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雨綿綿,在季沉西迴來的第二天早上終於放了晴,一輪紅日緩緩從東方升起,染紅了半邊天空。


    天晴在並不強烈的陽光中醒過來,耳邊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唿吸聲,她深吸了一口氣,定睛看著身旁的父子兩人。


    念一還在熟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她的懷裏滾到了季沉西的懷裏,像八爪魚一樣貼在季沉西的身上。


    天晴靜靜的看著,連季沉西下巴處冒出的青色胡茬都看得無比清晰。


    她從未如此認真的觀察過季沉西,可他的模樣像是刻在了她腦海中一般,就這麽看他的睡顏,她腦海中也能浮現他的各種樣子。


    似是感覺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季沉西眼皮動了動,接著便睜開了眼睛。天晴避之不及,四道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微愣了片刻,反而釋然了。


    她光明正大的看,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她從床上起身,從衣櫥裏拿了一套衣服進了衛生間,季沉西看著她的背影,唇角輕輕揚了起來。


    念一從他懷裏醒過來,兩個小拳頭便要去揉惺忪的睡眼,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製止,低聲的教導道,「不可以用手揉眼睛,會把髒東西揉進眼睛裏。」


    念一眨眨眼睛,迴頭看了他一眼,見床上隻有他沒了媽媽,臉上驀然間一慌,「媽媽呢?」


    「媽媽在換衣服。」季沉西解釋道,拉著他坐了起來,從衣櫥裏給他找了一套衣服幫他換,「待會兒爸爸和媽媽有點事情要談,你跟著陳奶奶乖一點,不要鬧。」


    「爸爸媽媽是不是要分開了?」念一抬起頭來,無辜的小臉寫滿了委屈,張開雙臂抱住他,「爸爸,你們不要分開好不好?念一以後都很乖,不會再惹爸爸媽媽生氣了,你們不要分開……」


    他越說越委屈,眼淚不停的往下掉,季沉西看著也忍不住濕了眼眶,大掌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水,「念一別哭,別讓媽媽看到……」


    他抬頭往衛生間的方向看了眼,「不管爸爸媽媽在不在一起,念一都是我們的寶貝,我們不會不要念一。」


    念一看著他,止住了眼淚,不停的抽噎,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天晴換好了衣服從衛生間裏出來,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心口處忍不住縮了縮,微微垂了眸。


    「媽媽……你來……」念一臉上掛著淚,朝著她招了招手。


    她輕咬了一下唇,朝著他走過去。


    念一拉著她和季沉西的手放在一起,「爸爸媽媽和念一永遠在一起。」


    天晴的眼角陡然間濕了,微微側過眸去。緊咬著唇不肯說話。


    ……


    有些事不能當著孩子的麵說,早餐過後,季沉西給紅葉墅打了電話,請蕭笙過來把念一帶走。


    蕭笙看著兩人,輕輕抿了抿唇。


    跟著一起來的寧寧拉住念一的手往車上拉,「念一,爸爸給我買了新玩具,我們一起去我家。」


    小孩子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簡單粗暴。天晴看著小孩子的背影,唇角輕輕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笙走上前抱了她一下,「天晴,別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她眸動了動,唇角勉強揚了一下。


    能讓季沉西瞞了這麽多年的秘密,即便她毫不知情,也能猜到一二。


    天晴打發了陳姐一起走,紅色的法拉利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也帶走了她一顆心。


    季沉西站在最後麵,菲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線,幽深的眸裏隻剩下滿目瘡痍。


    整個洛公館隻剩下了她和季沉西。空蕩蕩的有些瘮人。


    她從未覺得洛公館有這麽空蕩過。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家,突然間就不像家了。


    她迴過頭去,和季沉西的視線對上。


    四目相對,兩人的目光都有些複雜。


    停頓了一會兒,天晴動了動唇,聲線沙啞的厲害,「我媽媽到底是不是小三?」


    季沉西身體微微一僵,抬了抬腳步,猶豫了片刻才朝著她走過去,低沉的音線似是從喉骨之間生生擠出來的,「不是。」


    天晴猛地抬頭,「季沉西,你別騙我。」


    「天晴,我從來沒騙過你。」他聲線沉的厲害,「況且,都到這個時候了,我騙你還有什麽意義?」


    天晴抿了抿唇,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經過。


    他沒騙過她。


    不管他們之間經歷什麽,他從來都沒騙過她。有時候她把他逼急了,他也隱忍著不肯說出口,始終不肯用謊言去應付她。


    天晴看著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瞳孔中已經沒了往日的幽深,隻剩下一片深深淺淺的複雜和無奈,還有一絲不堪迴首的落寞和恥辱。


    天晴收迴了目光,不想再看。


    季沉西深吸了一口氣,過來拉住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你媽媽不是小三,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是很好的女人,真正的小三,是我媽……」


    天晴身體陡然縮了一下,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下意識從他掌心裏抽離。


    他手掌中陡然間空了,視線的焦距落在手上,像是心口最柔軟的那塊肉被人挖空了一般。


    是的,他一直在恐懼,恐懼她知道真相後這樣的反應,恐懼她更加瞧不起自己,恐懼自己在她眼中更加的醜陋和不堪。


    他十指緊緊蜷入掌心,繼續道,「天晴,你不用覺得當年的事有多不堪,真正不堪的,是我和我媽……我以前特別恨爸爸,恨他為什麽要拋棄我和我媽,恨他為什麽不肯認我,恨他不顧我的死活那麽多年,把我接迴洛家後依然不肯承認我的身份。」


    天晴下唇被咬的發白,愣愣看著他。


    他驀地恍然笑笑,「不過現在一點也不恨了,如果有一個女人算計了我們生下我的私生子,我也會把那個孩子視為恥辱,我會比爸爸做得還過分,我不可能讓那個孩子活在世上。」


    天晴瞳孔陡然間縮了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腦海中迴蕩著他說的這種可能。


    他那麽喜歡孩子,那麽喜歡念一,可他現在卻告訴她,如果有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他不可能讓那個孩子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不會騙她,可就是近乎殘忍的話,竟讓她心裏湧出喜悅和興奮來。


    天晴覺得自己瘋了。


    季沉西輕笑了一聲,「不過你放心,我沒給任何人這樣的機會。天晴,我很抱歉,曾經讓施雯那麽傷害你,傷害我們的孩子……」他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試探一般把手掌落在她的肩膀上,沒察覺到她的抗拒,才稍稍用了力道把她往自己懷裏帶,「這個世界上本不該存在的恥辱,是我,不是你……」


    「那我呢?我是怎麽來的?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我媽媽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爸爸一直沒跟我提起過?」天晴抬起頭來,眼裏已經起了一層氤氳,遮住了原本應該屬於她的清澈。


    季沉西看著心疼,粗糲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臉,「天晴,別哭……你聽我慢慢說……」


    他咬了咬唇,沉默了片刻才說出口,「爸和你媽媽是大學同學……」


    天晴聽著,如鯁在喉。


    洛遠山和顏芷瑜在大學時期便在一起,季沉西的生母潘淑雨是洛遠山的青梅竹馬,從小就對洛遠山有愛慕之情。


    自從得知洛遠山和顏芷瑜在一起之後,她便開始了對洛遠山的糾纏……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洛遠山拿潘淑雨當成妹妹看待,顏芷瑜也從未把潘淑雨當成輕敵,反而隻覺得她是一個不懂事的妹妹,經常開導潘淑雨。


    季沉西深吸了一口氣,「你媽和施月華是大學室友,當施月華是她最好的朋友,便什麽事都和她講,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施月華會對她的男朋友產生不該產生的感情……」


    天晴瞳孔陡然縮了縮,「那施雯是……」


    「施雯和爸爸沒有任何關係。」提及施雯,季沉西的眸中閃過一絲狠厲,「我媽是潘家的獨女,從小被寵壞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三番兩次挑撥你媽媽和爸爸的關係沒有成功後,便動了歪心思……」


    天晴咬唇,「什麽歪心思?」


    她心思單純,實在想不到,她當年想得到季沉西,除了吵鬧的方式就想不到其他辦法。


    「她和施月華聯合在一起,謊稱自己出了事,爸把她當成妹妹看待輕信了她的話,然後……」季沉西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然後就有了我……」


    「可施月華……」天晴有些語無倫次,「施月華不是對爸爸也……為什麽會讓你媽媽……」


    「天晴,我媽媽不是傻瓜,她看得出施月華的目的……她們互相利用……」


    天晴眉心擰成一團,緊緊盯著他看。


    話已至此,後麵的話不說也得說,季沉西抿了抿唇,才又說道,「你媽媽知道後立刻跟爸爸提了分手,之後便遠走高飛,爸爸逼著我媽去打胎,我媽不願意,一心想著隻要有了我,爸爸就會迴心轉意,之後便躲了起來,直到生下了我……」


    「那我媽呢?」


    「我五歲那年,爸爸找迴了你媽媽,並求得你媽媽的原諒,他們結婚一個月後,我媽帶著我迴來……」


    「所以呢?」天晴咬唇,眼角噙著淚珠,但死死忍著不肯往下掉。


    「你媽媽是個很好的女人,她並沒有為難我們……但我沒想到,我媽媽和施月華竟然做出那種事……」


    天晴隱隱覺得他口中的「那種事」並不是她想聽到的事,想要阻止他說下去,卻又沒有開口的勇氣,她想知道真相。


    那種兩難的清晰在她心底深處交織蔓延,折磨的她有些窒息。


    季沉西頓住了,她抬起頭看他,眼裏的光芒隻剩下一片深深淺淺的灰暗,「後來呢?」


    季沉西咬唇,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開口,「你媽媽走的這幾年中,被一群小混混糾纏,那個混混頭很喜歡你媽媽,但你媽媽一直沒同意。得知你媽媽結婚之後,他惱羞成怒……」


    他十指慢慢往掌心裏蜷,「施月華就是這個時候找上他的……他們就像你買通鬥哥對施雯那樣……」


    天晴大腦中陡然空白,抬起頭愣愣的看著他,眼中的淚像斷了線的珠簾,不停的往下掉,「我媽媽……」


    「天晴……」季沉西抱緊了她的肩膀,「對不起,對不起……」


    「所以,我根本就沒有父親……我隻是個父不詳的……我是我媽媽的恥辱……」天晴語無倫次,眼淚不斷的往下掉,朦朧之間帶著絕望。


    「天晴,我不許你這麽說,你是爸爸的女兒,你就是爸爸的親生女兒……」季沉西抱住她,「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


    天晴咬唇看著他,「是你媽媽和施月華……是她們……」


    「天晴……」


    季沉西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看著她,卻無力再開口。


    他們之間,是仇人,從出生就註定了的仇人。


    他很早就知道天晴的身世,和洛遠山瞞了她這麽些年,就是想讓她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天晴抬起頭,雙手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這些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這麽多年,你明知道施月華……你還……」


    「天晴,我當時並不知道那麽多……」季沉西抱住她,「我是前段時間偶然得到我母親的日記,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年,洛遠山瘋狂的報復潘家,潘淑雨走投無路得了重病,隻跟他說了一點點便撒手人寰。


    後來,他差點死在街上,是施月華救了他,從此他便將施月華當成了恩人和親人。直到前段時間他看到潘淑雨的日記,才知道施月華在當年的事件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她嫉妒顏芷瑜,挑唆潘淑雨。當年的事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


    季沉西隻覺得身上一陣發冷,才知道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樣的蠢事,「施雯是當年爸爸報復施月華時有的,後來是你母親求情,爸爸才放過她,直至那年她重病,父親得知她的下落,讓醫院停了藥……天晴,是我對不起你……」


    如果當年他知道,一定不會阻止洛遠山的所作所為,也一定不會因此去怪天晴和洛遠山……


    「我媽媽到底是怎麽死的?爸爸說……」


    「你母親生下晴風後,有人給她寄了一疊照片,她產後抑鬱,自殺……」季沉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一段話的,說完之後,他整個人已經虛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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