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的時間又不夠,九微此時無異於在熱鍋上煎熬。從一介亡命殺手到統率群狼的樞腦,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並未能帶給他更多籌碼,多方摯肘讓處境越來越艱難。

    恰逢此時,弑殺組傳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議以合力進諫的方法直呈教王,換掉九微。若直諫送達,加上三使推波助瀾,下場可想而知。

    時間一天天過去,偶爾擦肩而過,九微神色如常,卻能感覺出疲憊焦燥之意日漸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來風滿樓,困境愈來愈危。

    徘徊數日,他終於敲開了迦夜的門。

    “進來。”

    推門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書,一旁堆積有尺許高的案牘,幾乎擋住了身影。

    “有事?”

    她頭也沒抬,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微微躊躇。

    迦夜也沒有再問,運筆如飛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驚人,有些案卷甚至掃了幾眼便已下筆,少數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丟在一旁,房間內一片寂靜,隻聽見紙頁翻動的嘩響。

    畢竟年幼,她的身形過於嬌小,桌椅都是匠師特製。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帶著思索的專注凝神,看上去似一個稚嫩的孩童在燈下苦讀,筆下書點的卻是攸關生死的西域各國密報,著實有些怪異。

    燈花爆了一下,光影搖動,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銀燈,微倦的輕撫眉心。

    “這麽晚過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問問九微的情況。”

    “他?”女孩閉上眼,並無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麽,我知道你這一陣在暗中打聽。”

    “他的處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斷他的話,迦夜睜開眼,黑眸靜如深潭。“你想我怎樣。”

    “我希望你能幫他。”

    “什麽理由讓你認為我會願意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對你並無好處。”

    她轉了轉筆,無表情的點頭。“說的不錯,但扶值九微同樣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壓力會少許多。若九微被除,下一個月使必定會倒向千冥,屆時處境會更危險。”

    “現在危險的可不是我,況且在我看來九微和千冥無甚差別。”

    “千冥操控了弑殺組,連你也會受製,你真希

    望他權力盛大到那個地步?”

    “所以你勸我眼下激怒他?”她永遠是淡淡的口吻,事不關已的疏落。“若教王選的下一任月使與千冥無關,我根本隻須坐看即可。”

    “你若此時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對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對你更無好處。”他穩了穩情緒,斟酎用詞。

    “紫夙與千冥的關係在教中不是秘密,隱伏的勢力極大。九微此時根基未穩,你們攜手方能勉強平抑局麵,失去了弑殺組的支持,穩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國的影響便隻是空談,屆時,千冥有絕佳的理由擠兌你,就像今日對九微一樣。”

    靜滯了片刻,清冷的話音如風送浮冰。

    “我若插手隻會同時得罪風花二使,說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樣不會放過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內務摯肘,紫夙以刑律相擾,這兩方非我權責我也幫不上忙。”

    “你有辦法的。”他緊盯住她。“隻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迴視。

    “教你看戰國策可不是為了對付我。”

    “我隻是陳述利弊。”

    靜靜對峙良久,她忽然別過頭。

    “好吧,我給他一點建議。”迦夜又坐迴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於權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爭取。”

    “教王?”

    “不錯。”

    “可此時去找教王,豈不更證明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懾眾?”弄得不好,反給了千冥攻訐的借口。

    或許是他疑惑的神色過於明顯,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緩緩而談。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賜封風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亂時的功績過高,不賞無以服眾。”

    “隻是他野心過盛,早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為月使,掐斷了千冥控製弑殺營的機會。誰都知道九微經驗尚淺,此時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會小視,反而會視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隻懂得緊抓權力死撐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變通人不足取,難當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無甚可惜之處。”

    他細思了半天,再度開口。

    “弑殺組的桀驁不馴又該如何,用重刑威懾恐怕更難駕馭。”

    “揚湯止沸,何如

    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詭異而狡黠。“月使剛剛上任,還沒有自己的影衛吧。”

    “你是指……”

    “我已經說的很明白,若是他連這都聽不懂,也就沒資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問,眉目又冷下來。

    “殊影,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但你也要清楚,教王並不希望一個中原人與月使過從太密,這會令他懷疑下屬的忠誠度。”她點到即止,不曾把話說盡,他已全然洞悉,轉為沉默。

    不隻是與九微過從太密會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與迦夜聯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懷所慮才是那個上位者樂見其成,這樣任一方都必須仰仗教王來立身自保,壓製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獨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說得夠多,別指望我出麵幫他,月使隻能憑自己的實力在教中站穩腳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時明裏襄助九微等於授人以柄,又會引起教王猜疑,殊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對各方勢力的考量,自身處境的明析,教王機心的把握……精準得可怕。

    九微一直靜默。

    聽完一切,隻說了兩句話。

    “謝謝。”

    微黑的臉上勇毅決絕,破釜沉舟般一往無前。

    “殊影,你看著,我一定會成功。”

    此後的三年,他們不曾再有機會交談。

    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鞏固地位,建立自己的親信助力的時候。

    執行了無數次任務,縱橫西域各國,數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過去的獍長老更強硬,也更隱形。

    一方麵以刺殺威懾諸國,另一方麵卻又以大量的金珠收買重臣後妃,剛柔並施,陰謀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國家的王嗣廢立,刀兵戰事。一國之君難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響一國存亡。

    霹靂手段,雷霆威迫,又運用得恰到好處。

    魔教的聲威在數年內達到頂峰,各國爭相進獻貢物,以求結納安好,源源不斷的財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為之垂目。

    無人再敢小視這個纖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實證明了雪使的尊號實至名歸,連帶她身後的影衛都是令人敬畏的對象。殊影率領的六翼絲毫不遜於弑殺組的菁華,各有所長配合精妙,曆次任務中皆有斬獲,麵對這樣的實力,執掌教務千冥

    都要避讓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躍成為四使之後反而若即若離,私下往來甚少。僅在貶抑迦夜九微時同氣連枝,心無二致。

    而此時的九微,也已非吳下阿蒙。

    三年前,他戒慎戒懼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風雨交迫,卻在危時大膽覲見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難以服眾,請辭炙手可熱的職位。教王感其誠,賜獨斷之權,準其對中等過錯以下的教眾自行懲罰,無須通過紫夙裁斷。

    權限到手,九微又以淬鋒營叛亂的前車之鑒為由,閉弑殺組於禁苑訓誡一年,增眾人效忠之誠。禁苑之內,任何人不得往來探視,唯九微至上,殺伐決斷,令行禁止,無人敢複有異議。

    而後,他以廝殺互搏之法挑出兩人以充影衛,又挑出五人為隊長,代管營中事務,賞罰分明權責相關,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營中所出之事,事無巨細,一一入耳。偶有調動敕令,如臂使指得心應手。

    三年間,不少好手在嚴殺曆練下晉入弑殺營,屢建戰勳,仿如一支斷過利刃又重鑄鋒芒,頗得教王嘉許。月使九微之名穩如磐石,再不是初時任人猜議去留的新寵。

    光陰流轉,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擁簇。

    勢均力敵,權力製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榮安定。

    風起

    風塵仆仆的趕迴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來。

    或許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貝鈴輕飄,又或許是幽然靜謐,紗簾如霧。忽然從連續不斷的血腥殺伐中清醒過來,平複了心頭的燥動。

    與中原時截然不同,摒棄了一切思慮,起手落刃之際再無猶疑,成了名符其實的殺人工具,卻無法怨責那個在青荷盡頭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選擇,選擇在她麵前俯首稱臣,任憑驅策。

    而她,永遠是淡淡的頷首,點出行動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務。

    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盡管自初見已有數年,她仍是舊時模樣,分毫不曾長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議論,甚至有傳言指其為妖。稚嫩的外貌,奪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簡出的習慣,仿佛都為流言做了注解。

    望著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覺不可思議,一時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迴話,女孩蹙起眉。

    他迴過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

    想什麽?”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略為詫異。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潛藏已久的疑問,說完不自覺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會,漸漸笑起來,有一抹自嘲。

    倒沒有發怒,輕輕歎了口氣。

    “我這樣,很像妖怪吧。”

    蒼白的手揉了揉額頭,一貫無波的聲音微微起伏。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以後……別再問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間的失態隻是錯覺。“那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是什麽力量讓一個孩子停止了成長。

    步出水殿,他仍在迴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絲無可奈何的蒼涼。

    有什麽東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讓她呈露出難以掩飾的情緒。

    沒有弱點、從不失儀、冷靜自製、掌控若定的麵具下罕見的真實。

    這一刻,他才隱約感覺到,這個大權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麵走來的綠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規行禮的一刻,極低的聲音傳入耳際。

    “今日亥時,媚園清嘉閣。”

    他默不作聲的行過,刹那握緊了拳。

    媚園,人間少有的極樂之鄉。

    放眼皆是絕色胭脂,嬌俏迎人,花香粉黛襲來,溫柔纏綿入骨。

    閃開附身過來的嬌胴,他直接點了清嘉閣,被貌美語甜的女僮引入一棟玲瓏小閣,留下身後一路怨嗔秋波。幾道迴廊之後,呈現於眼中的已是雕梁畫棟,曲苑白牆,頗有江南風致。

    獨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麗人所住,能出入的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門口,知機的退下。兩個著淺粉薄衫的俏婢迎上來,眼睛俱是一亮。鶯聲婉轉的下拜,又連拉帶推的將他送入內室。

    屋內的麗人猶在鏡前慵懶的梳頭。

    聞得背後有人,並不迴首,自顧自的挽起烏發,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輕淺,黑發如墨,一截粉頸纖細憐人,未見其麵,心已柔了三分。

    約略感覺有些異樣,卻不知為何。及至麗人轉過頭,風致宛轉的盈盈一笑,才驀然明白。

    肌膚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無餘飾,

    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隻是身量較長,曼妙動人,是個風韻十足的成熟女子。

    麗人見他不說話,抿嘴一笑,招唿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齊備,又摒退左右,素手執壺斟滿了玉杯。

    “公子初來,煙容無以為敬,先飲一杯。”言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粉臉被酒氣一激,漾起了兩抹微紅。

    “你叫煙容?”

    麗人嫣然一笑,尚未迴答,身後已傳來一聲低笑。

    “煙容解語,媚園無雙,你連這個也沒聽過麽。”一個男子輕捷的從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著他。

    “九微!”他脫口輕喚。

    三年不曾對麵交談,險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蕩。

    對方上下打量,走過來緊緊攬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當麵叫你一聲。”

    眼前的九微脫去了銳氣沉穩老練,又多了一種威勢,再不複當年的青澀。

    兩人相視而笑,百種滋味浮上心頭,半晌才平靜下來。

    煙容識趣的退至隔室撫琴,留下房間供兩人密談。

    “怎麽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會麵,此次九微甚至動用了伏在媚園的暗線,必定不是為寒喧。

    “近來有事,你剛迴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盤腿在軟墊上坐下,開門見山的談起重點。

    “什麽?”

    “你知道,前陣教王十分寵愛龜茲國獻上的一位美人。”

    “聽說過,可是叫雅麗絲?”

    “不錯。”緩緩品著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時間的曆練下,他們都不再是昔日飛揚跳脫的少年。“那個女人很不簡單。”

    他飛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隱約記得是個柔媚至極的女人。

    “怎麽說。”

    “教王對她的話言聽計從,近期下了許多出格的命令。”濃眉緊皺,九微道出詳情。“她並無職位,卻能插手千冥的教務,教王還許可她隨意指令弑殺組的人,前幾天我手下的人剛替她殺了一個仇人。”

    “什麽樣的仇人?”

    “龜茲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數名高手,隻為博她一悅。”

    “千冥紫夙如何應對?”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暫時還沒算計到紫夙頭上,而千冥……她很聰明,在嚐試討

    好籠絡。”

    他微微動容。

    “這樣放縱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鬱的酒香散在室內,中人欲醉。

    “你想怎麽辦?”

    “我想探探迦夜的態度,三十六國的事務由她所轄,龜茲的事隻怕要親自善後。”

    他點點頭,“尚要待教王示下。”

    龜茲本有定期歲貢,曆來恭順,無可挑剔之處。這次教中擅殺重臣,確實難以交待,僅派下屬已不足以安撫,說不得要逼得迦夜親往了。

    “順便查查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來頭。”九微的眼中閃過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兩個都沒有迴來。”

    能讓九微手下的精銳消失得無聲無息,絕非一般人能為。

    不由心中暗驚。“我記下了,可還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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