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人跟南方人拖毛竹一樣,從樹林裏砍些荊條,拖迴家。這是一種編籮筐的好材料。

    手藝嫻熟的山民用可憐巴巴的口氣,指著籮筐說,自己花了怎樣的氣力才編出來。他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在這小山村中謀生。放羊人在這個季節獲得悠閑。草,滿山遍地,不像冬天還要趕著羊群到處走。收割麥子,播種玉米,前前後後沒幾天忙頭。然後,在家家戶戶的過道裏,打撲克牌,搓麻將的喊的起勁。夏天才有水的河溪,在這個季節,會有鳧水的男孩子和洗衣服的婦人。真的,這個季節使人們悠閑快活。

    寺裏的那些溫帶闊葉落葉樹長勢正旺,樹葉繁茂。栽在廂房前的幾株把陽光擋得嚴嚴實實,透不下半點,葉片也夠大夠肥夠密。

    太凹拿幾根翠綠的狗尾草看了又看,隨心所欲在手指間繞來繞去。無意間朝門外望去,隻見綰綰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望著天空發呆。

    住持還在為駒駒做往生咒。太凹不會念,從沒學過。但他倒真願意駒駒能榮登極樂。看著綰綰近乎發傻的舉動,他放下手裏的狗尾草,徑直過去,挨著綰綰坐下。

    “是想駒駒的吧。”

    太凹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啊。我在想,駒駒真是勇敢啊。”

    “是啊,是啊。”

    “這事想起來叫人窩心呀!沒有任何訊息,其實都有得商量。”

    “這個誰知道呢?那封信是怎麽寫的……”

    “那封信,‘我想勉強身邊的人順從我是萬萬不能的。’她是這麽寫的。”

    駒駒的死,太凹覺得他應該負有很大責任。盡管他心裏明白,駒駒未曾怪過他,他還是時時受到良知譴責。對於駒駒,他一直糊塗草率,從未正視過。他知道駒駒喜歡他,願意跟他一起離開這裏。而他從未仔細想過,應該對由天真羞澀變得果敢癡情的駒駒做點什麽。

    他可憐駒駒,也可憐自己。他想,當初被他譏笑“迂腐”的駒駒,就是宿命安排在此地等他,然後一起出演這幕悲劇。而對活生生站在麵前的駒駒,他總有一種幻滅空虛感。駒駒對他的愛就象落於洪水抓住一根稻草,毫無希望的徒勞。

    現在,他真的懷念起死掉的駒駒的好處。

    他曾獨自一人去峽穀和隧道洞口,盯著冰冷的鐵軌,幻想著駒駒走過的生命最後一段路。猜測她的身體被疾馳而過的列車掀翻的慘象。

    “這次來之前,就已經訂婚了。冬至若再來,就把她帶來一起玩如何?”

    太凹半開玩笑把這事告訴充滿幻想的駒駒。

    駒駒始料不及。聽到之後,便呆在台階上,滿臉無法形容的表情,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了表情。搭在“航掃”上衣服,忘記擰幹,吧嗒吧嗒掉著水。

    但她馬上認真起來,莞爾一笑,抹掉所有的不快。

    “你這人真討厭,為什麽來得時候不說清楚呢?”

    “怕當初說了你會疏遠我,不會再理我啦。”

    “說不準,我會央求你帶她一塊來。”

    太凹用猾詰的眼光瞥了一下駒駒。那張永遠含著委屈的麵龐,此時呈現出令人難琢磨的神色。

    “這次迴去就打算結婚了嗎?”

    其時,太凹對駒駒異乎尋常的鎮定和無視發生的神情吃了一驚。

    “是啊是啊,家裏人都盼著呢。”

    “哦,妻子一定不錯吧。否則,你這次又好是來逃婚了。嘻嘻,真討厭,說這種話。”

    “也不是,隻是不象其他女子那麽婆婆媽媽。要說賢妻良母,恐怕不行。城市的獨生女,大都驕慣成性。結了婚難免拌嘴。我可不想整天為點小事吵架,還是和這種雷厲爽快的女子在一起好。說分開就一下子分開。”

    駒駒笑了笑,令太凹感到不安,低垂著頭。駒駒那濕衣服擰幹,掛了起來。她纖細白淨的手,象是史詩中斷臂女神的手,優雅得令人感未名的惆悵悲哀。

    “象我這樣不幸的人嘛……”太凹嘟囔了一句,卻又覺得這話分明虛偽。

    駒駒傷心認真的迴應:“我也是不幸的人啊!”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扭過頭,悲痛地補上一句:“你知道嗎?不幸就是別人老把你想得太好,其實不是。”

    她疏鬆的披肩發重新盤起來,挽成一團發朵兒。

    太凹翻起幾本以前看過的國外有關服裝設計的書。坦白講,他不大愛看這些玩意兒。這些奇思妙想對今天中國服裝界恐怕一點用處也沒有。他把自己做的事情,想得太過誇張和偉大,靜下心,自己也覺得好笑。有時他這麽認為,所謂的研究以及研究出來的服裝作品,大概就是睡衣,隻在家裏穿起。

    太凹沒有見過真正螢火蟲。但是他把那隻紅頭黑身的小昆蟲放在玻璃瓶裏,就斷定這一定是隻螢火蟲了。

    暑氣漸熄,螢火蟲也停止撲騰,漸漸平靜下來,伏在瓶底。他想,大概是悶死了吧,就輕輕晃動了幾下。螢火蟲跟著翻來倒去,的確一副死掉昆蟲硬殼模樣。這種東西,死之將至,卻掙紮都未掙紮。太凹將瓶子擱在桌上,注意起窗外黑越越的空間。轉身看時,那隻小生靈居然亮起光。一絲淡淡的黃綠,從尾部折射出玻璃瓶。一股末路的惆悵伴著一份希望,隨著那光浸入眼睛溶在心田。

    太凹打開瓶塞,螢火蟲仍一動不動,亮著光,死的神態。他夾起那具屍骸拋出窗外。然而,它又飛起來,猶如一顆寒夜的孤星,冉冉升起。

    罷了,罷了。終久飛了起來,還亮著熒光。

    在這絲微弱的熒光之上,鑲有繁星的天猶如一塊碩大的磁鐵,富有無盡的吸力。太凹望著那裏心想:為什麽近在咫尺,卻又這麽深遠呢!

    這幾天長嘴蚊子更猖獗。徘徊在屋裏每個角落,翼翅的振動聲象收音機裏唱戲的老旦。越在幽靜的時候,越令人心煩。

    駒駒再次迴家去了。走的時候,講好會趕迴來送他迴北京。其實,太凹更喜歡獨自一人悄悄迴去,免得送行徒增煩惱。

    門敲了兩下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綰綰。

    “看見你屋裏還亮著燈就來啦。”綰綰說道,“這天是很難睡著的。”

    綰綰立在門口,象當初駒駒剛進屋一樣,似乎有點害羞。太凹正對她時,她更顯不自在了。

    “你和駒駒長得其實很象哦。”太凹止不住這麽說了一句。

    “這是什麽話,我們本來就是姐妹。”

    是啊,是啊。兩個人風華正茂,卻都搬進這座孤伶伶的寺裏,做著所謂功德的徒勞之舉。想到這點,太凹搖頭笑了。

    “很好笑嗎?”

    “有什麽好笑的。”

    “是啊,你這個人真是很怪呀!”

    兩人事前沒有約好。但從綰綰一進門,就仿佛都有心事向對方說。太凹倒了杯水,對待客人一樣,端給綰綰。

    “你的指甲比駒駒的指甲長多了。”

    “嗯,我不能和駒駒比。她什麽活兒都肯幹,我卻是給驕慣大的。現在還不會做針線呢。”

    “哦。”

    “駒駒比我強太多了,隻是事事讓著我。”

    “大概是來欺負人吧。”太凹線著說。

    “誰?我?應該是妒忌她。說實話,我嘴上從未喊過她姐姐,可心裏親著呢。她也是這樣。”

    說罷,綰綰神秘笑了。這種笑以前太凹也從她臉上見到幾次,配合她動人的聲音,每次總給他留下感人的印象,仿佛一瞬間把胸中的汙濁一下排幹淨了。當她無所事事坐在他麵前時,他又感到不自在。

    “你怎麽找到寺裏度假的?”

    “這裏平常沒太多人來,清淨的很。”

    “而且還有駒駒天天陪著你嘍。”

    “駒駒和我一開始就是好朋友。就是說,我有一個山裏的朋友,她有一個城市朋友。駒駒沒跟你講嗎?”

    “哦,不知道駒駒怎麽想的。她以前患過失心瘋呢?大鬧了好幾天才製住。”

    “這可是第一次聽說。”

    “駒駒的事,你應該什麽都清楚。”

    “為什麽?其實我知道的有限。她從來不願多說。”

    “是嗎?”綰綰毫不經意喝了一口濃茶,“駒駒卻很知道你呢?什麽都跟我說,盡是關於你的。”

    “哦,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麽秘密可隱瞞的。”

    說到這裏,綰綰身子發顫。太凹警惕地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一本正經地說:

    “也許,我該帶著妻子一塊來才對。”

    “那就是說,一切是真的啦。”

    “是啊,我都和駒駒說過了,要招待我們兩個呢。”

    “你這人還算老實。”

    她語氣生硬,態度卻和解。太凹也輕鬆起來。

    “聽說,你在家裏有好幾個相好的,是嗎?”

    “你聽誰說的,什麽相好的。多不禮貌呀!”這聲音有點激動和憤恨。

    “那肯定是沒有了。在城市裏,沒有男人要的女孩子是很丟麵子的。”

    太凹極力把談話的氣氛調節的輕鬆快活一些。

    “一定是駒駒說得。她真可恨,虧我這個時候還想著幫她。”綰綰這麽說過之後,順勢把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她仰頭看了看太凹,並將在燈光下泛著金暈的指甲互相掐著。太凹又一次為他遊刃有餘徘徊在兩姐妹之間暗自得意。此時,他又放棄了對欺騙駒駒的負罪感,耐心揣度綰綰此時的心情。也許,這就是作為太凹的高明之處。

    “你不會象駒駒一樣,想在寺裏就這樣呆下去吧。”

    “駒駒也不想這樣呆下去。”

    “總之,她不大想離開這個清淨之地。除此她沒有別的落腳點,也似乎從未打算做點什麽。”

    “她是這樣跟你說得嗎?”綰綰盯住太凹,提高非常優美的尾音,“還是你自以為如此?”

    “的確是她說的。”

    “大概是說氣話。”

    太凹想起來駒駒跟他講這些話時的情景,也許包含著對他莫大而堅定的信賴,才吐露這番自欺欺人的話。他禁不住苦笑了。

    “駒駒雖然沒有說,但她肯定想跟你走。”

    “哦,你知道?”

    “嗯,我們是姐妹嘛!誰有事總瞞不過去。”

    綰綰老氣橫秋的談話,令太凹頗感興趣。他覺得這話隻在情感電影中聽到過。所以,綰綰的話,仍然有種不可思議的顫動扣擊太凹的心弦,爾後消匿在深處。

    “或許,她是喜歡城裏來的人吧。”“你怎麽說這種話呢?”

    “嗯?”

    “這樣說太對不起駒駒啦!她是一心一意喜歡你,才三番五次跑迴家裏央求父母。”

    “什麽?央求父母?”太凹頗感震撼。原來,駒駒常常迴家是為了這個原因。

    “嗯。”

    “可是,我什麽也不能做啊。”

    “對呀。你把她騙啦。”

    談及嚴肅傷情的話題,綰綰卻一反常態,沒有平時的尖酸刻薄。太凹反爾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天我也要迴家去啦。寺裏呆太久了。”

    “終究還是迴去好。”

    “是啊。你不想到我們家去看看嗎?”

    “不啦。見了長輩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徒傷感情。”太凹苦笑一下,“替我向長輩問好吧。”

    “好啊。”

    綰綰下意識朝窗外望了望。戶外一片漆黑。

    “打擾你到這麽晚,我該迴去了。駒駒也快迴來了。”

    說罷,綰綰就走出廂房。

    太凹的心頭則湧入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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