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練精明的眼不著痕跡,和氣的微笑,已將嬌小的女孩打量了仔細。瞥見她裙上係的玉佩暗裏一驚,麵上卻不露分毫。

    “少爺打算讓葉姑娘住……”

    “夏初苑。”謝雲書截口。“景致可還依舊。”

    “怎敢讓少爺失望,這兩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從前更美了。”李叔墳靄然笑答,不敢有半絲懈怠,親身將兩人引至苑前才知機的退了下去。

    “當真不和我去謝家?”

    “嗯。”

    他默不作聲的牽著她穿過了重重垂簾,踏上一座曲橋。

    清涼的水氣撲麵而來,長橋兩側開著大朵荷花,粉白粉紅極盡鮮妍,青圓的荷葉重重疊疊覆住了水麵,時而有遊魚在葉下淘氣的啄咬,引得花枝輕擺,隨風起伏,燥意頓消。

    長橋直入水苑,小巧玲瓏的水閣布設優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見生愛,簷下垂著極細的蝦須簾,細若纖毫,絲絲纏繞,如淡煙懸空,從窗內望去仿佛霧裏看花,更增迷離意韻。

    “這是謝家的產業?”輕輕撫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點意外。

    “是謝家暗裏的,外人不知。”他挑起了簾子,陣陣荷香透入,無需熏籠已雅致怡人。“或者我叫銀鵠碧隼來陪你。”

    “省了吧,一個人還落得清淨。”她不客氣的駁了迴去。明知拗不過,他仍放不下心,盡管那次舊傷發作過後再未重現,到底……

    “迴去吧,船還在等你。”她淡然一笑,對他的猶豫視而不見。“依約來了揚州即算守信,別想著支配我。”

    “我很快來看你。”他無奈的蹙了蹙眉。“傷剛好不要亂走,有什麽缺的隻管吩咐李叔。”

    親眼看著乖巧的婢女送來了清茶果盤,出去細囑了管事,他迴望了一眼水苑。玉一般的人兒懶懶的倚在欄邊,僅能窺見半邊如墨烏發。

    迦夜……似乎也有心事。

    事隔多年,複見舊時門牆,幾欲說不出話。

    謝青嵐悄悄站到了身側,搶先縱上去拍門。

    “開門,三哥迴來了。”清脆的聲音在深宅大院前迴蕩。

    沒敲兩下,朱漆大門轟然洞開,家仆護院整齊的排在兩側,迎接著出行而歸的遊子。一位柔弱的美婦人在丫環侍女的圍繞中盈然而立,淚光點點,注視著久別的愛子。

    “娘……”

    顫抖的手摸著他

    的肩臂,似在肯定眼前的真實,謝雲書眼睛也紅了,屈膝跪倒塵埃。

    “雲書不孝,讓娘憂心了。”

    婦人摟著他痛哭,夢一般的不敢置信,青嵐在一旁低聲勸慰。

    謝曲衡滿麵傷感,宋羽觴惻然觀望,白鳳歌在一旁也是淚光盈盈。

    哭了半晌,身邊的侍女親眷勸了好一陣,謝夫人終於收住了眼淚,拉著他的手不肯放,說了許久的話,倦意漸生,謝雲書才退了出來。

    青嵐或許是想通了,不複數日的沉默,恢複了頑皮愛鬧的本質。“三哥今日迴來,聽說娘整夜都沒睡好,現在總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書房等你,大哥先去報告了此行的經過。”少年突然唏噓,皺出一張苦瓜臉。“爹對我的處罰與三哥定的一模一樣,難怪一直說三哥最了解爹。”

    見幼弟垂頭喪氣的臉,他不禁輕笑。“你沒抱怨?”

    “我罪有應得。”青嵐悶悶的歎了一口氣。“沒釀成大禍已經夠走運了,爹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過幾天氣消了就好。”他溫言安慰。

    “我這就要去入刑堂領二十杖,估計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記得來看我。”想到受刑之痛,他咧了咧嘴不無慘色,手不自覺的摸向後背。

    謝雲書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從懷裏摸出了藥瓶塞給他。

    “這傷藥止痛效果不錯,叫人幫你敷上會好得快些。”

    謝青嵐感動的眨了眨,“謝謝三哥,我以為你不理我了。”一邊抹著眼睛假哭,看得謝雲書好氣又好笑。

    “我什麽時候不理你。”

    “都是我害葉姑娘受傷,你那麽寶貝她,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氣。”他邊說邊觀察兄長的臉色。“雖然我不怎麽喜歡,但她確有囂張的實力,人……怪是怪了點,三哥看重的應該不會錯,就當是多了一個古怪的嫂子,就算別人說三哥戀童我也……”一看謝雲書表情不對,立馬打住話頭閃得老遠。

    “不說了……三哥別怪我胡言亂語,爹在書房等你過去呢。”

    目送弟弟的背影,意外的發現了一個事實。

    這小子……輕功學得不錯。

    屋裏陳設清雅,備有琴台書案,仿佛隨時待人落筆勾描窗外的美景。比起天山,夏初苑的荷花更盛,也柔和了許多。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旖旎風情。

    水殿那一池青荷,總有格格不入的錯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絢麗肆意的鋪陳,開得無邊無際的放縱。

    夜色漸濃,長橋上的紗燈點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白日的炎熱散去,摒退了隨侍的婢女,她鬆鬆墜著長發在廊外戲水。時而有小魚把玉足當成了雪藕,遊戲著碰啄。

    怔怔的望著大朵的粉白發呆,離開了天山,日子閑得發虛,無怪四翼不肯安份。十餘年處心積慮,小心慎謀,忽然入了煙色迷離的水鄉,被當成孩子般嗬護照料,極不適應。

    揚州……陰差陽錯到了這裏,總想起許多不該想的,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磕絆牽扯了這麽久,也該有個頭。

    接下來往哪裏去?

    要不要尋去南越,看看母親死前猶念念不忘的故土?

    從未踏足又僅剩焦土的故園,實在勾不起多少興趣。

    不知還有多久,怎麽打發都無妨,她下意識的咬著指甲,盤算下一個目的地。

    長橋另一頭,男子靜靜的凝視,俊顏在夜色中看不太清。

    “在想什麽?”隨著溫朗的語聲,他在她身邊坐下,牆外剛剛響過了三更的梆子。

    “沒。”她懶懶的掠了一把散落的頭發,無甚情緒起伏。“這麽晚來做什麽。”

    “白日比較忙。”不在意她的冷淡,他打開提來的紙包,“嚐嚐看,翡翠燒賣和銀絲卷,可算是揚州一絕。”

    拈起猶帶熱氣的點心,她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

    “謝家廚房做的?手藝不錯。”

    見她入口,他亦湊上來啃了一下,落在纖白的長頸。迦夜縮了一下,手中的東西險些掉落。

    “別鬧。”她羞惱的低斥,他避開摯肘,攬住了細瘦的肩。

    “迦夜。”

    “嗯。”

    “為什麽不肯跟我迴去?”

    “沒必要。”懷裏的身子僵了僵,她放下了點心,聲音硬起來。

    “是不屑,還是不想?”

    “隨你怎麽猜。”

    “你怕麻煩?”靜了片刻,他攬緊了掙紮的人。

    “你不怕?”她沒好氣的反詰。

    “我不怕。”

    堅定沉穩的迴答如同承諾,她別過了頭隻當未聞。

    “你不信?”

    “現在說

    這些不過是由於麻煩還未出現,誰知道屆時是哪種情形。”她冷笑一聲,“別把話說的太滿。”

    “你總是這樣。”他低低的歎息,挫折而無力。

    “我怎麽想與你有何相幹。”

    “你真不懂?”他望著她的眼。黑白分明,似春雪般蒙懂,也如玄潭般無情。

    “勸你省點力氣,別在我身上浪費心思。”她垂下睫,第一次點破了迷局。

    “為什麽。”

    “不值得。”

    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輕易激起了情緒。“你說清楚一點。”

    “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彼此再了解不過。”話語中不帶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發寒。“出了天山即是涇渭分明,本就不應攪在一起。”

    “你真這麽想?”低沉的聲音慍怒而致氣。

    她掙開他的束縛站起身,“你是個好人,可惜我不是適合你的那種女人,目前僅是因為多年相處的一時迷惑,或者……”不理腕間越來越重的壓力,她嘲謔的一曬。“被我驅使多年,打算徹底征服一逞快意。”

    “不管是出自何種意圖,糾纏下去對雙方都沒好處,這點你心裏明白。”

    胸口的怒氣越來越膨脹,眼見要道出更絕情的話語,他狠狠捉住她,重重的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憤意的言辭。

    為什麽不肯放?

    明知麻煩無數,未來隱憂重重,卻仍是不想放手。

    費盡心機拉住隨時要轉身離去的人,寧願背負著父兄的責備、家世名聲的束累,一意留住懷裏難測的嬌顏。

    可她隻是退。

    一次次推開他,用冰冷的話語迴絕他的接近,一味將他推迴七年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對,這場紛亂唯有他一人執拗,像極了毫無意義的任性。

    他簡直忍不住生恨。

    或許是被怒氣懾住,她放棄了推避,任由他緊擁。

    星影西移,他將她輕輕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來,雙手環著纖腰不放,誰也沒有說話。

    一輪殘月印在蝦須簾上,暈著朦朧的淡黃,像一彎欲滴的淚。

    直到天色透白,他鬆開手臂,望了輕合的雙瞳半晌,出門自去了。

    她靜靜的睜開眼。

    翻過身,細白的指尖摸索著餘溫猶存的席麵。

    無聲的咬住了唇。

    相請

    揚州最負盛名的醉仙樓照例是賓客滿盈。

    三樓卻是清淨閑適,隻坐著少數幾名貴客。

    幾個巨大的冰桶散發著寒氣,輕易驅走了暑熱。冰好的瓜果點心列在盤中,水潤鮮嫩,夏日倍加誘人食指。

    四翼看著街景品頭論足,白鳳歌與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鸚鵡,謝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觴輕搖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

    “老大去哪裏接主上,這麽久還沒過來。”藍鴞耐不住性子。

    “約摸快了。”墨鷂估了下時間。

    “她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去謝家。”碧隼問出糾結多時的疑惑。

    “誰猜得出她怎麽想,越來越古怪了。”藍鴞聳聳肩。“至少以前還有脈絡可尋……”

    “你覺得很怪?我倒覺得她現在比較像正常人一點。”墨鷂反駁。“不像以前那樣完全沒人味。”

    “這麽說倒也……她有正常過麽?”銀鵠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麵麵相覷,皆是心有戚戚的搖頭。

    “你們說的是葉姑娘?為什麽都怕她,她過去對你們很兇?”不甘心一知半解,宋羽觴擠入了八卦的行列。

    “不兇。”藍鴞誠實的提供答案。

    “手段殘忍?”宋羽觴鍥而不舍。

    “還好。”墨鷂出言否定。

    “你們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沒有。”碧隼撓撓頭,“她早就放我們自由。”

    “那你們的畏懼所為何來?”宋羽觴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對那個冷淡的女孩的敬畏超乎尋常,按說他們該是謝雲書的手下,卻更戒慎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麽人。”碧隼好心的答了一句。

    “她是什麽人?”宋羽觴從善如流的問。

    碧隼啞然,眼睛瞟向銀鵠,同伴會意,微笑著替他帶過。

    “說起來我們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謝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過去是怎樣的?”

    “這個我當然清楚,畢竟我和他相交多年……”宋羽觴十分知機,大方的提供對方想知的答案。

    雙方熱切的交換各路消息,獲得想了解的小道訊息,盡是皆大歡喜。

    謝曲衡在一旁好笑的搖頭。

    謝雲書攜著迦夜踏入,看見的正是一派親密無間的融洽,不覺稍稍詫

    異。

    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唇。

    “你教出來的。”

    四翼瞥見兩人,反射性的筆直立起,訕訕的心虛。

    謝雲書一笑,引著眾人落坐。

    機伶的店夥招唿著上菜,隔壁的伶人彈起了琵琶,絲竹入耳,嬌柔婉轉的歌聲清揚,帶來情致纏綿的意韻。

    菜色是極精致的。

    色色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膩,鮮嫩適口。甚至雕出了精巧的花鶴造型襯飾,更添了幾份顏色。似這般鹹中微甜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較往日多下了幾筷。

    迦夜本身相當挑剔。

    長期處於高位,起居無不雕琢,平日享用的雖然隨意,卻都是頂尖的器物。不過她極能忍耐,出行時飲食粗礪,著布衣粗棉,數日不眠不休皆是尋常,從不因之抱怨。即使來了江南諸多不合意也不著片語,唯有極近的人才能覺出一二。

    白鳳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淺笑著搭腔,迦夜淡淡的迴應,氣氛還算融洽。四翼罕有的與她同桌,拘謹而不自在,全無先前的笑謔,幾乎不開口。隻剩了謝氏兄弟和宋羽觴談些漫散的話題,場麵略為冷落。

    白鳳歌挑了一筷獅子頭給迦夜,溫言婉笑。

    “太瘦了對身子不好,葉姑娘該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碗,一旁的謝雲書順手替她挾了過去。

    “多謝白小姐好意,隻是她素來不喜葷食,由我代了吧。”俊顏平常,了解而默契,做來再自然不過。

    櫻唇忽然發白,白鳳歌勉強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緊緊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入眼小姐神色幽怨傷心,不禁暗裏不平。

    謝曲衡默歎一聲,扯開了話題,努力化解僵滯的氣氛。

    迦夜仿如不覺,略略喝了一點湯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遠處飲茶。

    她一離席,四翼心思一鬆,又開始與宋羽觴交頭結耳。謝雲書禮貌性的與白鳳歌攀談了幾句,畢竟是謝曲衡秉持父親的授意請至揚州,不便過於冷落。

    “數日賞玩,白小姐可還適應此地風物?”

    “揚州風景絕佳,鳳歌所見處處皆是美景,哪會不喜。”白鳳歌盈盈一笑,矜持而文雅。連日遊玩俱是眾人一起,期間謝雲書多是全神陪著迦夜,少有近談,難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鎮定,仍是些微暈紅了臉。“多賴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機

    緣。”

    “家母近日時常誇讚,說白小姐溫雅可人,一解膝下無女的遺憾,直是希望能常駐謝家才好。”謝曲衡頗有深意的微笑接口。

    謝雲書瞥了一眼對麵,迦夜倚在樓另一側欄邊,捧著一杯香茗看花。數盆碩大的茶花色澤嬌麗,花葉繽紛,絢爛而招搖。

    “白小姐有暇盡可多留些時日,揚州有不少好去處。”他忽然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時皆側著頭望過去。

    白鳳歌有些意外,美麗的眸子亮了起來。“多謝三公子,如不麻煩,倒是想請三公子指點些名勝殊景。”

    “這有何難,讓雲書陪著四處走走即是,也可嚐嚐街巷名點。”謝曲衡大喜,立時替三弟包攬。

    “若是三公子方便的話。”期待的麗容略帶羞意。

    謝雲書眼神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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