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況且故意遞給周文傑一塊手絹,周文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投去詢問的目光。


    況且笑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快流口水了。”


    “你又取笑我。”周文傑少年心性,就喜歡琢磨這種事,“不過,你說武宗跟寧王要是真的對陣,誰會贏?”


    “要是兩人在校場上一對一單挑,武宗當然能贏。可是即便是武宗身旁的那些奸佞也不敢讓武宗皇上這樣做,要是傳到宮裏去,這些人迴去後,太後非把他們腦袋砍下來。要是兩人各領一隻兵馬,在鄱陽湖決戰,寧王百戰百勝。”


    況且也講得來勁兒了,曆史裏夾雜著自己的觀點,一股腦倒了出來。


    寧王造反不過一月間,江南各地的官員已經是逃的逃,降的降,半壁江山無主,就等著寧王接收了。


    寧王若是能順利攻下南京,江南就可傳檄而定。可惜寧王被王守仁一連串假動作騙得一愣一愣,遲遲不敢進攻,結果被王守仁一戰搞定。


    寧王臨刑時也是像項羽一樣,仰天長歎:“此乃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畢竟王守仁是在不久前才巡撫贛西的,寧王忽視了這個文官,最後卻發現他比所有的武將加起來還可怕。百密一疏,功虧一簣。


    “你說王守仁那麽厲害,武宗為何不讓他當宰相,要是他當上宰相,本朝不就真是中興了?”


    “武宗要是那樣做就不是武宗了。他哪裏還會想到王守仁的功勞,他是嫉妒王守仁,天天想的就是要不要砍下王守仁的腦袋。”


    “昏君!”周文傑少有的勃然大怒,拍案罵道。


    “噤聲。”況且忙噓了一下,“先皇無論好壞,都不是我輩臣子能評說的,這話在外麵千萬別講。”


    “這我知道,我就是對你才無話不說的。在外麵我是對人隻說三分話,三分裏有兩分還是兌了水的。”周文傑笑著說。


    “摻假也不必摻到這地步吧。”況且大唿可怕,“你們糊弄皇上是不是也是這樣。”


    “這個嘛,行業機密,不能對你說。總而言之,比這厲害多了。當然不是貨假,而是價錢假。”周文傑摸著腦袋笑嘻嘻地說。


    “這都是公開的秘密,天下皆知,有什麽不可說的。”況且笑了。


    周文傑神秘地說道:“公開的秘密,這才是笑話呢。跟你說吧,我們這些皇商,祖祖輩輩都有一條鐵率,哪怕是生死仇敵,也不能用這裏的秘密打擊對手,不然就會成整個行業之敵。


    “好吧,我不妨告訴實情,你千萬別對外人說就是。我家在本地采購的一匹綢緞,價錢不過五兩銀子,轉手賣給皇上就是一千兩紋銀。當然都是層層剝皮,我家掙多少跟這個無關,該多少是多少。”


    “這你也好意思當秘密講,”況且笑了,“這倒讓我想到先朝皇帝吃燒餅的故事。”


    “什麽故事?快講給我聽。”一聽故事兩字,周文傑興奮起來,纏著況且要聽故事。


    周家雖說以興文,卻也是要攻科舉之路,所以對周文傑兄弟看管很嚴,隻許他天天研究揣摩那些墨卷,什麽經史子集都成了閑雜書。


    就如後世的中學生不許讀小說,看美劇一樣。


    況且整日裏看的都是經史子集,裏麵自然有許多典故,有時就深入淺出的給周文傑講一些,周文傑聽得入迷,他經常來況且這裏,就是來聽故事的。


    “是說穆宗皇上,他老人家由太子登基後,忽然有一天想到當太子時吃的一種燒餅,就讓禦食監的太監們打造。太監們奉旨後,迴去研究了幾天,才來稟報皇上,燒餅決定如何如何製作,算下來一枚燒餅紋銀一兩。


    皇上氣的大笑,告訴他們,他當太子說,府前有一家酒店賣的就是這種燒餅,五分銀子一個。


    然而太監們堅持說,宮裏做不下來,因為宮裏有宮裏的製度,從模子打造、到食材采購都要最好的,少一千兩紋銀下不來。皇上索性甩手不幹了,燒餅不吃了。”


    周文傑聽得大笑,拍手道:“這皇上也是,派個小太監出去買不就是了。”


    “別人說這話還可以,你說這話就奇怪了。宮裏太監都是打成一片的,凡事都有利益,誰敢從中破壞,就像你們家采購布匹一樣,難道皇上不知道差價?也沒辦法。


    “要說你家還算厚道,畢竟一千兩裏有五兩是實在的,那個燒餅卻是一千兩裏隻有五分是實在的。其餘都被大小太監和外麵一層層的人瓜分了。


    “皇上其實是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這倒是。”周文傑也跟著笑了。轉瞬又想了一下,說道:“你就有這點上知道我們這行業的秘密的?”


    “這有何難,舉一反三罷了。”


    “舉一反三,四字如山,哪兒那麽容易反的。”周文傑苦笑起來。“別說舉一反三了,我現在就是把這個一弄明白都覺得難。”


    “這也沒什麽難的,講的就是一個讀書要活學活用,觸類旁通。


    “我給你舉個例子,蘇東坡在他的應試策論,就是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這樣一段話: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者三,堯曰‘赦之’者三。就這麽一段話,當時把主試的文壇盟主歐陽修都難住了。”況且說到,神態自若。


    “歐陽修何許人啊,那可是讀遍經史子集的大家,卻想不起來這個典故出自那本書。不好意思明說,迴家把藏書翻了個遍,還是找不出典故所在。過些日子,他才問蘇東坡典故出自何處。


    “東坡笑著說:‘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歐陽修就此服氣了,說當令此子出我一頭地。”


    周文傑眨巴著眼睛,疑惑地看著況且,顯然沒聽明白。


    況且繼續說道:“東坡所言‘以今度之,想當然耳’,乃出自後漢的孔融。


    “當年曹操討伐袁紹,奪了袁紹長子的媳婦甄氏,賞給他的長子曹丕。


    “孔融不忿,就對曹操說:‘想當年文王伐紂,把妲己賜周公。’


    “曹操也是不明其意,知道孔融乃孔子嫡孫,學問大,不會出言無據,就迴家查遍了所有典籍,無果。隻得向孔融討教,孔融卻說:‘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周文傑聽得笑眯眯的,又入迷了。他最喜歡聽的就是這類典故故事,而不是外麵講評書說的粗俗不堪、胡編亂造的故事。


    “對了,那個甄氏後來是不是就是甄妃,曹植後來癡迷她,為她寫了那篇著名的《洛神賦》?”


    “你看,你這不就會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了嗎?”況且手指一戳他的額頭。


    “這……”周文傑愣怔片刻,捂著嘴笑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吟哦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


    這一段乃是曹植著力描寫甄妃的天人般的美麗,極文字之能事,卻無絲毫不妥貼,也無絲毫冗贅,令人讀之而神往、而陶醉。


    這般美文讀書人都不會放過,而且都會背的爛熟,就是睡夢裏也不會背錯一個字。


    兩人都是十五歲,情竇初開而慕少艾的朦朧時期,況且心理上雖然早已跨越這個階段,但讀《洛神賦》而不受感染的人絕對沒有。


    他不禁想起,豔絕一世的甄妃卻是苦命,她身處曹丕兄弟的傾軋中而無法自處,最後抑鬱而終,可謂紅顏薄命。


    兩人正陶醉間,劉媽一聲喊把他們喚迴現實中,到開午飯的時候了。


    劉媽果然做了周文傑最愛吃的梅幹菜扣肉,直接放到他的麵前。周文傑也不客氣,專揀裏麵的梅幹菜吃,扣肉撥到另一個碗裏。這些就等撤下去後,由紀五就著老酒消繳了。


    “文傑哥,你倒真是專一,見你幾年了,上頓下頓的就是這個,怎麽吃不膩?”況毓看著他大口貪饞地吃著,不由得笑起來。


    “是啊,若論你家就是天天頓頓吃魚翅燕窩也不為奇,我也奇怪你怎麽偏好這一口。”況鍾都奇怪地發問。


    “況叔,您不知道,在我家,這菜是給下人們吃的,我根本吃不著。要想吃還得偷偷跑到廚房裏,跟做賊似的偷著吃。給下人做的菜材料自然不足,味道比這差多了。”


    “敢情我們要是到了你家,都成下人了?”況且失笑道。


    “我不是這意思,跟你們老實講,據說我爺爺就酷愛這道菜,天天頓頓離不了,我父親是受了那些門客相公的影響,老是說家中要有貴族氣象,不能總像個暴發戶,從裏到外的銅臭氣。


    “這下可好,衣服做好了先得想法弄舊了再穿。器物都得打磨了,要像一百年前的舊物才好,飲食都得清淡,大葷類的菜都從菜單中去除了。”


    “還有這說?兩晉人不穿新衣服是因為服食五石散,皮膚特別嫩,穿新衣服怕磨破皮膚。你家又沒人服五食散。難不成兩晉人捫虱而談的風度也要學不成。”況且詫異萬分。


    “我家倒沒人學,可有幾位清客相公真的天天坐在那裏就把手伸進衣服裏抓撓,也不知是否真的有虱子。”


    況家三人都笑了,這矯枉過正的也太過了。這已經不是風度,而是矯情作態了。


    “所以我喜歡來你家,人人都是自我本色,不用整天裝這個裝那個的。”


    “那好啊,歡迎你天天來,常駐都可以。”況鍾拍拍他的頭笑道。


    “對,文傑哥,你有空就來,省的你家老爺天天逼你背書,還不把你憋悶死。”況毓拍著小手說。


    “好,我有空就來,我來這裏方便,對家裏人說跟況且研習文章就行。”周文傑也是歡喜。能有機會把心裏話說出來顯然也輕鬆不少。


    飯後,周文傑先去況且的屋裏等候,況鍾把況且叫到一邊,對他說:


    “你明天上午就去拜見陳老夫子,也不必說專程拜見這類的話,隻說是有疑難請教。你在陳白沙語錄裏隨便選兩節,請老夫子給你講解,他就會歡喜。這樣也不顯得咱們失禮。”


    “好的,孩兒明天就去。”


    “要隨意些,既不要緊張,也不要矜持,更不要顯得過於恭謹,要像拜訪尋常長輩那樣,老夫子才會喜歡。這個度一定要把握好。”況鍾交代到。


    該怎麽去見老夫子呢?況且一時還真沒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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