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凹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綰綰顯得有些好奇。他想給綰綰讓坐,但綰綰已熟識般地坐到火盆旁邊,烘著手。好在駒駒馬上進來,跟太凹引薦,告訴他來得是綰綰——駒駒的妹妹。

    “我知道你,北京來得閑人。”

    太凹感到有些窘,臉也發紅。

    當天下午,駒駒約太凹一起下山,綰綰沒有跟來。駒駒說,她在幫住持的忙,為明天冬至的參拜準備,這樣綰綰算幫了駒駒的忙,駒駒可以出去啦。

    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兩人出寺尋朝東的路下山。山路很窄,兩側旁生著許多酸棗枝和未被風吹走的荒草。雖然路麵積了一層新雪,但走起來絲毫不滑。山腳是一些新辟農田,農民種了冬小麥,雪在田裏分成一條條的壟。田的另一側是一條由秋名寺旁邊的山垂涎下來的泉溪。天氣太冷,泉眼大概也被冰封嚴,隻有淺淺的溪痕在山間隱約可辯。

    兩人漫無目的,一直朝前走,忽爾駒駒在前,太凹趕上來;忽爾兩人並行。誰都怕打破這方寧靜似的,誰也不肯開口講話。兩人走過麥田,翻過禦水山坡,折進一小片柳林裏,在一塊大青石邊佇立下來。

    “從來沒有聽起你還有這麽一個可愛的妹妹。”

    “嗯,是你沒有問嘛!她一直呆在家裏,沒怎麽出來。”

    “你妹妹比你小幾歲呀?”太凹打趣地問。

    駒駒“撲哧”笑出聲來。

    “那你去問她好啦,我不能隨便把人家的年齡告訴陌生人。”

    “陌生人?”

    駒駒轉過身,朝來的路望著,鬆軟的雪上留著兩排零亂的腳印,蜿蜒伸向遠處。掉光葉的樹枝上,偶爾會散下些許雪,落地無聲。太凹踢著地上的雪,剝落出枯枝枯葉的腐色,頭頂天空厚重的雲被冷凍成銀鏽色。雪停了以後,世界重新變得新鮮。空氣中有新鮮的氣味,有草木的氣味,以及從雪下逸出來的泥土氣味。

    太凹感到黃昏就這樣一下子恍惚到眼前,寧靜,端莊。但人若體念或考究起當前的一切來,這黃昏照樣有點兒抹不去的淒涼。於是,這樣的日子就充滿令人痛苦的東西。太凹在枯燥的生命裏就缺少這樣的東西,似乎已經失去的日子裏掩飾了一些什麽。

    “你這人,一起出來總是心不在焉,”駒駒說,“也不見你抽煙,就象一個人呆呆坐在廂房裏那樣。”

    太凹仔細看了駒駒一眼,仿佛被提醒似的,從大衣內口袋拈出一顆香煙,用防風打火機熟練的點著,重重噴了幾口。就在這幾口煙霧裏,駒駒久違的淒苦委屈的音容顯現出來。

    太凹叼著煙,徑直朝來的路上走去。

    有什麽不痛快的事情呢?他卻陰鬱起整張臉。

    這時,恰巧疲乏,無暇欣賞沿途景致,一股腦朝前走就是了。右側的山嶺下傳來陣陣野雞的叫聲。

    “怎麽拉?”駒駒跟在他身後,“不會因為我說話令人生氣吧?”

    “沒有呀,”太凹邊走邊說,“根本沒有。”

    “那究竟為什麽呢?本來好端端的。”

    太凹猛然迴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神色麵向駒駒。她那雙濕潤著的清澈的黑眸,緊含著可憐和不幸。這固然令太凹想到冰天雪地的寒峭,但是同樣卻給人帶有磁性的誘人的魅力。

    她臉上重新泛起誼人的淺笑,也許這時她把頭埋在太凹並不寬廣但深邃的懷裏,稍許感到一絲“迴報般的溫暖”。太凹第一次觸到這麽冰涼的頭發,不由吃了一驚。他想,這並非由於冬天天氣寒冷,而是駒駒本來就擁有如此冷的頭發的緣故。他情不自禁的反複觸碰起那冰冷的頭發。駒駒則一頭紮進太凹的懷裏,象一隻在水裏憋久的海鳥緊緊抓著一塊岩礁,至死不放。然而,她總覺得摟得不舒服。

    “你在做什麽?”

    他問過之後,駒駒仍沒有找到合適的棲手之地。

    “你這些日子變化很多呀!”

    “是嗎?我不就是我嗎?城市來的閑人。”

    “嗯,不是指那個。你瘦了正經不少呢。”

    “真的嗎?不過我覺得我在家裏呆胖了。”

    “沒有,你是瘦了。”

    駒駒肯定的說完之後,就極力闡述原因,那正是為何始她要終摟著太凹。太凹放棄了心不在焉,和駒駒並肩齊步朝秋名寺迴去。他們經過一條從未走過的路段,處在山足的一側露出一塊青色石碑。憑特征而觀,石碑的年代不會太久遠。哎,就那麽一塊冰涼的石碑孤零零的陷在土裏,徒勞而傷感。

    “這個人死得太可憐啦。”

    “可憐,是嗎?怎麽知道死得可憐呢?”

    “看這樣子,一定個身前孤獨的老人。”

    太凹心裏暗自笑駒駒。

    “你對這個很有研究嘛!”

    駒駒雙眸凝淚,他的笑形成鮮明的對比。

    “譬如我的祖母。她活著就一直是別人的累贅啊。不論在誰看來,她都是應該極早死掉的老人,連她自己也這樣認為。”

    “你也這樣認為?”

    “以前祖母是我活著的樂趣。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懂事,幫不上家裏什麽忙,隻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著家人忙進忙出。祖母也和我一樣坐在炕上,替我做點事情。即使那時候我還很小,但對於祖母而言,管束我仍很費力。等到她發現,我早已爬到別處,經常碰傷磕傷。”

    “這麽說,你很喜歡祖母啦?

    “嗯。一出生就是她養著我。母親剛產下我便休克死掉了。每次,我餓哭時,祖母就用她擠不出奶的乳頭,塞進我嘴裏,任我咬。哎!其實,祖母也從未生養過孩子。我早就知道,能看得出來。”

    太凹象聽傳奇故事一樣聽駒駒說完。他不能相信:駒駒和父親有血緣關係,綰綰則是駒駒繼母生的妹妹。

    “哦!原來綰綰和你是兩個母親。”

    “不過我們和親生的沒有什麽不一樣。母親對我很好,從不因為我不是她得孩子就屏棄冷落我。能做到這點不是已經很了不起了嗎?家裏全都是老實人,他們不願意搬到山外去,即使這裏荒蕪人煙也不這麽想。平時,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我知道,我永遠不能離開這幾座山。”

    聽到這裏,太凹不勝悲哀:諸如駒駒和綰綰這樣純真美麗的女子,竟然無法接受廣袤的大千世界,注定一生要守著這裏沉默的大山,碌碌無為地生活下去。

    “不想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嗎?”

    “出不去呀!即使勉強出去,我也不會象現在這樣自在。外麵的東西全都不熟悉。”

    “不試著去,怎麽能熟悉呢?”

    “除非我再也不想迴來。”

    “真是迂腐呀!”

    “是啊。”駒駒毫不在意迴答。

    太凹沒有放棄專心走路,但他完全陷入對駒駒地沉思。“迂腐”。真想毫不忌諱劈頭給她一句這麽刻薄的話。不知怎地,他又想起綰綰,仍從心裏把姐妹二人區分開。

    盡管駒駒說她對外麵的世界有多麽陌生,聽起來仿佛一個隔世異人吐露得癲言異語。但說到現今當下的歌星影星,她卻絮叨的遊刃有餘。她能叫出任何一個出境率高的明星的名字,對與他們的八卦新聞,就象放在嘴角一樣,脫口而出。這裏的人對外麵世界的了解,隻是通過一台電視機播放的娛樂節目。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對枯燥煩悶廣告的記憶,當然還有他們關心的天氣預報。她所知道的,許多太凹都不了解。那樣子像是多少個朝代以前的古人向現代人講述遙遠時代的事情,附著小心翼翼的調子,生怕什麽地方說錯一個字。太凹心想:這大概同自己小心而耐心對服裝業的老板講述服裝設計的心境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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