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睜開眼,一抹影子從窗口掠入。

    一顆血汙的頭顱在桌上滾動了幾下,停住。

    暴凸的雙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難以置信自己身首異處,正是稍早時兇惡致極的當街毆人者。

    少年冷冷的看著她,未及合攏的窗欞隱隱透出一線天光。

    “把東西清理掉,桌子擦幹淨,你可以休息了。”

    連打坐的姿勢都不曾動一下,她又合上雙眼。

    “那張床歸你,還可以睡一個時辰。”

    他僵立當場,悶到胸口發痛。

    良久,又拎起頭穿出去,迴來擰布拭淨桌麵,洗去血腥,坐在床邊怎麽也平抑不下心緒,眼睜睜看著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

    店夥敲門,送來熱騰騰的茶湯早餐。

    迦夜離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她吃飯的樣子非常文雅,一舉一動都規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閨秀也毫不遜色,氣質甚至猶有過之。

    可是他沒有忘,昨日她隨口便令他奪去了一個人的生命。

    即使那個人恃強橫行,並非善類……

    “那人名喚沙力克,以強行剝絞地頭稅為生,傷人無數血債累累,百姓奈之無何,為地方一霸。”

    她平靜的開口,以絲巾拭唇。

    “有妻妾數名,兒女尚幼,更有七十歲的老母在堂,由他奉養,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賭好酒家無餘財,一死家道敗落,其母老年喪子,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她望向少年漸漸燃起怒意的眼,繼續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於數年內改嫁,兒女喪父幼失怙恃,就算運氣好能長大成人,也難免終身困厄。”

    “如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殺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關已的下了結語,他霍然起身。

    “那是……”

    “是我讓你殺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殺人者是你。”

    他握緊手心,額角跳了跳,險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頭,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覺到殺氣,她點點放過頭顱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著他,怒極的眸子幾欲噴火。

    ……

    “你想問,我為什麽這麽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的看著他。

    “……為什麽!”寂靜許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陌生。

    “你殺過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迴答。

    “你殺過的人,可都是罪有應得?”

    ……

    “至少你不曾主動殺過人。是想說這個?”

    “生性堅忍,耐力極強,靈活機變,謹慎細密,又能照顧同伴協同作戰。但不具侵略攻擊性。”她背書般一字字吐出,揚揚眉。“這是夔長老對你的評價。”

    “據報告所言,你在曆次作戰中皆以防衛為主,僅在遭受攻襲時才開始還擊,除非生死關頭,否則均重創對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於危境。以上可是屬實?”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迴神。

    “這和我殺人有什麽關係。”

    “我想……”她望入他的雙眼,完全不似一個稚齡少女。“你還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來的氣機逼得唿吸一滯。

    “你將來所殺的每一個人,可能善可能惡。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與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都有自己的親人,隻因某個指令而被終結掉生命。會有人為他們的死而悲痛欲絕,潦倒困頓,終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個餘生詛咒你下地獄。他們不會恨那個發出命令的人,隻會恨劊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遠是個殺人者。”女孩的話語冷酷而犀利,像錐子刺入心底。

    “你無法用被迫來推卸責任。”

    “別說什麽情非得已,你沒資格。”

    “結果就是你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殺人。”

    “這些罪,你將背負終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

    “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她伸指輕拂衣袖,淡淡的開口。“因為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殺手,而不是正直意氣的君子。”

    “魔教就是這樣的地方,沒有所謂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殺人者。”

    “知道自己為何殺人,又能背負起罪衍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麽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現了憐憫。“你以為隻要躲下去就有機會逃離,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你以為掩飾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

    每隔數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闖出了淬鋒營,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

    “不是單憑忍耐和毅力就能撐過去的,沒有為了目標舍棄一切的決心,隻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你們所遵行的仁義道德唯一的用處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這樣根本無法成為一個殺手,更沒資格做影衛。”

    “殺一個惡霸都那麽難,你能完成什麽任務?”

    “憑什麽在教中生存下去,保護自己不受別人踐踏。”

    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掐斷了最隱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從未感覺如此無能。他的臉色一片灰敗,頹然鬆開手,血順著指尖跌落。

    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

    “給你兩條路。”

    “要麽你就這樣在教中過下去,隻要我還在你便不會死,作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放棄不該有的念頭,像樓內的擺設一樣活下去。”

    “要麽作一個稱職的殺手,摒棄掉無用的道德正義,依命令行事,承擔所有的汙穢罪惡,再迴不了頭。”

    “你可以選擇。”她俯首看著他,語氣稍緩。

    “這是我所能給你……唯一的仁慈。”

    莎車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視而不見,依舊打坐進食,傍晚還去集市買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盤腿坐在寬凳上入定,以這種方式代替睡眠。

    當曙光再次映上窗簷,少年抬起頭。

    “你為什麽對我說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聲音清晰凝靜,有著和年齡完全不相襯的冷定。

    “別以為是什麽好心,我隻不過有個習慣,即使利用也要是對方心甘情願。”

    “我不在乎有沒有影衛,養一個閑人也無關痛癢,所以無須戒心過重,反正你也沒什麽好損失。”

    “那時……為什麽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緩緩迴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闖過了戰奴營和粹鋒營的人,不該是那樣恥辱的方式死掉。”

    那樣的汙辱,更甚於殺死一個人,即使是堅韌到極點,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線,對這種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靜寂良久,少年再

    度開口。

    “謝謝你,讓我看清楚麵對的是什麽。”他一字一句。

    “請你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殺手。”

    殺手,絕非光憑武技即可。

    不露痕跡的滲入,一擊必殺的閃擊,全身而退的精謹。

    三者齊備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殺。弑殺組的新手永遠是折損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氣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為全憑銳氣就能成功,絕對是一種愚蠢。

    教中對於失利的殺手懲罰相當重,他們不僅任務失敗浪費了機會,更打草驚蛇,令再次刺殺倍加棘手。

    影衛與弑殺組又有不同。

    必須全麵輔助主人執行任務,需要極好的默契,最基礎的便是說一不二的執行,影衛如同主人的一隻手,對命令不管理解與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經驗太少,難以獨當一麵,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揣摩。

    迦夜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以最簡短的方式解釋了此次任務。

    莎車國內隱伏的密探書信傳報,於闐國近日私下譴使暗會莎車國主,密謀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牽連在內。

    一旦三國攜手合盟形成密約,諸國之內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數年辛苦經營將岌岌可危,魔教聲威大受影響。

    弑殺組尚未從兩年前的重創中恢複,同時狙殺多個目標相當吃力,況且樹敵過多引起各國震悚連橫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

    相當燙手的任務。

    迦夜從地圖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們入城,謁見莎車國主。”

    莎車國王妃日前為國主誕下了公主。

    因著這個原因,莎車燈火通明,舉行了整整三日的慶祝。豪華的宴會日夜不休,狂歡的氣氛從宮廷延至民間。

    百姓對異地的來客皆是笑臉相迎,平和安樂,對國主也以讚譽居多,想來莎車王頗得民心。

    迦夜在官驛遞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臉色大變,不自覺的發抖,顫顫連聲的稟報上級。

    放眼西域,無人不知一雙黑翼標記象征著天山深處最可怕的魔頭。

    等候事務處理的數十名莎車人不明所以,看著驛所長官以近乎恐懼的神態恭請,那兩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進官轎,一路直入王宮。

    莎車國主是年過三旬的中年人。

    客氣而有禮,明顯掩不住緊張,左近的一位文臣輕咳一聲,他才略為鎮定下來。

    “兩位尊使蒞臨莎車,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還望尊使海涵。”

    “國主說哪裏話,本是我們倉促到訪,驚了主人,倒是失禮了。”迦夜落落大方的應對,言語頗有氣度,雖然形容尚稚,卻讓人不敢小視。

    “敢問教王對莎車今年歲貢可還滿意?”

    “這個當然。本教與貴國曆來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國主,均是稱譽有加。”

    “如此甚好,還請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結晉好,莎車感激不盡。”手微抬,一旁的隨侍立即捧上金盤,滿滿的金珠上堆著碩大的寶石,燦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掃了一眼,點頭致謝。

    “多謝國主盛情,在下定當轉告。”

    “敢問尊使此來是……”國主終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淺笑。“此來是為了祝賀國主喜得愛女,並無他事。”

    國主驚疑不定,與近臣對望了一眼。朝貢往來之餘,每值賀慶魔教確實也有使者到訪,隻是這個時候……

    “曆來與各國往來俱是獍長老主理,兩位可是長老屬下?”一旁的文官開口,微笑著探問。

    “不錯。”

    “下臣失禮了,過去獍長老的下屬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見兩位這樣的少年英傑。”文官的眼睛緊緊盯住她。

    魔教之內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殺手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變,不答反問。

    “是我的近臣沙瓦裏。”國主擠出笑意,象征性的嗬斥。“不得對尊使無禮。”

    不等對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無妨。

    “其實大人說得對,我們本是夔長老下屬。”話一出口,無異於直承自己是殺手,周圍的莎車人臉都白了。

    “不過……”她緩緩道出下半句。“來此純屬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裏鎮定的詢問。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們前往大宛辦事,恰遇上獍長老及隨行被教王急召迴山無法分身,是以譴我們順途到訪,以免失了對國主的禮數。”

    她微吐了一口氣,仿若有憾。“教內事務不便詳述,卻未料到因此

    令國主受驚,是我們的不是。”

    “哪裏哪裏,隻是久未見獍長老十分想念,順道問候,還請尊使勿怪。”

    “國主太客氣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壽,長享安樂。”迦夜從懷中取出禮單,侍從轉呈至國主手中,“這是教王的賀禮,願莎車與本教永為睦鄰。”

    “多謝尊使,一路辛苦還請入殿休息。”國主稍稍放鬆了一點,站起身滿麵帶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國明日再為尊使大宴洗塵。”

    居所相當的奢華,王候之尊也不過如此。

    對兩個使者禮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諸國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來的餐點豐盛誘人,迦夜每種嚐了一點就放下玉箸,似乎並無多大興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監視一個人。”

    “誰。”

    “沙瓦裏。”她默默的思量了一會。“他功夫不錯。你擅長輕功盡量貼近點,千萬別讓他警覺,看他和誰接觸,說了些什麽,有哪些布置,最後再讓密探查查他的來曆。”

    “是。”

    遠處的燈火依舊喧嘩,這個夜晚注定有人難以入眠。

    “怎樣?”

    “他和國主密議了很久,國主認為我們隻是想得到金珠而順路過境,並非衝著莎車而來,但沙瓦裏不這麽看,說服了國主加強警戒,連夜布置了軍隊保護寢宮,明日的晚宴將是我們麵見國主的最後機會。”

    宴會的侍從想必都會改由護衛充任,若要在這種空前的戒備下刺殺,確實困難重重,她無聲的笑了笑。

    “還有呢?”

    “沙瓦裏並非莎車國人,而是貿易商人。以虛職內臣的名義出入宮廷不到兩個月,交際甚廣,對其他重臣多有結納。據聞出手闊綽,經常出入酒樓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盡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說於闐王病入沉苛,隨時可能不治。明日繼續監視沙瓦裏,看他有什麽動靜。告訴侍從,我們遠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應酬一概辭謝。”

    “是。”

    一日之間,於闐王病重的消息傳遍了街巷,終於在傍晚傳入沙瓦裏耳中。

    他聽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馬車,叱喝車夫趕至一處別苑。

    迦夜聽著他的報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細可憐,像玉琢的

    蔥葉。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很好。”

    謀勝

    妖嬈的舞娘極速旋轉,輕妙的舞步蹁躚飛揚。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燒,映得殿內一片通明。

    冠蓋滿坐,貴賓雲集,羊羔美酒堆滿了桌麵,金杯銀盞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隻為迎接兩個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國主談笑,輕鬆愉悅,似乎對這場宴會甚為滿意。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在場的莎車臣將均鬆了一口氣。料想隻要挨過晚宴,明日便可禮送兇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衛神色驚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傳報,迦夜忽然立起身,麵向國主開言,一時眾人都側目過來。

    “蒙國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盡。”她微笑舉杯祝酒,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飲而盡。國主慌忙舉杯同飲,登時滿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長身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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