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衡自箭靶場前走過,因見弓弩長衛疆獨自一人引弓射擊兩百步外自設的靶標。衛疆其人平日憂愁孤獨,眉蹙間隱含陰鬱,少與他人交談玩笑。雖身為弓弩長,因有心結,同趙騰、範襄等其餘諸長都交往不深,若有人搭話,不過平淡應對而已。但此人箭法出神,比之機件長範襄也是有過之而不及,上陣打仗更是一心應對,甚為稱職。陸衡雖對他這等孑然自居的態度稍有不滿,卻心知他是軍中難得的奇人,不敢有絲毫怠慢。

    陸衡走到他身旁,見地上還有剩下的長弓箭支,俯身拾起一弓一箭。衛疆正開弓要射,因見陸衡現身,趕緊收弓屈身行禮,道:“實不知校尉大人駕到,衛疆怠慢了!”別人都唿“槍棒”,他覺得如此有失軍官的威嚴,仍自稱陸衡為“校尉”。

    陸衡笑道:“我不過隨意路過,你不必在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衛疆微一點頭,轉身將手中羽箭射入了遠處的靶心。陸衡一笑,也拉弓射出一箭,正中衛疆的靶心。衛疆知道校尉欲同自己比試箭藝,稍一凝神再射出一箭,竟從陸衡那一箭箭羽中心穿入,勢如破竹,前箭轉瞬分崩離析,箭頭深埋入紅心,即被後箭完全掩蓋。陸衡讚道:“好箭法!”衛疆臉上沒有半點喜色,隻是平淡迴答道:“校尉大人見笑了。”平時難有機會向衛疆請教箭術,今日時機難得,陸衡那裏肯錯過?又搭上一箭,奮力一射,居然也同先前一樣,將衛疆之箭射穿!兩人頓時拚爭起來,都不肯相讓,一時已射出五六箭來,尚未分出勝負。眼下輪到衛疆出箭,卻見他正身擎弓扣弦,身軀一動不動,如同石像一般,雙眼半睜,仿佛獵食的鷹隼,“嘣”,弦嘯而箭出,速度之快難以目及,再定睛往箭靶上看,那箭支已牢牢釘入了靶上,杆子仍微微顫抖——卻跳出了紅心,並未中的!

    陸衡很是吃驚,再瞧衛疆雙眼一閉,似乎心有不甘,卻把自己心愛的長弓隨手扔掉——陸衡心中不禁一震。

    “這一局你故意讓我,怎能算數?!我們再比一場!”陸衡拾起丟掉的長弓,仍遞還給衛疆。哪知衛疆卻答道:“勝即是勝,哪有重來之理?”忽輕言一句,“況且衛疆以後很難再用弓箭了……”

    陸衡聽這話中有話,留心仔細看來,衛疆的神色比起平日更差了許多,猜想他心中更是有常人無法想象的苦衷,否則斷不會有這等言行!

    “若你有難言之隱,隻管說來,本校尉決不告與第三人知道!”

    衛疆因向陸衡屈膝跪倒,伸手從內衣中搜出一片羊皮文書來,雙手捧過頭頂。陸衡道:“好好說話,跪著幹什麽?”想要拉他起來,哪知他迴道:“校尉還是先讀讀上麵的字吧,校尉明白之後或許恨不得將我一拳揍倒!”陸衡聽他這話更是奇特,隻好依他所言打開了羊皮文書。

    羊皮一麵平整光華,其上以青墨記曰:“阿疆吾兒,昔吾傅寧北公主入胡和親,得幸蠋黎孤塗單於(胡謂天為‘蠋黎’,謂子為‘孤塗’,單於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故曰蠋黎孤塗單於”),單於愛漢才,盡與我等高職以貴之,議之以縱橫交往諸事。賢單於心智高遠,欲廣某漢之疆屬。漢賊竊我國邦,僭天子之尊儀,誅殺忠義之士,暴行罄竹難書。然吾壯誌雖在,奈何身心殘缺,難堪重任,故向單於列舉汝之神勇,單於以為人才,望汝早日歸北,一來叔侄得見,二來可借胡力謀漢複國!叔遠留字。”

    衛疆道:“校尉的先祖是華夏朝的開國功臣,衛疆的祖上卻是前朝的老臣——昔日征遠公衛安國與塞內長槍陸鳴鏑戰於漢中,征遠公戰敗身死,自此華夏立而大周亡,我們這些大周的遺孤時刻擔憂,害怕高祖為斬草除根,將所有人趕盡殺絕,不得不隱姓埋名,投身北疆偏遠之地。至我父母一輩仍被朝廷追剿,四處顛沛流離,雙親都不幸早亡,幸得叔父將我撫養長大。一日路過長安,我與叔父幾乎快餓死,當時哪有一個路人肯施舍半分?叔父為了救我,竟不惜入宮做了閹人!”衛疆說著不禁聲音哽咽,雖埋著頭,陸衡卻分明看見淚水自他臉頰滑落。

    “你和你叔父必定親如父子吧?”陸衡問道。

    衛疆答道:“哪裏是親如父子?自我父母亡故後,我早已把叔父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叔父入宮,一是為了救我,二是望能光複大周。去年新帝即位,照舊例選派宮室皇女入胡和親,最後選定舜南王之女,封為寧北公主,叔父因與人不和,也被勒令一同前往。”

    陸衡一直以為衛疆談吐思維與他人不同,隱隱露出華貴之氣,再者其箭術非凡,心想他家中仿佛也是大有來頭,卻沒有想到竟是自己祖上的勁敵。然而這些舊事都已經過了大半輩子了,陸衡也就不放在心上,再者朝廷仍不對這些前朝遺孤留個活路,陸衡聽著也覺得十分可憐,很同情他們的遭遇。

    “堂堂一個大國,竟要一個女子委身求全,那些個士大夫卻連一個小女子都不如!”陸衡最恨胡漢間和親之事,一時憤慨,大罵出聲來。稍一平息,他向衛疆問道:“你叔父被單於招為謀士,故也令你棄汗投胡?”

    衛疆答道:“正是。”又道:“衛疆的身世背景已全都告知校尉,校尉如何處置衛疆皆可,衛疆決不有絲毫反抗!”

    陸衡正聲道:“我為甚要處置你?起來說話!”便用勁兒把衛疆從地上拉起來。

    “校尉不想殺我?”

    “若你能說出個合適的理由來,我倒是可以考慮殺你。否則隨便殺了你,將軍不給我為難?”

    “我本前朝的遺孤!”

    陸衡自嘲道:“我太爺爺的爺爺還是山東的強盜呢。”

    “我有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當年我為了從軍還曾行刺過將軍,你那蠅頭小過怎能和我相比?”

    “我私通敵國!”

    這次陸衡不再說笑,他拍拍衛疆的肩頭,正色道:“一張文書算不得什麽,衛疆,本校尉相信你。你雖是前朝故人,但畢竟還是我漢人,胡馬侵我漢族並非華夏開國後才有,先周時他們即是我大漢的心腹之患,你先祖征遠公就曾親率大軍掃滅了一時的夷害。他是我大漢的英雄,無論在何朝何代皆會受人敬仰!你身為他的子孫,千萬不能壞了他的名聲!我相信你絕不會做大漢的罪人——若有朝一日你倒戈相向,拿箭射我漢人,我陸衡頭一個饒不了你!這一營兄弟也繞不得你!你可知道!”

    衛疆道:“校尉放心,我雖心念叔父,但胡人是我仇人,我決不會做那賣友叛國之事!”

    “好!眼下正有一場大戰,先把你的弓收好,到時候好好給我射下幾十個胡馬來!”

    “遵命!”

    陸衡走了兩步,忽頭也不會地對衛疆說道:“把那文書收好,拿到沒人知道的地方燒了。今日你隻在此處練箭,並未見過我,我也未碰到你,你可知道了。”

    衛疆知校尉一心維護自己,不禁感動,答道:“衛疆知道。”

    陸衡一路直走到己部的營帳內,告知眾人:“如今兩軍相交,敵軍人數略勝於我,而我軍士氣正盛,故兩軍算來旗鼓相當。此戰已不宜久拖,久則思變,於我軍大為不利,眼下唯有速戰速決,但求一戰而得勝!若以硬攻硬,兩軍不但會死傷眾多,我軍能否克敵尚不得知曉;我一營兵士自然不怕和胡人硬碰硬,但如此打法隻會徒增傷亡,決非本槍棒的風格!我眼下有一計,若能施行成功可令我軍大獲全勝!——隻是須啃下一塊極硬的骨頭來,不知諸位願不願聽?”

    眾人一聽當即明白槍棒要親自帶大夥兒打大仗了,哪裏有不願意?

    陸衡於是將自己的計策說與眾人,最後聲言道:“此戰必定異常辛苦,可謂九死一生,槍棒不想勉強任何人,若有不願參戰者可自行走出,他人決不得有半分刁難。”眾人彼此相視,都無人走出來。趙騰上前一步,道:“趙騰願隨槍棒上陣殺敵!”王馬兒也探出個身子來,急道:“還有我,還有我!”趙大個兒一屁股把王馬兒擠了迴去,大聲道:“搶小娟的時候就讓你這廝領了先,打仗你還敢跟我搶?”就這樣營中兵士紛紛請願,願同陸衡並肩一戰。

    陸衡對眾兵士也心中感激,仍令道:“家中獨子者出列!”稍一猶豫,三十餘人出列站成一行。陸衡道:“此戰兇險,大家都是把頭別到褲腰帶上了。爾等既是家中獨子,應以傳宗為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倘爾等戰亡家族香火豈不斷了?爾等留下!不得抗令!”

    有人反問:“槍棒可是家中獨子?”

    陸衡不答。

    “槍棒是否婚配?有無子息?”

    陸衡仍不答。

    “槍棒既是家中獨子,又無子息,為何能參戰?槍棒既能參戰,為何我等不能參戰?!槍棒如此要求,豈非瞧不起我等?”

    陸衡無語。

    那人繼續道:“我自願參戰,槍棒攔我不得!”自退迴人群中。

    其餘兵士也相繼退迴,竟再無一人。陸衡歎道:“各位兄弟都是我大漢的熱血男兒,我陸衡敬佩大家,哪還有臉麵阻攔?”忽屈膝向眾人一跪。眾兵士心驚,也麵向陸衡跪下。

    趙騰道:“槍棒如何忽然行此大禮?兄弟們都愧不敢當!”

    陸衡道:“這一跪大夥兒一定要領受。這一戰不知會有多少兄弟亡故,陸衡已經是孑然一身的人,若不嫌棄,願與在場諸位結為異性兄弟,若有兄弟迴不來了,他的父母兄妹由我代為照顧;若我也會不來了,就拜托活著的兄弟照顧,陸衡在此謝過了!”語畢向眾人磕三個響頭。眾人內心激昂,也叩首迴敬,隨後向左右多有托付。

    趙大個兒不等王馬兒發話即迴答說:“馬兒,你放心,小娟跟菜菜我替你照顧啦!”那菜菜正是王馬兒同小娟生下的女兒。王馬兒怎麽聽怎麽覺得這話是他占了自己的便宜,罵道:“臭老趙,休要打我家的主意!別說小娟,菜菜我也不讓你碰一根指頭!”眾人一聽,不由得發笑。

    陸衡知道眾兵士已經與自己齊心,剩下的就是借褚將軍來說服其餘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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