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深的夜晚,單獨地和白玉蓮走路,這是第二次了。天鴻渾身感到熱乎乎的。他仿佛覺得玉蓮那頎長的身體有一種無形的拉力,這拉力緊緊地牽著他的心。使他掙不開,扯不掉。

    月亮靜靜地掛在天幕上,他們默默地走在路中。靜靜的月亮,讓喜悅的笑容堆在臉上;默默的他們,讓激動的情感藏在心裏。他們並排地走著,遠看,像是連在一起;近看,才知道兩人中間還隔有一絲空隙。

    他們都想多看對方一眼,——雖然天天見麵。可是,誰也不敢先看對方一眼。當炙熱的情感支配著雙方的眼睛時,他們便大著膽兒,不約而同地偷偷瞟一眼對方。熱戀的目光,倘若相遇,便迅速閃開,像做賊一樣,心咚咚地跳著,臉頰也隨之發燙起來。一直要等好長時間,方才安靜。當然,安靜也隻是暫時的。

    “她真的愛我嗎?”

    這個問題像古刹的鍾聲,在天鴻和玉蓮的頭腦峽穀中不斷傳響。他們像一個偵察員,盡力地向探查對方的內心秘密。誰都想向意中人傾吐自己的愛情,然而,誰也不敢第一個向對方吐露真情:怕羞,難為情,怕錯誤地理解對方的友誼,怕碰到意想不到的釘子。可是,不表達自己的情感,又憋不住。這種矛盾像火,燎烤著雙方的心;像絲,緊緊地纏著初戀的男女。即使對所愛著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了解,也不敢魯莽從事。

    天鴻了解玉蓮嗎?當然了解。同學九年,他們同坐在一張課桌裏,從沒紅過一次臉,相處得像親兄妹一般。玉蓮和天鴻同齡,天鴻月份比玉蓮大一些,玉蓮總是把天鴻當作哥哥看待,天鴻也相愛護妹妹一樣愛護她。他們一同放過牛,一同割過草,一同到落馬湖逮過魚,也一同下塘洗過澡。同堂洗澡,那是兒時的事情,隨著年齡的增大,玉蓮漸漸靦腆起來。天鴻也不好意思再讓她和自己一起遊泳。尤其是現在,玉蓮已經出脫成大姑娘,天鴻也成了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兩人坐在一張書桌前,就更覺得別扭。他們怕人發現心中的秘密,因為他們才是初三學生。雖然馬上麵臨迴鄉務農,可是,誰也不願意讓同學們知道他們相愛。他們怕同學議論這尚未成熟的愛情。

    “你願意送我嗎?”白玉蓮終於打破沉靜先開了口。

    “當然願意。”天鴻巴不得天天送才好。

    “為什麽呢?”

    “你說呢?怎麽,不歡迎?”

    “誰說不歡迎啦?”玉蓮深深地剜了天鴻一眼,“求都求不到呢。”

    “你為什麽歡喜我送?”

    “無可奉告。”玉蓮調皮地賣起“關子”。

    兩人又沉默了,慢慢地走著。微風吹亂了玉蓮的鬢發,也吹亂了天鴻的心。他又偷偷地望了望玉蓮,月下的玉蓮真迷人。那鴨梨型的臉蛋,雪白粉嫩;水靈靈的眸子,猶如兩潭秋水;眼皮是單的,並不枯燥;兩根辮子拖在身後,辮梢上係著兩個黑蝴蝶,飄來飄去;那阿娜的身材,張揚著清晰的曲線,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如果你有畫家的眼睛,透過衣服,可以想象出她那豐滿的乳峰,如臘似玉;如果你有科學家的頭腦,透過青春的胴體,能分析出她那火熱的心裏有多少愛的成分。

    “玉蓮,還記得兩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嗎?”這次天鴻先發話了。

    “哪天晚上?”

    “到花廳公社玩鄉會的那天晚上。”

    “嘿嘿,幹什麽?”玉蓮狡黠地笑著反問。

    “他們那樣開玩笑,你怎麽不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

    兩個月前的那天,也是這樣月圓的夜晚,大隊宣傳隊到十裏以外的花廳公社演出,戲散後,歪虎、大翠、天鴻、玉蓮四人結伴迴家。快到陵河鎮時,快嘴大翠說:“哎,對不起,我們到家了,你們走吧。”

    歪虎遲疑不決,想說“再送一段路”的話,被大翠抵了一下,歪虎先是一愣,後突然明白,神秘地做了個鬼臉,表示讚成大翠的意見。

    “哎呀,行行好,再陪我們走一陣子吧。”天鴻聽說他們要迴家,有點慌。他一個人在黑夜裏陪女孩走路,似乎不妥。他央求說。

    “怎麽,小表弟,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俺可是說一不二的。我說不陪,就是不陪。”大翠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這個小表妹,你還得保護好,若有半點差錯(說這話時,大翠語氣故意拖長,含義自然是明白的),俺可要揪你耳朵當棉花彈,嗯,明白嗎?哈哈哈哈,傻瓜蛋!在談情說愛上,你們這對小夫妻倆還得像天生和春巧多取取經,嗯,嘿嘿嘿嘿。”

    歪虎和大翠一溜煙跑了,路上丟下了玉蓮和天鴻。

    天鴻和玉蓮是宣傳隊裏主角,常在戲裏扮演小夫妻,他們在戲裏演得活靈活現,此刻卻“倒了台”。玉蓮滿麵通紅,一言不發,頭低著隻管瞅路;天鴻通紅滿麵,啞口無語,臉仰著呆看月亮。他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等也不是。

    “送她,還是不送?”天鴻心問月亮。

    “讓他送,還是不讓送?”玉蓮口含辮梢,心問小草。

    天鴻想送她嗎?日思夜盼。

    玉蓮想他送嗎?求之不得。

    他們誰也沒開口,誰也不用開口,兩雙腳都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朝著一個方向走著,走著,走得很慢,很慢。

    “今晚月亮真好。”天鴻從迴憶中走了出來。

    “今晚人不好嗎?”玉蓮看天鴻那種死要麵子的思想,感到好笑。

    “人,當然更好。”天鴻尷尬地笑笑。

    “為什麽人又當然更好呢?”在天鴻跟前,玉蓮總是咄咄逼人。

    “因為——因為月亮固然美麗,皎潔,但隻能遠望,不能接近,而人卻能天天在一起。”

    “你這個看法是片麵的。月亮離我們雖然很遠,加加林不照樣可以上去?有些人雖然天天見麵,卻恍若生人,心與心之間是從不接近的,你說不是嗎?”

    “是的,你的話不僅正確,還怪有哲理,我的白大哲學家。”

    “人都說哲學家是瘋子,你意思說我也是瘋子?”

    “說你是瘋子的人,才是真正的瘋子呢。”

    他們再度默默地走著,好長好長時間,沒人說話。實際上,此時無聲勝有聲。

    “畢業後,你想當兵嗎?”玉蓮突然問。

    “當然想啦,做夢都想。”

    玉蓮並沒有看天鴻,眼睛正盯著腳下的泥路。

    當兵,這是玉蓮母親對天鴻的要求。玉蓮和天鴻之間的事情,玉蓮母親早已經耳風昭昭。女兒的一舉一動,焉能瞞過母親的眼睛?她盤問郭玉蓮,玉蓮也大膽地承認對天鴻有感情。做母親的沒有過多地責備女兒,既然女兒看中了,母親又何必刁難呢?何況,她也了解天鴻這孩子的人品,隻是天鴻家太窮。論地位,玉蓮是公社書記的女兒,天鴻隻不過是大隊幹部的兒子,又是個學生,沒什麽地位。她隻是希望天鴻能當兵,如果天鴻能當上兵,這種鴻溝就能填平。因為這年月當兵是青年的最大榮譽,一個農村知識青年,當兵是最好的出路。論經濟,玉蓮的條件要高於天鴻多少倍,天鴻也隻有當兵,才能相配。因為,她相信天鴻到部隊裏一定能幹好,說不定就能提幹。當然,這隻是玉蓮母親的想法,玉蓮並非一定要天鴻當兵。當然,若能真去當兵,那是求之不得。

    “你去年怎麽不去當兵?”

    “家裏不同意。帶兵的要我,武裝部的朱部長也要保送我,可是——”

    “為什麽不讓你去?”

    “說我太小,叫我今年再去。今年朱部長調走了,新來的部長又不了解我,能不能當兵還得打個問號。你喜歡當兵的嗎?”

    “不,我喜歡我喜歡的人。”

    “今年冬季征兵時,你能不能叫你當書記的父親幫我講講話?人說上頭有人,不僅能當兵,還能攤到好兵種。”“到時試試看。不過,不能指望。我認為,凡事靠自己爭取。”

    “我當然知道,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爭取就能爭取到的。”

    “我說的是當兵。比如說,體檢你身體沒問題,政審也沒事,稍微努力努力怎麽不行?”玉蓮很自信,“反正我相信毛主席說的那句話,‘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你要不登攀,當然什麽事情也辦不成。”

    “好吧,到時我就去登攀登攀。”

    “話說迴來,我也不是非要你去當兵,當不上兵,在農村也照樣大有作為嘛。毛主席不是說過嗎,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我服了你啦,登攀不上兵,咱們就登攀農村的大有作為吧。”

    “咱們是誰?”

    “我和你呀?大翠不是說了嗎,——小夫妻倆!”天鴻笑嘻嘻地索性說出早就想說卻不敢出口的話。窗紙不舔不破,油燈不點不明。幹脆把心裏話來個竹筒倒豆子,不然悶在心裏脹得慌。

    “瞧我不打你!你這個爛舌頭的!”玉蓮想不到天鴻今天能說出她早就盼他說出的話,害羞地用拳頭連連捶打天鴻。

    天鴻任她捶打。打是親,罵是愛嘛。

    玉蓮捶了一陣,看天鴻不動也不說話,便停了下來。低低地說:“當兵的事我倒是會肯定幫你說的。不過,我沒把握,你也別指望,我還是那句話,一切靠自己,明白嗎?”

    “嗯。”

    “快到家了,你迴去吧。”

    天鴻沒有動,似乎還有話說。

    “走呀,站著幹什麽?”玉蓮知道他在想什麽。

    “給我——”

    天鴻真想親一下玉蓮那紅潤潤的臉蛋。

    “別想歪點子,咱們農村不行那一套。”

    “你不愛我嗎?”

    “吻一下就是愛嗎?如果吻就是愛,以後有你吻的,讓你吻個夠!嘻嘻嘻嘻嘻—— ”

    玉蓮跑走了,笑著跑的。

    夜色淹沒她的身影,她的銀鈴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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