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縣管轄的就是蘇州這地方,縣衙也在蘇州城裏。這種以府轄縣的製度有很悠久的曆史,隻有兩漢時期是郡縣製度,郡直接管理各屬縣,然後就是中央,製度最為簡潔,政治也最為醇厚。


    後來製度逐漸演變,就不免疊床架屋之弊,最基本的行政單位還是縣,上麵有府,後來又有道,有的地方還有州,上麵才是省一級行政單位。


    同時還有分守、分巡等行政單位,以及按察使這一機構所設的層層官員紀律檢查機構。


    整個官僚體製看上去行政網絡編織得細密精致,實則是繁雜龐蕪,相互交叉、相互幹擾、甚至相互消耗,最後的結果就是行政近於癱瘓。


    況且在屋裏站著無聊,又不敢亂翻藏書,更不敢動桌案上的東西。雖然都是他的老師,在他心裏,最認可的還是陳慕沙。


    “公子吃茶。”一個十六七歲的丫環又拿進一壺茶來,斟了一杯,遞給況且。


    “不敢當,姐姐自便。”況且急忙接過來。


    “老爺讓我在這裏伺候您,聽您吩咐。”丫環嘻嘻笑著。


    “嗯,請問姐姐芳名?”


    “婢子叫百合。”


    “哦,是倭國的國花。”況且隨口道。隻是差點說出日本來。


    “倭國?”


    “就是個小人國,所以稱倭。”


    “是鬧倭寇的那個倭國嗎?”百合睜大眼睛問道。


    況且閑極無聊,對一個美貌的丫環幹坐著,豈不更無聊?況且索性發揮自己講故事的長處,給這位百合姑娘講起日本國的古代史了。


    當時,倭寇基本已經被胡宗憲平定了,剩下一些殘餘也隻是時常在海邊騷擾一下,不成氣候。


    “那個倭國國王真是徐海的後代?”百合問道。


    “當然真是,這還能有假。徐海帶著三百童男童女去了海外一個荒島上,建立起倭國,這三百童男童女就跟你我這樣的。他們的後代就是倭國的主要臣民,再加上原來島子上的野人。”


    況且繪聲繪色地講著,這就是欺負百合不是考古學家,隨便大吹法螺,不怕被揭破。


    “你我這樣的,他們的後代……”百合喃喃重複著,感覺出什麽來,臉有些紅了。


    “嗯,這個……”況且也有些尷尬了,他倒是沒多想,隻是按照本源加些材料講出來。百合這一重複,倒是涉及到很深刻的問題了。


    “你這人小小年紀,竟跟人講這個,真是壞透了。”百合雙手捂著漲紅的臉,卻從指縫裏看著他。


    況且無語了,不過打個比方,也太敏感了吧。他隻是講三百童男童女到了荒島上,講他們的後代,絕對沒有涉及少兒不宜的內容。


    “你們聊什麽哪?”練達寧推開門,大踏步進來。


    “沒什麽,閑聊。”況且笑著說。


    百合見老爺迴來,急忙悄悄從旁邊溜走了,出門時還迴頭看了況且幾眼,眼神有些複雜。


    “你坐,我還有話對你說。”練達寧重新躺迴到他的躺椅裏。


    況且心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練達寧這才要開始說到正題,適才說了那麽多很可能隻是鋪墊。


    “那天我去陳府,來去都沒有見主人,老夫子是不是怪罪我了?”練達寧微微笑著問到。


    “怪罪倒是沒有,老夫子隻是說大人如此做必有緣故。”況且隻好替陳慕沙開脫。


    “真的沒有?老夫子可不是如此胸襟博大的人,尤其是對我。”練達寧果然不信。


    “真的沒有,隻是小王爺走得急了些,老夫子有些不高興。”況且隻好實說,既然練達寧連自己在陳府品茶的事都知道,這件事想必瞞不過。


    “第一,他是你師兄,你隻叫他師兄就是。第二,他就算是將來襲爵,也隻是國公,而不是王爺,所以你也可以叫他徐公子,不必學一般的平頭百姓,降了自己身份。”練達寧不動聲色地說。


    況且還真不知該怎麽迴答,隻好點點頭。他也並沒叫過小王爺,但在心裏還真是這麽想的。難道練達寧有讀心術不成?然而聽他的口氣,似乎對小王爺頗有不滿,不知為何。


    中山王府在江南固然有名,一般人都是叫國公為中山王,或者王爺,其世子大家都叫小王爺,這跟雲南沐王府一樣。


    然而在江南官場上或士林圈裏,人人自高身份,就不肯這樣稱唿了,一般對國公爺還是叫國公或者爵爺,對世子隻稱唿公子。


    這一點與沐王府有所不同,在雲南,沐王府就是王爺府第,出來的就是王爺王子,即便官場也得認可,盡管沐家其實隻是侯爵,連國公都不是。


    練達寧霽顏道:“我這是為你著想,你們是師兄弟,應該平等論交,不能自跌身分,即便不是師兄弟,一介書生也不比國公世子矮三分,他一輩子注定是繼承國公爵位,書生卻有可能當宰相,做尚書,不比這些爵爺差哪裏。何況國家是我們文人幫聖上掌管的。”


    況且點點頭,練達寧這番話坦蕩真切,若不是真心待他,這等話決不可能說出口。可是,理雖如此,畢竟不能明著說,否則就是謗訕朝廷虧待功臣了。


    “那天的事是這樣,說起來還真是話長。”練達寧慢慢道來。


    朝廷商議如何選擇前朝大賢入祀聖廟的事情,由於陽明學派的子弟占據了朝廷很多重要崗位,人多勢眾,自然一致推選王守仁入祀。


    王守仁不僅是理學巨匠,而且在永樂朝平定寧王造反中立了大功,其後也無人可比。嘉靖帝未登大寶前,就讚賞王守仁的軍功,繼承皇位後,第一件事就是催促宰相們召王守仁進京受封伯爵,其實就是想見見這位奇人。


    話說嘉靖帝對道教很感興趣,不隻是信奉,而是狂熱追捧。王守仁也信道,雖然後來改從理學,卻也還有道家的神髓,嘉靖帝與他可謂是“道”友。


    嘉靖帝這邊琢磨著要見王守仁,當朝宰相楊廷和那邊卻假裝沒聽見。可憐嘉靖帝,金口玉言全然不管用,是以王守仁未能進京,嘉靖帝隻好獨自抓狂。


    從這點上看,嘉靖帝自然也偏向王守仁。不過,他最怕的就是朝臣結黨,沆瀣一氣對付皇上。在楊廷和身上,他吃足了苦頭,嚐夠了滋味。


    楊廷和率群臣頑強阻擊三年,弄得嘉靖帝疲憊不堪,甚至氣得撂挑子,要辭去皇帝的職務,迴舊藩做王爺。


    中國帝王時代近兩千年,皇上提出辭職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有嘉靖帝獨一份,可見他當時實在是被逼得無路可走。


    後來,他雖奪迴君權,卻也耗了一半元氣,不要說像太祖、成祖時那樣獨斷專行,就是比之宣宗、英宗都相差甚遠。比如就拿入祀人選這件事來說,如果在永樂朝,皇帝一句話,誰敢不辦?!你要反對,先摸摸腦袋還長著吧。


    嘉靖帝呢,已然失去了提名權,隻有否決權和批準權,也就是說名單必須由內閣商議,上公提名推選,最後再由皇上定奪。你看看,留給皇上的,隻是個麵子而已。


    不僅僅是此事,還有許多權利,嘉靖帝也是看得見摸不著。以前,內閣作為皇上的秘書班子,人選當然由皇上指定。現在變了,必須由現行內閣成員商議,擬定人選,皇上隻有讚同或者否決的權利。


    還有重大案件的定罪權,嘉靖帝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大臣們隻給他最後一票權。這樣的皇上,你說他是不是好孤獨啊!


    史書記載嘉靖帝專權,那是因為君權已經被大幅消弱,他再不“專”,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當然,宰相楊廷和拉攏眾臣與皇帝周旋,並不是為了攬權,隻是想給他帶個籠套,免得再出一個武宗那樣天馬行空、在全國大鬧天宮的主子。嘉靖朝的君臣博弈,故事可是不少。這裏暫且按下不表。


    隻道此刻的嘉靖帝,心目中的入祀人選非王守仁莫屬,但是群臣一直推選,他心裏就警惕了,唯恐他一批準,大臣們恐怕更要抱成團,以後真再出個楊廷和也未可知。所以他一直拖著不予答複,就是想等有異議出現,再做定論。


    事情也湊巧,陳慕沙知道後,自然火上房一般,火速派身邊兩大弟子進京,呈給皇上萬言書,陳述陳白沙的理學成就與宗旨,對王守仁免不了有所抨擊。王守仁軍功第一無可非議,但理學上,想要找他的毛病也不難。


    王守仁連朱熹都攻擊過,他攻擊王守仁又有何不可?


    果然,嘉靖帝大喜。


    嘉靖帝心中早有盤算,國朝能跟王守仁分庭抗禮的隻有陳白沙一人。幾年前,他召陳慕沙進京,欲授予官職,正是想再樹立一派,分化瓦解大臣們,免得他們結成一黨。


    不過,嘉靖帝的想法未能實現,陳慕沙還是被當道柄政者排擠走了。


    而今,得到陳慕沙的手書,嘉靖帝心中高興,於是讓人諷示大臣們。大臣當中也不是鐵板一塊,得到暗示後立即有人上書朝廷,提出陳白沙也是入祀的適合人選。


    陳慕沙兩大弟子也沒閑著,遍訪內閣六部大臣,覓到幾個知音,在朝堂上予以唿應。這自然引起兩派的爭鬥,甚至相互攻訐,嘉靖帝便下詔此事緩議,同時誡群臣結黨結盟,庶免大唐黨爭之禍。


    嘉靖帝的旨意不過是延緩了兩派的明爭,暗鬥依然激烈。朝廷上朋黨之風漸起,有識之士不免心生寒意。


    這天中山王府魏國公接連接到兩封書信,一封乃是嘉靖帝手詔,敕令他想法安撫陳慕沙,彌合他和江南陽明學派文人的裂痕。另一封則是內閣大學士徐階手書,也是托他從中彌合,以免真的釀成唐朝牛李黨爭之禍。


    陳慕沙曾在中山王府做過館,魏國公也算是他的東翁,士林皆知兩人的關係。


    魏國公接到詔書和宰相手令後,感覺此事非同小可,恰好兒子被陳慕沙請去做客,他也就明白陳慕沙是要在他兒子身上做文章了。


    這可非同小可,自己本就不該與聞國政的,若是卷入君臣、兩黨之爭,不但得不到半點好處,弄不好爵位都得被削,所以他急令家人帶著自己的手書把兒子連夜召迴。


    此事又不宜聲張,甚至不能顯得是他本意,所以他就把難題推給地方官練達寧,還把皇上跟徐大學士的旨意轉告給他,令他從中斡旋。


    練達寧頭大如鬥,卻推托不得,這畢竟是他地麵上的事。何況他也不願得罪魏國公,徐家這兩個國公可是王朝的不倒翁。


    正是由於此事突發,並且一時無從解釋,才有練達寧深夜拜訪陳府,卻又來去不見主人的唐突之舉。


    當時可以不解釋,事後不能無交代,練達寧思來想去,這件事情必須有人出麵調停,雖然況且還是個孩子,卻是最合適的人選。


    況且聽了練達寧的解釋,明白他和陳慕沙之間關係微妙,兩人既互相防備,又不想輕易傷害對方。盡管誤解已經形成,惟願不要越描越黑。


    倒是嘉靖帝的手詔意思明確,皇上是希望兩派和衷共濟,造福生靈。徐階的意思也是如此。


    但是,這等無人敢擔的重任,怎麽會落到我的頭上,真是大明王朝無人了嗎?


    “這個……弟子無能為力,怕弄不好,反而……”況且為難地說。


    “不,隻有你最合適,別人當然可以傳話,可是老夫子隻能越聽越煩,起到的是反作用,你從中傳話,老夫子還能聽得進去。”練達寧站了起來,有幾分激越地說道:


    “你對老夫子說,我不敢擔保別人,但我練達寧,雖是陽明學派中人,對白沙祖師的敬仰絕不比他門下任何一人差,他門下的弟子也未必對陽明祖師不敬重,所以兩派之爭有百害而無一利,隻會給局外人口實。”


    況且還是猶豫不決,這事太過複雜,而且結果難料。魏國公不願沾手、練達寧視為燙手山芋的事情,他能處理好嗎?隻要一句話不妥,就有可能全部亂套。


    若辦不好,他就兩頭不是人;若辦好,好像也是他應該做的。況且心頭一閃念:是不是該違抗師命?


    不行。行不通。


    一介書生可以不遵從皇上的旨意,士林不但不會排斥你,甚至還會讚賞你。如果不遵從師命,那就壞了,會被士林鄙棄。


    問題是,他現在夾在兩個老師之間,誰都不能得罪,究竟該如何?


    “你隻消把我的話轉給老夫子就行,我練達寧對老夫子的道德文章敬仰如北鬥,這一點江南士林無人不知。以後隻要我練達寧有說話的地方,一定會提議王、陳二位高賢俱入聖廟陪祀。”


    練達寧話已至此,況且隻好硬著頭皮點頭答應,卻感覺自己像一隻皮球,隨時會被一人踢到另一人的腳下。既然如此,當初還不如隻認一個老師。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大明朝更沒有。


    他忽然想到一點,抬頭道:“老師,若要弟子做這中間人,要依弟子一件事。”


    “什麽事,你說。”練達寧麵露喜色,卻又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會提出怎樣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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