。郝王兩家相處得比較熱火,所以王家也很關心天生的工作問題。近來王根寶探聽到教育局決定招收代課教師,大寨路居委會有五個名額,她就匆匆忙忙地來到郝家。

    王媽坐了好一會兒,還在喘粗氣,宋玉英忙著遞煙,天生忙著倒茶,郝仁善忙著送座。王媽麵前伸來的都是企盼喜訊的長臉、方臉、圓臉,還有天生那張黝黑的臉。

    王媽喘息安定,這才噴一口香煙,笑容可掬地說:“這下好啦,小二子工作有希望啦。我家老頭子說大寨路有五個代課教師名額,論條件,小二子樣樣都夠。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高中畢業,居委會呂主任那兒我也打過招唿了,他同意推薦小二子。今天小二子跟我到區裏先把表拿來,填好表叫居委會蓋個章,半個月不要,小二子就能上班了。”

    “那太麻煩你了。”宋玉英感激地又遞上一枝香煙。

    “王媽,你要給小二子工作搞好了,我們一家都要好好感謝你。”郝仁善笑嗬嗬地說。

    “那有什麽,都是自己人,誰還能用不著誰?”王媽謙讓說,“二子,現在就跟我到區裏去。”

    “中午來我們家吃飯呀!”宋玉英興致勃勃,精神十足。她這人就是這樣,沒錢,百病皆出,愁眉苦臉;一有錢,或者像天生能找到工作這樣的喜事碰到了,她馬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有說有笑,好像突然年輕到十八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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