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洪家儒是老私塾先生的大老婆生的。

    老私塾先生後來跟小老婆又生了五個兒子。洪家大院一溜九間房子,家儒住東三間,老二家文另立門戶,住外邊。老五家權在外工作,老三家平在家種田,老四家武在馬車行當會計,老六上學。老四、老六和他們的母親住中間四間,西頭兩間是老三住的。家儒這三間收拾得最幹淨,最整潔,院裏還種了些花草。

    萬福看洪家,越看越羨慕,越看越眼饞。他想,人家洪門到底是過日子人家,天生若能攀上這門親戚,也是糠籮掉到米籮裏了。

    他又喝了一口苦茶,杯裏快控幹了,想再倒一杯,怕家儒笑話;不倒吧,口渴得慌。看看雪梅娘仍沒出來,家儒又盯著自己的書,顧不上他,他隻得自己倒。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水瓶,生怕碰壞了,碰壞了賠不起,不賠人情也擔不起。他提著勁,慢慢地倒,若說他眼睛不好,倒也有點冤枉,你看他倒的水,加一滴則溢;減一滴則缺。平平的一杯水,不多不少。他放下水瓶,又慢慢地品起茶來。

    大約過了根把香煙的功夫,西屋的唧咕聲才結束。雪梅娘滿臉不高興地走了出來,對萬福表示歉意說:“表舅,實在對不起,雪梅這死丫頭說什麽也不同意。她說她這輩子也不嫁人,你看,叫你老人家深更半夜地跑一趟,實在有點難為情。”

    萬福聽到這話,感到太意外了。他原來擔心的是家儒夫妻倆,誰料想竟是這個小丫頭。他暗罵道:你個小丫頭是個什麽東西!四類分子的後代,你燒什麽燒的?人家本來就沒托我來,隻不過是我多插了一句嘴,想成全你們,誰知你還拿蹺!這叫我老臉往哪兒放?

    萬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紫一陣,想說幾句不好聽的話,看雪梅娘那副熱心的樣子,又拉不下來臉。於是勉強地笑笑說:“是不是再勸勸看,抹過這村,可找不到這個店啊!”

    家儒聽說雪梅不願意,也感到意外。雪梅跟天生不是相處得很好嘛,怎麽會這樣?他本想去勸,到底沒去。他理解女兒,女兒不願意肯定有不願意的原因。

    “唉,我看天生不錯,可這死丫頭說什麽也不同意。”雪梅娘左解釋,右解釋,“這孩子說,不是天生不好,是她自己不願意嫁人。這孩子脾氣太強,在家裏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我也說不了她,她父親更說不了她,隨她去!她沒這個命擔怨誰。表舅,你迴去跟郝家說說,承蒙他們瞧得起俺,俺實在對不起他們。”說著,說著,竟要流下淚來。

    “那沒什麽,不過,你還是勸勸,我再等幾天看看,實在不行了,我再跟郝家說。我候你消息。”

    萬福非常掃興地離開洪家。他本想到天生家去銷賬,轉念一想,不合適。這樣會讓外甥外孫笑話。唉,不去也罷,不去了,天生家也能猜出個七達八。不管怎樣,等幾天再說,說不定那丫頭會迴心轉意,到時再去也不遲。

    他緊了緊腰帶,忽然想起,茶葉沒帶,真是晦氣。他搖了搖頭,背著手,慢慢地往家走。想想也沒吃多少虧,茶葉沒帶,茶還是喝了兩杯。反正話也不要錢買,多說一句少說一句無所謂。

    http://。philmultic/china-pipa/music_gb。htm

    雪梅娘送走萬福後,又逼家儒去數說雪梅,家儒死活不去,無奈,自己又去數勸雪梅一遍,還是嘴頭抹石灰——白說,隻得迴房休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她就是弄不明白,以前她說過此話,雪梅並不反對呀,這次為什麽拒絕呢?她真想當一輩子老姑娘嗎?

    雪梅的心思,誰也不知道。她也不讓任何人知道。她看萬福舅爹走了,母親迴房了,父親也不看書了,那書正壓在父親的臉上,看樣子是睡了,於是抱起琵琶,走到院外的菜園裏,坐在一棵梨花樹下,叮叮咚咚地談起了她自編的曲子《女兒紅》中第七節《女兒淚》。那琴聲陰鬱,低沉,如哭如泣,如說如訴,如哀如怨,如愁如怒,向出塞的昭君,哭別了十裏長亭;像歸漢的文姬,拋下了一雙兒女;像瀟湘的黛玉,庭院葬花;像江南的唐琬,淚灑詩箋……那樹,那花,那草,那菜,都默默地,沒有聲息;那月,那星,那鳥,那蟲,都靜靜地,大氣不出。它們在那低沉的琴聲中,傾聽著雪梅的心聲。是的,雪梅愛天生。姑娘大了,誰都想找一個理想的伴侶,雪梅又何曾不是?她早就愛上了天生,每當她單獨和天生在一起的時候,心就怦怦直跳;每當她聽到天生的聲音,臉就飛上紅雲。她每天都想多看天生一眼,但真碰到了,卻又慌忙躲開;她幾次想和天生傾吐愛意,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她發誓過,不管天生願意與否,她都永遠屬於天生,哪怕是獻上她最珍貴的東西。

    可是,殘酷的現實,打碎了她愛的夢幻。今天晚上,她分明看到天生和春巧在相思河畔約會,尤其是那可惡的親吻,宣傳隊裏的人都看到了,陵河鎮能不知道嗎?她真恨春巧,為什麽你要吻我心愛的人?她又不能怪春巧,因為春巧並不知道她愛天生呀?她也不能恨天生,因為她從未向天生表露過愛情。她隻能恨自己。為什麽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去努力爭取?在任何事上都好強的人,在愛情上為何當了懦夫?不,她還不能恨自己。不輕易吐露真情,這也是姑娘必要的防衛。愛情的大門能輕易打開嗎?她還是恨起了天生。你已經跟春巧親吻了,為何這邊還托人來說我?你要是想來說我,為何又在野外吻春巧?你想腳踏兩隻船嗎?你的良心道德何在?同時想騙取兩個姑娘的心,你不感到可恥嗎?以前,我敬你,愛你,想嫁給你,不是羨慕你的幹部家庭;現在,我恨你,棄你,拒絕你,不是因為你的家庭貧困。我要的是一個真心愛我的人,一個同誌,一個忠貞不渝的丈夫,而不是一個騙子,一個不道德的男人。天生,我恨你,我恨你!唉,為什麽就恨不起來呢!

    “雪梅,迴家睡覺吧,天不早了。”一雙溫暖的大手撫摸著雪梅的頭說。她知道,那是父親的手。她分明感到那手在微微地顫抖。不用迴頭,她就能看到父親眼鏡後麵有雙流淚的眼。她愛父親,因為父親最理解她,最明白她的心思。她從來不恨她那忠厚老實無能的父親,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全靠自己走。可是,父親想要走路,有些人非用出身這根繩索套著他,不讓他前進。能怨他嗎?他帶著這根沉重的繩索,還在嘔心瀝血地為孩子們傳授知識,對整天夾著尾巴做人的父親,她怎麽能有半點怨言?

    她停下彈琴的手,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過身,看著父親那張蒼老的臉,那張受盡委屈飽經風霜的臉,那慈善敦厚卻又隱含堅毅的臉猛地撲了過去,盡力地抽泣起來。她真想放聲大哭,她不敢放聲,她隻能在父親的懷裏抽泣。

    “雪梅,爹知道你心中難過,也明白你現在想的是什麽,不管怎麽說,這都是爹給你造成的,要恨,要怨,要哭,都對你這個無能的爹來吧。”

    家儒的話說得很慢,很沉,很酸。

    “爹,我為什麽要怨你?你沒錯!你女兒永遠都不會怨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好爹!”

    雪梅娘不知何時也來到跟前,她看著傷心流淚的父女,又怎能不落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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