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剛離開春巧家,又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來到春巧家。

    春巧挑水去了,沒看見來人。

    春巧娘看見來人,卻又裝作沒看見,徑自坐在哪兒吃飯,當然,臉是板著的。

    來人並不計較這些,因為心中有愧。

    那人麵朝著春巧娘,蹲在門口。他那兩條朽木棒私的腿,蜷曲成m狀。上衣沒扣,敞著懷,裸露的前胸,像個剖開的已經被太陽和風曬幹吹透了的又皺又黃的鹹魚片。兩個軟塌塌黑乎乎的奶頭,分明是兩隻失去光澤、又幹又癟的魚眼。左右胸是鹹魚的雙腮,折疊的肚皮,像緊縮的魚鱗。他那青灰透紫的臉上,點滿了大大小小的討人厭惡的老人黑斑。一雙陰鬱的眼睛長了翳,淡黃的眼屎,像兩粒穀米,點在眼角上。他的頭發稀稀拉拉,是個和尚頭。那雙枯瘦的手,不時地抓著頭皮,隨著手起處,幾道白色的頭皮屑,不自覺地泛在頭發上炫耀著。他的脖子,本來就是醬色,再加上成年累月不洗臉,醬色脖子已經被銅錢厚的灰垢遮住,成了墨色的車軸。那一口殘缺的牙,黃黃的,從來也沒有刷過。由於山鄉的偏僻,或他不大出門,所以至今還沒看過別人刷牙。倘若有人在他麵前刷牙,他一定感到好笑,認為這個人嘴裏大概髒得像個毛廁,不也像個馬桶,不然的話,用毛刷子七搗八戳地幹什麽?

    春巧娘看到他那副邋遢相,就膩煩,就想吐。她並不是不懂禮的人。她一生恪守一個信條:盡量不得罪哪一個人,倘若得罪,就得罪到底。當然,在陵河鎮周圍十三個大隊,她還沒有一個得罪到底的人。她總認為,不能把人看死,說不定某個時候,某種情況下,就會有用。盡管春巧娘善於周旋,陵河鎮卻沒有一個人說她好。相反說她刁、滑,不可相處。不過,她也不在乎。誰人背後沒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太善的人和太惡的人都不好做,隻要自己能說得過去就行。

    麵前這個人,是春巧二爺。春巧爹和他是胞兄弟倆,春巧奶也就生這兩個兒子。按說,一母同胞應該相處得很好,但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實際上還算不上雞毛蒜皮小事,而是幾句話,春巧娘便把春巧二爺列為“得罪到底”之列。

    春巧娘什麽話都能忍受,惟獨前院(春巧二爺住前院,她們住後院)罵她斷子絕孫,絕戶頭,她是最忌諱、最不能忍受的了。樹怕揭皮,人怕揭短。春巧娘一輩子就生兩個女兒,管用什麽法,也挖不出個帶把的。在鄉村,對女人來說,最丟人現眼的事,就是不生兒子。沒有兒子,就意味這戶人家要絕戶。因為女兒再多也要嫁到人家去,即便招個女婿上門,生下的兒子也不是劉家的後代,春巧娘心裏怎麽不難過呢?她樣樣好強,惟獨在這件事上低前院 一等,因為前院有一閨女一兒,兒女雙全。前院一揭她這個短,這比要她命挖她祖墳還恨,她當然要很前院一輩子。她侄子劉保東挨大隊整,她暢快死了。她把不得縣裏把劉保東逮去,關大牢,槍斃更好。這樣,前院就沒法笑話她了。天生參加整保東材料時,你知她怎樣高興法,常常在春巧二爺門前指桑罵槐,讓春巧二娘氣得差點吐血。

    “俺嫂子,今天我是舍臉來求你的。”劉連朝一看春巧娘那個浪樣,恨不得咬一口也不嫌腥。要不是為了兒子劉保東,八抬大轎請他,他也不會邁進這後院一步。十幾年來,他的確也沒踏進過春巧家,“我那個孬種,孬孬好好是你侄子,過去,他不知天高地厚,早知這樣,俺不給他上學,要不也不會惹這個紕漏。我常跟他說,人家嚴書記是地方父母官,咱在人手下過日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家,可是他就是不聽,結果,嚴書記安他個現行反革命的罪名。你想這反革命得了嗎?共產黨天下,跟鐵桶似的,你連個螞蟻都不到,還想拱翻鐵桶?你不是做夢嗎?(劉連朝說這話時,明反映兒子,實指春巧娘,叫她別高興太早了。春巧娘當然也能聽出他的話音,劉連朝那兩下子,在她跟前別想耍得開)可是,俺嫂子,你猜你侄子說什麽?這都是嚴武和天生的陷害——”

    “你不要無來由地誣陷人!天生怎麽能害你兒子?大隊叫他拿材料,他能不拿嗎?何況又不是他一個人。再說,你兒子要是不講那些反動話,人家要是不檢舉揭發,天生就能憑空整材料了嗎?”

    “是呀,俺說這事不能怪天生,天生不過是聽人喝使,俺也相信天生是好人,不過,俺兒子案能不能翻,關鍵還在天生。”

    “怎麽在他呢?縣裏不是派工作隊來了嗎?”

    “不錯,蒼天有眼,上麵來的宣傳隊說俺兒子有冤。現在不少人也證實俺兒子沒說過反動話,就是天生還堅持,俺嫂子,不看僧麵看佛麵,什麽麵都不看,也得看看他是劉家一條根呀?你就不能勸勸天生嘛!”

    “俺可不能做這沒屁眼的事。如果你兒子沒說過那些反動話,倒也罷了。假若說了,叫天生替他隱瞞,將來事情敗露了,上邊不說天生包庇反革命嗎?那樣的話,你兒子倒黴了,我的女婿豈不是也跟著倒黴?再說,人家嚴書記若是對的,俺出爾反爾,嚴書記就要蒙冤受屈,平白無故冤枉一個好人,你良心上就能說得過去嗎?”

    “嫂子,不管你怎麽說,你得先幫你侄子忙,如今誰不想著自己?你不想?嚴書記不想?縣宣隊又不想嗎?你想想,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俺老弟兄倆兩房頭關一個,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品論我沒管好,就不會品論你女婿整你侄子?嫂子,過去有怨有仇,一張紙掀過去,今天我來這兒,就等於向你賠不是,過去前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給你下跪,給你磕頭。”劉連朝果真直挺挺地跪在了春巧娘麵前,m狀變成了l形,“今天你要不幫,我就不起來。”

    春巧娘見他突然來這一套,倒是一下子不知所措。春巧這時挑水迴來,看二爺跪在母親麵前,感到奇怪,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放下水挑,走進屋裏,想拉二爺起來。

    劉連朝見春巧進屋,又轉過身來,連連給春巧磕頭。那本來醬土色的額頭,沾了一大塊泥巴,活像一個耍美的老猩猩,錯把灰土當白粉抹到了臉上。

    春巧連忙扯住劉連朝:“二爺,你這不是折壽我嗎?快起來,給人家看見多不象話!”

    春巧娘也讓了一步,畢竟她占了上風。因為連朝跪她了:“你起來吧,有什麽事情慢慢商議。”

    劉連朝見這炮起了作用,仍在繼續發揮。他帶著哭腔說:“你娘倆今天不答應幫我,俺就不起,唔唔唔唔——”他索性哭了起來,那一聳一聳的雙肩,就像行走在沙漠中的駱駝峰。春巧娘倆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吵、打、鬧,春巧娘不在乎,但是碰到這種提起來一大串,放下去一大攤的豬大腸,一時還真沒了主意。

    “老二呢,俺答應你是了,你快起來!”

    劉連朝看娘倆都鬆了手,知道再鬧下去也沒意思,隻得就地坐在一旁。他也清楚春巧娘現在是哄他,騙他,但他仍裝作信她的話。他心中暗罵,你個老梆子,我這是以柔克剛,隻要能讓你上鉤,我以後有好果子給你吃。

    春巧娘看劉連朝坐下了,鬆了口氣,對春巧說:“你二爺今天來,是為你哥事。叫俺幫幫忙,講講好話,把你哥說的那些壞話給隱瞞了,你看能不能跟天生說,叫他到縣宣隊裏把材料改了。”

    春巧沒有吱聲,對娘翻了翻眼,心裏責怪老娘糊塗了。怎麽能答應這件事呢?現在為這事鬧得天翻地覆,在這當口,我怎麽能讓天生幫助縣宣隊,天生也不會同意這樣做呀。

    春巧娘看女兒不答話,又使了使眼色,言外之意,俺這是騙他,俺這邊答應,那邊可以叫天生堅持嘛。

    春巧看娘隻對他使眼色,她隻得點點頭。

    “春巧答應了,你走吧。”

    劉連朝雖然眼裏長了翳,但對春巧娘倆的舉動還是看在眼裏的。他心想,隨你娘倆怎麽擠眉弄眼,你有你的主意,俺有俺的打算。俺今天來,明是求你們,暗是警告你們,倘若你們不幫忙,那就走著瞧。

    他站起來,故意撣了撣屁股上的灰,那浮灰經他一撣,紛紛揚揚落了滿屋,春巧娘想發作不好發作,怕他又賴在這兒不走。

    劉連朝走出門外,嘴裏聲音也隨著院子天地之大而大了起來:“俺嫂子,你說話得算數,俺兒子的好壞,都看你啦。”

    劉連朝剛一離開小院,春巧娘就對他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聲,倘若不是雷聲大,這“呸”聲將會隨風飛到天外,傳遍陵河鎮。

    也不隻是劉連朝聽了“呸”聲,還是別的,他走了老遠又轉了迴來,對春巧娘倆說:“俺嫂子,人逼急了,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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