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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夫奴才!”高嶽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隨手抓起麵前幾案上的一隻陶釉盞就向高歸彥砸了過去。陶盞中還帶著殘茶。


    高歸彥跪伏在地正向高洋泣請。他沒看到,也完全沒想到,高嶽竟敢在高洋麵前這麽魯莽。


    陶盞重重地砸在了高歸彥頭上,連他頭上的漆紗籠冠都砸歪了。真是令人叫絕的命中。盞中的殘茶居然在飛行過程中沒有灑出來,隻是略有濺出。那些許盞中的茶就在陶盞擊中高歸彥的頭時也悉數全潑了出來,潑得高歸彥的頭上臉上全都是。


    高歸彥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遭遇,驚愕萬分地直起身子,轉過頭來看。他頭上被擊中處巨痛,他一邊抬手揉了揉腦袋,一邊用大袖拭了拭麵頰上的茶漬,怒道,“你……你……”


    高歸彥氣得說不出話來,但看高嶽已經離席向他走來。他也立刻起身向高洋身邊連滾帶爬地躥過去。


    高洋一言不發地看著這兩個人。


    孫騰則安坐席上一動不動也看著眼前這熱鬧的場景。


    “大都督不可輕動。”楊愔扶著幾案也站起來。


    然而楊愔還是晚了一步。高嶽哪裏肯聽,他已經一把將高歸彥後腰的衣帶抓住,如同猛禽抓小雛雞一般毫不費力。


    “主公!高洪略……高洪略無禮……”高歸彥又氣又驚。


    高嶽卻一把將高歸彥狠狠掄了出去。


    高歸彥飛過一個拋物線向孫騰頭上飛去。


    孫騰忙低下身子讓過飛來的高歸彥。


    高歸彥越過孫騰,撞在了孫騰身後的牆上,然後掉落下來,又砸在了靠牆放著的條案上。條案上正有陶釉博山爐,被突然砸下來的高歸彥擊中。


    博山爐受了重創,從案上掉在木地板上,發出巨響。恰在同時高歸彥也掉落下來,正砸中博山爐。接著就聽到高歸彥的尖聲大叫,是極其痛苦的聲音。


    一連串的種種聲音都消失了,靜止了。


    高歸彥趴在地上,他費力地伸手,同時盡力拱起身子,他將那隻依舊完整的博山爐從身子下麵撥出來。他的眉頭都擰在了一起,表情極其痛苦。


    高嶽轉過身來,向高洋道,“主公,高歸彥才是佞臣,臣為主公除之。”


    楊愔也轉過身來看著高洋,“主公,今日不宜再議,仁英將軍須迴府去休養。”


    孫騰倒是麵色輕鬆。


    高洋站起身,他走下席來。


    他一步一步向著高嶽走來。


    高歸彥盡力幾次,終於還是沒爬起來,隻是不斷喚著“主公”。


    高洋走近了高嶽,近在咫尺地盯著他,忽然歎息了一聲。這歎息讓人覺得特別怪異。


    “主公,”楊愔已經是渾身冷汗。


    “楊長史,”高洋轉過身來看著楊愔,“高洪略是我族叔,又是征西寇的功臣,難得的將軍。隻是……”他連連歎息,“可惜,可惜,拆骨離肉之將軍,聞所未聞也。”他轉過身又向自己的座席走去,一邊吩咐道“先鋸掉兩條腿試試不妨。”


    高洋整理衣襟坐下,略舔了舔嘴唇,“許久不食肉糜,甚思其味。”


    “主公萬萬不可!”楊愔腿一軟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於地發出“砰、砰、砰”的響聲。他又猛然直起身子,跪著轉頭向站在他身後的高嶽低聲示意:“大都督切莫與主公爭一時之氣,快走!”


    高嶽像是沒聽見楊愔的話一樣看著高洋。他自認為是高洋的心腹功臣,且忠心耿耿,高洋居然為了高歸彥就要鋸了他的腿做肉糜吃?


    “主公……主公且……不可饒他!”高歸彥踉蹌著站起來。


    孫騰幾步過來一把扯住高嶽低聲道,“大都督還不快走?難道在此等著被做成肉糜不成?”他說完用力把高嶽向長信軒門口推了一把。


    轉過身來看到高歸彥不甘心地要追過來,孫騰一腳踹倒了高歸彥,又狠狠一腳跺在他背上令他動彈不得,怒喝道,“賊子,高王有何負爾之處,竟然如此壞高王的事?”


    不等高洋說話,孫騰已經踢開重傷的高歸彥。高歸彥被傷得不輕,說不出話來。孫騰走到楊愔一側,也跪下來道,“高王明鑒,瞻前顧後者總有可疑慮之事。正因為如此,成大事者尤需果決之心,當機立斷者則時機不失。憶昔,獻武王也正因為顧慮太多失了機會。如今魏室衰微是天道,高王若不下決心,天意另擇他人,總不會讓元氏再苟延下去。元氏傾覆之勢必然則高王所遇之時機則失不再來。大都督是一片忠心替高王顧慮,想必如其質疑者甚多。高王又何必一一計較解釋?隻要高王揮劍天下,一舉自立為帝,就應了天道。必然名正而言順。名正言順必然天下歸心。高王決不可再遲疑!”孫騰一臉的滿是懇切之情。


    楊愔也被孫騰的話震住了,但他又無話可說。總覺哪裏還是欠妥,卻實在是說不出來。


    父親之憾、機不可失,這些都是戳中高洋的心思的話。


    楊愔想說什麽,可他迴身時看到高嶽,又止住了。


    “孫太保,”高洋也不再理會高嶽,高嶽的冒犯現在已經變得不是大事了。“爾以為天命在我,不在齊王?那太保當為我除掉齊王才是。”


    孫騰想都不想就叩首在地,“臣追隨陛下,唯命是從。”


    高洋點點頭,沒說話。他心裏已經冷靜下來,耐得一時,等到他受禪做了天子,才真是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不必隻急於一時。當然,他也不願意自己落個殺兄的惡名。


    盛極而衰,否極泰來。繁華落盡,淡泊伊始。這是世間長存不滅之理。


    盛夏時開到極處的花都已經凋謝。一場大雨把樹上黃綠相間的葉子也打落了不少。天氣涼爽,七月流火,秋天一夜之間就來了。


    仁壽殿的庭院裏,落葉不掃,沒有追慕繁華的傷感,隻有任君去留的灑脫。或者說是在失去太多之後的不留戀。


    太上皇帝元善見和齊王高澄在公孫樹下相對而坐。滿地的黃葉,像鋪了一層華麗別致的金燦燦的地衣。兩個人都是白袍,不同的是元善見穿的是佛衣,高澄穿的是仿江南士子裝扮的白袍。元善見的長發披散,更顯得自在,高澄戴士子逍遙巾格外飄逸。


    元善見仔細打量高澄半天,神情格外傷感。


    “齊王迴鄴城這麽久,孤才有機會見一麵。孤不曾想到的事,想必齊王也不曾想到。高王待孤之心狠更勝於齊王,不知齊王做何感?孤心裏實在是感傷不已,想想真是了無生趣。”元善見聲音微有哽咽,像是為了掩飾似的,他低下頭去拿麵前幾案上的一隻綠釉蓮紋盞。


    他低頭之際肩背上的長發也緩緩滑落,發絲垂落胸前,將他的麵頰也遮掩了一半。元善見久久不肯抬頭,手裏無意識地把玩那隻綠釉盞,沒有要喝茶的意思。


    “孤這些日子閉門不出,倒是常想起來齊王的好處,不知道齊王有沒有記掛孤。要是能有後悔之事,孤倒情願迴到從前,再也不和齊王相爭,隻做個太平天子也好。”元善見的語調滿是痛悔,顯得有點楚楚可憐。


    這時本來想走過來的林興仁止住步子,沒有太靠近。他既關切、關注,又小心翼翼。


    高澄深深歎息一聲,把他心裏的無可奈何全都泄露出來了。“陛下如今落得如此處境,臣澄心痛不已。隻是高王畢竟是臣的弟弟,臣也實在是無計可施。侯尼於他從小就是這種脾氣:表麵上癡,什麽都不動聲色,實際上心裏計較得厲害。臣是長兄,從來都讓著他,以禮相待,都不敢和他過於玩笑,陛下怎麽非要惹他呢?”高澄的痛悔之意比元善見還誇張。


    元善見低頭不語,心裏真恨不得站起來把高澄一腳狠狠踢開。都到這個時候了,他居然還真沉得住氣,肯這麽和他裝起來沒完。


    高澄從來沒對這個弟弟親厚過,從來都把他當傻子似地逗著玩,誰真的會不知道?想起來高澄從前總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開過火的玩笑,元善見就覺得高澄如今變得真是老謀深算了。


    然而不等元善見說話,高澄又道,“臣是來和陛下辭行的。”


    “辭行?!”元善見驚訝地抬起頭。


    他看到高澄沒有一點假裝的樣子。他難道真的就放手了,一走了之?元善見頓時就急了。不管怎麽說,高澄也是高洋的長兄,高洋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對他如何。可高澄不正好有機會坐壁上觀看高洋對付他嗎?元善見知道高洋絕不會這麽放過他。


    那天在太原公府裏明知酒裏有毒,拿起來就喝。對自己都這麽狠的人,對別人就更別說了。


    “臣不日就搬出鄴城,到釜山的窟寺去侍奉母親。”高澄說的像是完全有這麽迴事。看來也是早就計劃好了。


    “高郎不能走!”元善見又急又痛地拂開那綠釉盞,任憑它歪倒一邊,他抬起頭跪直了身子,幾乎就要隔著幾案向高澄探過來。


    高澄想躲開是非落得清閑,還不是為了日後等兩敗俱傷的時候再來取利?他豈能容他如此?


    “高郎,你真以為你走得了嗎?”元善見完全換了一副為高澄謀劃的懇切。“我尚不知那天在太原公府裏的事高子進是怎麽告訴你的。我也實在是被逼不得已。”元善見痛泣道,“高子進借著夫人李氏之名把你夫人、我的妹妹接去府中。他總想著從前你對李氏做的那些玩笑的事,果然就如你所說:表麵不動聲色,全都記在心頭。他欲對你夫人無禮,妹妹自然不肯從他。他便逼著妹妹喝毒酒。我怕酒裏真有毒,將酒打翻。他喝的也並不是毒酒,不然哪兒能活到今天?他早就在太上皇後麵前屢屢怨言,怪孤和皇後隻對高郎親近,從不把他放在眼裏,所以孤才不得不臨幸他的府第。原來這是他早就計劃好的。隻可憐我的妹妹……”元善見有意停在這兒沒往下說。


    他看看高澄,果然陰了臉色,低頭喝茶不語。可他也拿不準主意高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高子進早在暗中散布謠言,說高郎要做天柱大將軍……”元善見又有意話說了一半。


    半天,高澄抬起頭,他卻已經是麵色和霽,“成事不說,臣現在也是自身難保,恐怕要有負陛下了。”說完他就是起身要離開的意思。


    “高郎,”元善見跟著起身喚住他,“容孤為你踐行之後再走。”


    高澄心裏已經有點不耐煩,隻草草敷衍道,“任憑陛下。”


    元善見看他答應了,鬆了口氣笑道,“大長公主也許久沒有入宮來看孤了。她生的女兒孤和太上皇後都甚是喜歡。正好倒和皇帝是一對佳兒佳婦。”


    高澄心裏冷冷一笑。沒想到元善見竟還打這個主意,他此時也不辯駁,但心裏想著一定要讓元善見絕了這個心思。


    清晨,很早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一點聲音也沒有,連仆役們都還沒忙碌起來。因為齊王府的郎主、主母、郎君、娘子們都還在睡夢中。


    月光早就醒了。


    她向來睡得好,從未失眠過,也從來不肯早起。隻不知道為什麽,昨天夜裏被夢境纏得總是遊離在睡與醒之間。還好很早就徹底清醒過來,可以讓她脫離那些奇怪的夢境。


    依偎在高澄懷裏,緊緊摟著他的腰。她從來不這麽依戀他,好像總是對他不是特別在乎。今天格外反常。


    高澄也早就醒了。他是心裏有事的人,自然不會睡得特別踏實。尤其近些日子,睡得猶淺。他也依依不舍地抱著月光不想放手。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月光忽然想到,王妃元仲華的院子裏恐怕早就熱鬧起來了吧?三個小兒你哭我啼,想起來也是有意思的事。由此更覺得自己這裏冷清。


    高澄像是下了什麽決心,終於放開月光從榻上起身。


    月光也跟著起來。


    “大王現在就走嗎?”月光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心情。她總覺得從豫州迴來高澄就和從前不同了。


    高澄已經要喚奴婢進來服侍,聽她這麽問又轉迴身來。見月光散著頭發,並未著衣,目光裏尤其閃爍不定,他突然覺得對她特別不放心。


    他挨近她,伸手將月光摟進懷裏,兩個人肌膚相貼。“我現在就出城,為避人耳目。”他低頭看著她輕聲叮囑,“不過就是幾日之間的事,公主別生事讓我分心。”


    月光從來沒有這麽舍不得他,而且心裏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留戀他肌膚的溫熱,無論如何不肯放手。嗔道,“高郎答應娶我為婦,不可負我。”


    高澄盡管心裏為難,但終於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定不負卿卿。”


    月光這才鬆了手。


    琅琊公主元玉儀倒真的和從前不同了。不但以公主的身份出入宮禁,有時也會來拜見齊王妃元仲華。她來得很少,但每次都能恰逢其是。


    元仲華自從生了小郡主無邪之後,性情變得頗為柔順,和從前不同。有了菩提、阿肅,再加上女兒無邪,她更留戀於這種天倫之樂。


    或者是因為心裏覺得隻有這種親緣才會讓她心裏更踏實,是實實在在的獲得。所以深居簡出之際與兒女為伍,再有就是元玉儀偶來拜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也和諧了很多。


    元仲華並不是個會對以往的事深究不放的人。


    自從生了無邪之後,更體弱,時有小恙。元玉儀這一天來拜見的時候就是因為逢到元仲華病臥不起,所以不忍離去,也就留在了齊王府。


    守了一夜元仲華好轉,元玉儀想著早點迴東柏堂去,不欲在此久留,隻是沒想到開門便看到高澄遠遠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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