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南大隊部是三間草房。

    這草房的泥牆和陵河上千戶人家的泥牆一樣,坑坑窪窪,斑斑駁駁,是久經風雲考驗的楷模。

    這草屋的房齡三十餘歲。

    別看這屋陳陋,它卻和京都相仿,是陵南大隊曆代當權者居住或辦公的場所。土改工作隊、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的大隊支管委、社教工作隊、文化革命中的造反派、大隊革命委員會都在這兒辦公。如今,這不又成了縣路線教育宣傳隊的辦公室。這草屋是陵南大隊權利的象征。

    別看這草屋窄小,它卻牽動著陵南大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升遷、入學、做工、外出、婚喪嫁娶等等等等,陵南人誰沒從此走過?誰也不敢越門而過。

    天生從春巧家吃過飯,剛迴到家中,就被縣宣隊傳到了大隊辦公室。

    好幾天沒來了,大隊屋裏的布置和擺設幾乎沒什麽變化,隻不過多了幾張供宣傳隊員住的木板床。床上都掛著白蚊帳子,這是莊戶人家少見的東西。不是陵河人皮厚,不怕蚊子叮,而是沒錢買這種高檔的消費品。小小的蚊子咬幾口也不要緊,老農民哪來的細皮嫩肉,扇子扇幾下,也就能帶著勞累進入夢鄉。

    “天生同誌,”先開口的是縣宣隊的二把手徐先同,胖胖的,說話嗓門洪亮,他是陵河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本地人。他對嚴武和天生一家比較了解,也同情他們。可是,他畢竟是下級,為了保住烏紗帽,他隻能遵照縣革會指示去做。他看天生沉默不語地站在門裏,臉上略露一絲笑容,像是要緩和屋裏鬱悶的氣氛似的,“我們今天請你來,想了解個問題。”

    “什麽事?說吧。”天生冷冷地翻了一下眼。在你縣宣隊跟前,不求名,不圖利,怕你什麽!

    “有人檢舉,說你有軍大衣,這事是真的嗎?”

    “是真的。”

    “你能講講軍大衣是怎麽來的嗎?”

    “是從部隊借的。”

    天生聽到提這事,知道縣宣隊開始找他麻煩。小字報事發後,李三謙在社員大會上咬牙切齒地說過要治幕後策劃者的罪。

    天生說:“六七年底,我們在學校被另一派‘反到底’包圍,後來撤到東海港,上千名學生無家可歸,尋求部隊保護。守備部隊借給我們包袱行裝,我領到一件軍大衣,一床墊被,墊被被我送給同學了,那個同學姓張,新店人,你可以去查。”

    “我聽說當時不都是借的吧。”這時,李三謙插了嘴。他也知道徐先同同情嚴武和天生一家,水平問題嘛,鄉村幹部的水平畢竟不會太高,他並不責怪徐先同,相反要讓徐先同在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中提高自己的覺悟。他用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天生,“再說,借也不能借兩件呀?這兩件軍大衣如何解釋呢?”

    李三謙這一劍刺得很厲害,不愧是老同誌。天生顯然有點慌,徐先同也有點急。

    “是的,當時是借一件。”

    “那一件是哪來的?”李三謙緊追不舍。

    “既不是搶的,也不是偷的。”天生不屑一顧,“是同學留下的遺物,不信去查。”

    “哪個同學?”

    “張進軍。”

    “哪裏人?”

    “古邳人,他父親原來是縣長,去問吧。”張進軍被造反派槍走火打死了,問誰去?天生故意騙李三謙。不過,大衣也確實是張進軍給他的。

    “我們會調查的。”李三謙看天生自信的樣子,很惱火。他想整他,可抓不到把柄。他清楚,要打倒嚴武,就得先打倒郝仁貴,要打倒郝仁貴,就得先搬倒天生。李三謙並不想搞天生,他對知識青年很愛護。不然,也不會保護劉保東。進駐陵河,主要是想整走資派。他想過要爭取和依靠郝仁貴這樣一批老幹部,孤立嚴武。可是,天生等人的小字報一出來,他的整個計劃被打亂了。為了保證運動的順利進行,他隻能采取第二方案:先搬掉郝家這塊絆腳石。搬天生,他知道不容易。論口才,辯不過他;天生經多見廣,又是文化革命闖將,肚子裏有的是詞。論經驗,雖說比他資格老,可是地方情況沒有他熟悉;天生占天時地利人和,稍不注意,就會給他抓住把柄,不好下台。鑒於此,李三謙對天生不像對其他社員那樣連哄加壓,而是尋找充分證據,治他口服心服。李三謙對天生采取的第一步驟,就是不讓他代課,刹刹他的銳氣。第二步就是查軍大衣,滅滅他的威風。郝天生如果有問題,他搞的材料當然也站不住腳了。郝天生的堡壘一旦攻破,嚴武會不攻自垮。劉保東一旦沒問題,嚴武當然就有問題了。他自信這個想法是合乎邏輯的。不管怎樣,他要在精神防線上摧垮天生,要不遺餘力。

    李三謙從桌上抽一枝“紅旗”牌香煙,慢慢地吸了一口。他仔細地打量著天生,這個小青年,黑黑的,很精幹,很有朝氣,一看就是不會輕易屈服強權的後生。他從下到上,從上到下,然後集中目光盯著天生的眼睛。他想從對方烏黑明亮的眸子裏,發現是否有可以進攻的不誠實的東西。

    天生也把銳利的目光射向李三謙。這個老頭,高高的,瘦瘦的,顯得很老練,典型的馬列主義老爺子派頭。天生不敢馬虎麵對這個強權,他也在尋找這個馬列主義老爺子的薄弱環節,以便搏擊。

    兩人相互對視,各不相讓,互相挑戰。

    “李書記,你看——?”徐先同打破了這種沉悶的僵局,“是不是叫他先迴去?”

    “嗯。”李三謙頹廢地點了一下頭,不過,從心裏他還是佩服這個倔強的青年的。

    “天生同誌,那你就——”徐先同剛想叫天生走,李三謙又截住了他的話。

    “等一下,郝天生,你講的我們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李三謙停了一下,又說,“大衣嘛,我們還要調查,不過,你也得配合我們工作,我意見,你把兩件大衣拿來,放在我們這兒。你不說你不是搶的嗎?那好,你拿個證明來,我們根據證明和調查的情況,再處理大衣問題。”

    李三謙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幹部,他這一著很厲害,是個迴馬槍。未叫天生來之前,縣宣隊派出的調查人員才從東海市迴來,對天生的文革中表現沒查出名堂。天生開始在學校參加紅衛兵,——那個時候,紅衛兵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加入的,必須是三好學生,必須是紅五類子女。後來走向社會,天生大多和外校學生、部門的革命幹部在一起,學校對他的情況當然不熟悉,調查人員到學校當然也問不出什麽名堂。不過,李三謙並不放鬆,他打算在軍大衣上大做文章。

    天生知道李三謙這一招很狠,但也沒法,隻得同意將大衣交出。

    那兩件軍大衣是老式服裝,沒有毛領,黃平布,已經很舊,顏色發淡,是軍用倉庫裏褪舊的衣服。大衣領上沾了很厚很厚的腦油,一件是天生穿的,另一件破得露了幾處棉花,是天生父親穿的。兩件大衣送到舊貨商場賣,不值五塊錢。不過,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李、郝兩方實力較量的焦點,誰輸了麵子都不好看。

    天生的大衣一送到縣宣隊,風聲就吹遍了陵河鎮。

    劉保東逢人便說:“天生那小子是打砸搶分子,軍大衣是搶來的,現在給沒收了,縣宣隊要定他罪呢。”

    劉連朝說:“嘿!縣宣隊抄了郝仁貴的家,把軍大衣都抄去了,聽說他家裏還有槍,手榴彈。瞧吧,好戲就要來了,一根繩拴三個螞蚱,飛不了這個,也蹦不了那個。”

    後來,消息越傳越玄乎:“呀,我親眼看到的,嚴武、郝仁貴、天生都給抓走了。”

    天生的妗子聽說天生給抓走了,哭了整整一天,急忙催天生舅舅來陵河看望,還讓帶了十元錢,叫他交給天生,說牢裏沒錢不好過。天生舅舅嚇得兩腿發軟,連夜從十八裏外的山莊趕到陵河,一看天生父子沒事,心裏才一塊石頭落了地。春巧娘、洪鬆、天生姨奶也都來探聽虛實。天生一次一次跟他們解釋經過。

    “證明怎麽辦?能搞到嗎?”眾人關心地問。

    “也許問題不大。”天生苦笑笑說。

    “你這大衣到底是不是搶的?”天生舅舅是條耿直的漢子,五十多歲,背有點駝,他可是個要臉的人,“錯了,就承認。要是搶的,就抓緊還給公家,跟共產黨辦事,隻有老老實實,瞞是瞞不住的。”

    “要是搶的,我就跟你們說是搶的,何必瞞自家人呢!”天生爭辯得臉紅脖粗。

    “不是搶的就好。那就不怕他們,共產黨還能不講真理呀?”天生舅舅聽說大衣來路正當,心裏踏實多了。

    “那就快把證明搞來,快把大衣拿迴來,這樣就能堵住那些狗日的嘴。”天生母親焦急地說。

    天生考慮了一兩天,決定還是先去信,後去人。東海市成立一個“文化革命物資清理迴收辦公室”,專門迴收文革中被人占去的國家財產,天生想,寫給別人,迴信不一定迅速,寫給這個辦公室,是非迴信不可的。信的著筆點是在“借”字上。如果對方能夠在迴信中承認是“借”的,那就行了。從縣宣隊手裏拿迴大衣還給東海市也是勝利。

    “文化革命物資清理迴收辦公室”裏沒他的熟人,要想對方說一個“借”字,那隻有在自己寫的信上做文章來套對方的話。天生琢磨了一下後,提筆寫道:“負責同誌,你們好。我原是東海市毛澤東主義人民公社的社員(這是東海市大聯合組織,天生聽說這個組織掌權,所以才故意把身份顯露在前麵,以爭取好感),六七年冬天,我和其他紅衛兵被“反到底”包圍後追逐到海邊,部隊首長看我們沒有棉衣,便借給我們舊軍大衣穿,我得了一件,後同學又送我一件代為保管,共兩件,你們是否會收?如迴收,請來信告訴。”

    五天不到,對方果然迴信:“郝天生同誌:來信收到,內情盡知。你這種積極主動地反映情況精神很好。根據東海市軍事管製委員會第七號文件精神,你所借的軍大衣(兩件)應該上繳,請你在適當的時候,把軍大衣火速送交我處,特去信,謝謝。”落款上蓋著一個鮮紅鮮紅的大印。

    看到這封信,天生興奮極了。因為心中“借”、“送”二字正是求之不得的。他立即將信拿到縣宣隊辦公室。

    李三謙和大家正在談笑風生。滿屋人看見天生的到來,馬上戛然無聲。

    “徐書記,我的證明來了。”天生把信直接遞給徐先同,“請看吧。”

    徐先同看了信,暗暗高興。他馬上把信轉給李三謙。李三謙把信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找不出破綻,又轉給徐先同:“老徐,你看著辦吧。”

    李三謙這句話是官話,能攻能守,能進能退。如今有不少當權者,就是用這句話來處理棘手問題。問題解決了,他有功勞,是“領導有方”;失敗了,他沒責任。“我叫你看著辦嘛,你怎麽能這樣處理呢?”,一推了之,倒黴的是他的下級。成了無功,敗了有罪。

    李三謙原來斷定軍大衣是不義之財,想不到真是借的,他不願意當這天生的麵認輸,怎麽辦呢?隻能推給徐先同,讓他當擋箭牌。徐先同心想,也好,不管你李書記怎麽想,我反正把大衣還給天生。

    天生接過軍大衣,故意在屋裏撣了撣灰,用嘲諷的目光掃了一下屋裏人:瞧,大衣還是我的,你們不是看著我拿走嗎?氣死你們!

    天生母親也聽從了春巧娘的意見,把大衣放在門口曬了幾天。看起來是曬黴氣,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是對縣宣隊示威,是對李三謙示威。

    李三謙能咽下這口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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