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我還沒法對你說,因為你還小,等你再大些,我會都告訴你。我對你較別人家父親要嚴格許多,苛刻許多,就是為了一旦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比我更好地活下去,傳遞我況家血脈香火。”


    況鍾又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喟歎一聲,然後走了出去。


    最重要的是安全生存。


    他迴味著況鍾的話,記憶中浮現許多場景。


    自小時,他們就經常遷徙,往往在一個地方住幾天,就要遷往另一個地方,況鍾還經常不在家,家中隻剩下他們兄妹兩人相依為命。況夫人是在生下況毓幾天後得了產後風去世了,況鍾也再未續弦。


    記憶中還有一場驚心動魄的場景,是大火,能吞噬一切的大火,況且和妹妹就在大火中驚呆著,然後記憶倏然而止。


    選擇性遺忘?他在心中判斷了。心理學他不懂,失憶這類的美劇看多了,也能懂些皮毛。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而且是很悲慘或者特別驚悚的事,此後他們一家人就輾轉遷移到了蘇州府,遙望陪都南京。按況鍾的意思他們家隻有在隱藏中期待。


    為何要隱居?記憶中沒有答案,或許是某種選擇性遺忘。此事唯一的後果就是況毓自小就不快樂,隻有在家人麵前她才能如常,況鍾因此對女兒多了一分擔憂和疼愛。


    況且心想,看來家族一定有不能為外人所知的隱秘,低調而不外露,這倒是符合自己的身份。


    生存第一,注定是自己以後首要的人生法則。


    就原主記憶中所及,況鍾這幾年倒是沒有出過意外事故,也就是說,他絕不可能是後世瞬移過來的。


    他大鬆一口氣,可別要後世人瞬移到大明朝,然後來個同室父子相殘的人倫悲劇。


    他把臨摹的字放在床上枕箱裏。


    明朝人的枕頭其實是一個細長的木箱,當然也有用布做,裏麵塞滿柔軟的東西的,此類很少。不管怎樣,枕頭都是木箱,靠著頭的這一側有布墊而已。


    枕箱是藏私密東西的最好地方,隻有家人才能進入自己的臥室,外人即便是朋友,也就是在客廳應酬,這一點跟後世人喜歡向人炫耀自己的臥室正成反比。


    他聽到外麵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急忙上床躺好。自己以後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生存第一,生存不易。


    潛入大明朝的間諜,他想想都可笑,間諜在明朝應該怎麽說?對,是細作,一般隻有軍隊打仗時才有,其實也就是後世的偵察兵,跟專業間諜還是兩迴事。


    進來的是況毓,她輕輕走到床前,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看。單隻這一個動作,卻令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柔情,他感到,窗前咫尺的小姑娘就是他親妹妹,而不是別的。


    他是獨生子,當然他們那一代基本都是,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尤其是腦中浮現出的那一幅幅兄妹相依為命的情景,他慢慢入戲了。感到那些場景已經不是別人的記憶,而是自己親自經曆過的。


    況毓看了一會他,然後同樣輕輕的走開了。


    他睜開眼睛,感覺眼睛已經有些濕潤了。有個妹妹真好哇,如果還是個懂事的妹妹,那就是人生的一件幸事了。自己以前怎麽一點沒意識到呢?凝神享受著穿越過來的第一件美事,況且心境一下子疏朗起來。


    況毓前腳剛走,又進來一個人。這人身材高大,虯髯滿頰,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掌。他認得出,這是況家的藥房夥計紀五,也兼馬夫。紀五出身窮苦,家裏也沒給他起名字,排行老五,就叫紀五。


    紀五和劉媽都是況家來到蘇州後才雇傭的,劉媽早年死了男人,孩子也夭折,其後一直給人幫傭生活。況鍾雇用他們就是看重他們身世清白簡單,絕不可能是對頭派來的。


    況家有輛馬車,平時不怎麽用,況鍾出診,近路就步行,遠了就租轎子,隻有出城才會坐馬車。這輛馬車都是用來從大生藥鋪往迴拉藥材用。


    然而,況且的記憶中,這輛馬車就是半個家。前些年,況且和妹妹的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馬車中度過的,各地遷徙,顛沛流離,況鍾就是車夫。一家人就在馬車上各處流離。


    “少爺,您沒事吧?我剛拉貨迴來,也剛聽說。”紀五上下看看他的臉色,放心的大聲說。


    他擺擺手笑道:“沒事,明天就好了。”


    “那就好,少爺,以後藥房這些粗活您就甭幹了,要不要我這個粗人做什麽?您啊就是給病人診脈開方拿筆杆子的人,哪裏是幹粗活的。”


    “你這個老貨進來做什麽,少爺正歇著養病哪。”劉媽聞聲趕緊進來嗬斥道。


    紀五看到劉媽,居然滿臉漲紅,好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子,急急巴巴道:“我……我就是來看看少爺。”


    記憶中,紀五對劉媽有些意思,劉媽卻看不上他,弄得他天天單相思。每天看到劉媽的影子就發呆。


    “你看過了,趕緊出去,別影響少爺養病。”劉媽打開門,用掃帚向外轟。


    紀五急忙向外走,邊走邊迴頭說道:“好,好,等少爺好了我再來看您。”


    “少爺好了用你看什麽?”劉媽不耐煩的把他轟出去,滿臉的鄙夷不屑。


    他心中暗笑:同是傭人,也分三六九等,還是一個看不上另一個,階級鬥爭在明朝也很激烈啊。


    “少爺,您好些了吧。”轉過頭,劉媽滿臉是笑地看著他。


    “好多了,謝謝劉媽媽。”


    細看劉媽,估摸年輕時也算得上是個美女吧。況且這樣想。


    晚上,他又喝了碗藥粥,感覺身體愈發有力,同時卻也感覺出這不僅僅是食物作用,更多的是“況且”的記憶正在深入這身體的每個細胞、每一根神經,似乎要奪迴主動權。


    隨著時間流逝,這跡象越來越強烈。況且對身體的掌控、對記憶的觸發也都越來越自如。


    掌燈後,況鍾走進來,看到他的臉色,微笑一下,但還是給他細心診脈,然後才大鬆口氣,笑道:“嗯,藥氣都祛除淨了。不要小瞧這點藥氣,要是存留身體中,也難保將來不作怪。”


    他點點頭,藥就是毒,要是存留身體中不祛除出來不做病才怪,問題是他其實根本沒被藥著。這點就不能明說了。


    況鍾又看看桌上的書,然後道:“今天就不用背書了,其實這些書你也背的差不多了,就是《漢書》還略嫌生澀,《漢書》一定要背熟,功用無比。東坡天才縱橫,古今無兩,發軔也就是這套《漢書》。想當年,東坡手抄三遍《漢書》就能終生成誦,你當然無法跟這等絕世天才比,那就手抄個三十遍,三百遍也就差不多了。”


    聽到這裏,他感覺腦子有些不夠用,不知該當如何迴答,隻能恭敬的點頭應著。


    況鍾的手又摸向一本厚厚的書,有些厭煩的說:


    “這些墨卷其實都是無用物,誤人子弟也遺害無窮,隻是當今就行此八股,也算是天生劫難。你也不能完全免俗,這些墨卷也還是要熟悉些。為父的意思是你今明兩年就去應蘇州府的秀才試,等你二十歲上再去南直隸應舉人試,不管哪一年,中了舉人也就到頭了,決不要去應進士試,決不要做官,這一生一世都不要做官!”


    說到最後,他已經是聲色俱厲了。


    “明白,孩兒一定牢記父親的教誨。”他點頭答應,心理卻是一片茫然。


    況鍾走後,他拿起桌上一本篆字封麵的線裝書,當然所有的書都是線裝書,硬殼裝訂的書籍要幾百年後才出現。


    漢書。這兩個篆字他當然認得,隨後心中狂喜,這居然是汲古閣版本,這可是珍貴書籍。但轉瞬又想,汲古閣出品的古籍固然較一般坊間書籍昂貴,在當時不過是善本書罷了。


    汲古閣是江蘇常熟的一個藏書閣和私人印書店,當然,以前印書都是私人的,沒有公家出版社這一說。隻是朝廷有時也印製大型類書,比如永樂大典,清朝的四庫全書,這類大型類書就不是私人所能承擔得起的。


    他腦海裏浮現出這些,隨後才慢慢把思緒拉迴來,拿起桌上的筆墨、紙硯等物事一樣樣看著、撫摸著,慢慢的,他對身邊的桌椅、書櫃也都有了感情似的,環顧四周,一股與生俱來的熟悉感、親切感潮水般浸染他全身。


    在這一刻,他就是況且,百分之百的況且,不再是那個許明。除了心中還有一個強韌無比的念頭:完成那個聽起來高大上,想起來很莫名其妙的任務。


    自己是況且了,那麽,那個21世紀的兄弟呢?也不知道他咋樣了。


    他有些呆了,眼中不禁流出淚水,心中卻有莊周夢蝶似的荒唐感覺:不知是21世紀的許明覆蓋了明朝的況且,還是明朝的況且覆蓋了21世紀的許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才子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尚南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尚南山並收藏大明才子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