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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王妃元仲華從顛簸飛快的馬車上下來時幾乎腿還是軟的。


    記不起來是怎麽出了椒房殿,怎麽出了宮,又是怎麽上了馬車。


    高洋把手裏的鞭子扔給了剛剛追上來的自己的蒼頭奴,然後想不想地順勢把元仲華的身子抄起來,打橫抱著就往高王府裏走去。


    元仲華猛然反映過來,狠命地捶打他,向後叫道,“阿孌!”


    阿孌還在車裏,她不能棄之不顧。再說這是高王府,她是這兒的主母,不能就這樣進去。


    這一次,高洋沒勉強她。他放下元仲華,轉身走迴馬車邊,挑開簾子往裏麵看,阿孌依舊氣息奄奄地躺在車裏。他示意蒼頭奴把阿孌扶下來。


    這時高王府門內白影一閃,便聽到有人喚道,“王妃。”然後一個輕飄飄的人影如同一片雲似的就落在了他們麵前。


    高洋遁聲看到原來是大兄妾室裏那個格外與眾不同的西域胡姬。晚上漸冷的天氣隻穿著薄薄白色上襦和裙子,倒是在夜色裏很醒目。人是豔麗極了,衣飾雖簡,不失其色。


    “娘子快去喚人來!”元仲華看到康娜寧出來,雖意外心裏卻忽然安定了。


    康娜寧口中應諾,眼睛卻掃著高洋,目光格外冷厲。但她終於還是聽元仲華的吩咐,喚奴婢來把阿孌扶了進去。


    元仲華總算心裏落了地,命人去傳太醫令來給阿孌診治,全不顧阿孌的奴婢身份。然後便向府門裏走去,並不理睬還站在外麵的高洋。


    康娜寧看到高洋似乎想上來攙扶元仲華,她便先扶了元仲華往裏麵走去。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等到迴到元仲華住的院子,先把阿孌安置好了。再迴到元仲華的屋子裏,元仲華已經是疲憊不堪。


    她今天經曆的事太多,突發的事太大,已經讓她耗費了不少的精力。


    康娜寧倒沒說什麽話,隻是一直細心體貼地照顧元仲華。還要應付兩個小郎君:菩提和阿肅。


    菩提和阿肅都管元仲華喚作“阿母”,喚康姬作“阿姨”。兩個小郎看到母親自然是粘著不放。元仲華雖然精神恍惚,但唯有這時候才心裏至感安慰。


    和康娜寧一起哄著兩個小郎,直到困了被奴婢抱走。這時屋子裏便隻剩下元仲華和康娜寧兩個人了。


    康娜寧看元仲華鬢發散亂,麵頰上的燕脂都不勻稱了,也不多問,隻吩咐奴婢去準備服侍王妃盥沐。康娜寧起身之際,元仲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康娜寧一轉身,見元仲華神色淒淒地看著她,好像有很多話想和她說,但又一語不發。


    “王妃怎麽了?”康娜寧在大床前跪坐下來,扶住元仲華。


    元仲華忽然倒在她肩頭失聲痛哭。


    她心裏藏了好多的話,最想說的是高澄。但這又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她想說,他也未必想聽。這時候他可能正和月光在一起吧?


    元仲華忽然想起廢立風波的時候,菩提還在她腹中,那種累心勞神的格外辛苦。


    “你把阿肅帶迴去吧。”元仲華終於止了哭,忽然說了一句。


    康娜寧不敢置信地看著元仲華,疑慮道,“王妃不要阿肅了?”


    “他跟著我未必好。”元仲華的語氣極其傷感。“他是你的兒子。就是菩提……”她忽然頓住了。菩提是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人。


    “阿肅就是王妃的兒子。”康娜寧語氣極其肯定。


    想不到她這樣心冷。元仲華沉默了。


    “王妃是不是有什麽委屈?”康娜寧忽然問。


    元仲華輕輕地,仔細地將眼角的淚拭掉,忽然淡然一笑。就在一笑之間眼裏又盈滿淚,隻等著她眼瞼稍動就會流下來。


    康娜寧又不好再問。可她心裏總覺疑惑。她知道自從鬱久閭氏變了身份,肯定是對元仲華的衝擊很大。但又覺得月光獨占高澄雖然有點過份,但怎麽都是做在明處,從不在暗處。


    突然聽到屋門被推開。


    兩個人一起望過去。


    “王妃,大王來了!”奴婢的神色甚是驚惶。不像是因為郎主來了而驚喜。“還有李姬。”奴婢又補充了一句。


    聽到“李姬”這個稱唿,康娜寧站起身來。


    元仲華還來不及說什麽,也來不及整理妝容衣著,忽然便聽到一聲暴怒的大喝,“可恨的奴才!”正是高澄的聲音。


    元仲華瞬間便心裏一沉。她從小到大也沒見到過他這麽暴躁地大怒。


    康娜寧倒若無其事地看著高澄進來。


    接著便看到高澄嫌那奴婢擋路,毫不憐惜地將那瘦弱的小婢女踹倒了。


    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那奴婢跌倒在地滾向一邊,竟然一聲沒吭就暈過去了。


    元仲華乍見這樣的暴虐場麵,幾乎作嘔。


    高澄倒沒想到康娜寧也在這兒,頗覺意外。他極力地壓住了怒火盯著康娜寧。


    康娜寧看到高澄沒有一點動容,仿佛這個人在她眼裏已經可以視而不見。這時也極知趣地施一禮道,“想必大王和王妃有話要話,妾告退。”說罷也不等高澄說什麽,就一點沒有留戀沒有猶豫地退出去了。


    月光其實也迴府沒多久。


    雖然她早就出宮,但是因為天氣好,興致勃發,便到城外騎馬去了。一直到玩夠了才想起來高澄說讓她在椒房殿等著與她一同迴府的事。想想覺得時辰差不多了,恐怕高澄也迴府了,她才盡了興滿意而歸。心情真是說不出來得大好。


    沒想到她迴來高澄居然還沒迴來。月光也不在意,自己該做什麽做什麽。正好今天騎馬累了,也不管時辰便吩咐上飯食自己先大快朵頤。


    正愜意的時候,桃蕊來稟報說郎主已經迴來了,去了王妃那兒。


    把別的奴婢遣散了,桃蕊細細講了高澄迴來以後的事。


    月光隻是聽,一句話沒有。


    桃蕊講完了倒不知道公主心裏究竟是什麽意思,便問道,“大王生這麽大的氣必有緣故,公主和王妃交好,該去看看,勸勸大王。”


    桃蕊的思路總還是跟著故主落英公主時候的思路。要是落英遇到這樣的事,絕不會放過。


    月光倒在她坐著的那張大床上半坐半靠倚著隱囊淡淡道,“我去做什麽?這是大王和王妃的事,就是鬧上天去,與我有何幹係?這時候去勸,倒好像別有用心似的。我也累了,正好趁著清靜早點安寢,何必管他們的事?”


    桃蕊倒無話可說了。


    康娜寧出了屋子頭也不迴地便往外麵走去。就是沒想到一出來居然看到李昌儀站在院子外麵徘徊不去好像盼著什麽似的。


    李昌儀看到康娜寧居然從裏麵出來,她也一怔。想到剛才高澄進去的時候她也必定看到了,就立刻恨不得上來食其肉。


    康娜寧倒是並不躲閃。喚了一聲“李娘子”。


    李昌儀冷笑道,“大王不喜歡你這奴才,你巴結王妃有什麽用?還把自己兒子送過來?王妃自己生了嫡子,如何能喜歡你送來的便宜兒子?隻怕王妃現在都自身難保,更顧不上管你的事了。”


    康娜寧聽這話聽得青筋暴跳。她受李昌儀的欺負多了,但大多都是苦葉那個奴婢來找麻煩,李昌儀自己肯自降身份的時候並不多。


    她咬著牙忍了又忍,別的話都放過,隻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王妃自身難保?”


    李昌儀輕輕一笑,真是自負到了極點。“你以為我隻能讓你家破身死嗎?王妃又如何?”


    康娜寧聽了這話身子止不住抖動,但她終於還是什麽話都沒說就轉身微有踉蹌地去了。她幾乎不敢相信,李昌儀居然連長公主都不放過?她從來沒想到過她如此蛇蠍心腸。


    寒風漸起,康娜寧已經渾然不覺了。


    屋子裏安靜得極是怪異。


    康娜寧出去了半天,高澄仍然站在門口處沒有進來,那雙綠眸子盯著元仲華其寒無比。


    元仲華從大床上站起身來也一直站在這兒看著高澄。事已至此,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既然她什麽也左右不了,那就隻能等著事態發展。


    元仲華微有笑意,她像是在對著高澄笑又好像不是。眼前的人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看清楚藏在心底的高澄,她原來的那個夫君到哪裏去了。


    終於,高澄慢慢一步一步走來,眼睛始終不離元仲華身上。她的膚色白得像是紙一般,還有一些淡得幾乎已辨不出來的燕脂痕跡。她眼睛微腫,隻一雙瞳仁又黑又深,水汪汪地看著她,眼圈全都是紅的。


    高澄逼近她,低頭盯著她。“殿下不想和我說什麽嗎?”


    “高王想知道什麽還用我來說嗎?”元仲華一句解釋沒有。“高王身邊有的是人說話給高王聽。”


    “我想聽殿下自己說。”高澄的麵色陰沉得可怕。他的唿吸漸重。


    “妾沒什麽要和大王說的。”元仲華一口拒絕了。他像是戲弄自己到手獵物的猛獸,不過就是在享受這個逗弄的過程而已。她拒絕這種戲弄。他心裏早有定論,她還何必去說那些他根本不會相信她的話?


    “那麽殿下就說說,阿孌到哪兒去了?”高澄的目光在屋子裏一掃。“阿孌和殿下形影不離,怎麽她不在這兒?”


    “阿孌今日有恙,不能來服侍大王。”元仲華坦然迴道。


    “是嗎?”高澄重新又打量著元仲華,他一邊慢慢抬起手來,輕輕撫著元仲華的腮邊。他目光逐一仔細掃過她的麵頰、發髻,突然看到了那一雙點翠金爵釵,覺得格外刺眼。


    那天她戴著這釵和他在一起。今天她又戴著這釵去見別人。


    他的手已經繞到她腦後,撫了撫她後頸上垂落的發絲,然後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一把發絲在手心裏。他用力不輕也不重,但是她因此被他控製住了。


    元仲華的唿吸顫抖起來,不能迴避地看著高澄。


    “不隻是阿孌有恙吧?殿下這發亂釵墮的樣子看起來也一樣魂不守舍,真的沒事嗎?”他說著忽然留意到元仲華唇上略有破痕,還有幾點不易察覺的幹涸了的紫紅色血跡。


    在他心裏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映證,恰說明李昌儀在車裏對他說的那些話是真的。他不得不相信了。


    元仲華不能動一動,被迫仰視著他,“大王要是真的惦記我,實在是不必,妾確實無恙。大王何必在此久留……”她後麵其實是有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難道月光不是在等他嗎?


    “殿下今天在椒房殿會了侯尼於,是不是看阿惠不入眼了?怪不得如此冷淡。”高澄終地把這話說出來。他不由得便手上用力,緊緊握著元仲華的發絲。


    元仲華顧不得疼,忍不住冷笑。“究竟是大王冷淡,還是妾冷淡?妾在椒房殿見到子進不假,但椒房殿是皇後的宮室,並不是妾想見誰就能見誰的。道理如此顯而易見,大王心裏真的不明白嗎?大王若真欲去之,不必找這樣的理由。元氏原本就是高氏掌上傀儡,欲取欲求,何必如此作態?”


    元仲華在高澄身邊日久,知道他私下裏對皇帝很是不屑,什麽話沒說過。隻不過她突然發現,原來在他眼裏她也還是元氏宗室,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高澄怒氣撞胸。他待她還不夠真心嗎?他還不夠護著她嗎?他低下頭來,“殿下見誰都不由自己,那麽是不是和誰親近也不由自己?”他抬起另一隻手,用手指輕輕劃過她的嘴唇。


    元仲華臉慢慢紅了。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高洋確實吻了她。


    “殿下難道不知道他是我的親弟弟?!”高澄怒喝道。


    “高王為了拉攏蠕蠕人不是連嫡母都可以娶嗎?”元仲華衝口而出,毫無懼意。


    高澄點點頭,“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慨歎罷又耐著心問道,“我是為了拉攏柔然勢力才不得不如此。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麽親近侯尼於?侯尼於在殿下身上打的又是什麽主意?如果僅是因為他對殿下用情,我便與殿下好聚好散,重新奏請主上將殿下嫁給太原公,做太原公嫡妃。侯尼於是我弟弟,就是給他一個王爵也不是不可以。殿下依舊還是王妃。”


    元仲華忍著腦後頭發糾結的疼痛,被迫抬頭看著高澄,淒然笑道,“高王連皇帝都可以換,更別說是自己的王妃。高王大概早就想把這個王妃的名份給鬱久閭氏吧?早說便是,妾本來就不想做這個王妃。如果鬱久閭氏要,妾雙手奉上。”


    一時看元仲華的意思竟分不清楚她究竟是不在乎王妃的名份還是不在乎他這個人。


    “你還是妒恨她?她可從來沒有說過你一句不是。”高澄盯著元仲華。


    這個“她”自然是指月光。


    元仲華沒想到他這麽護著月光。她無論如何都說不明白了。冷笑道,“高王之於天下都可以為所欲為,妾無話可說,任憑高王處置。”她不想再表白了。如果他真能做出把她贈於弟弟的事,她也不過就是以死相抗罷了。死了總不能再勉強她。


    這算是默認嗎?高澄感覺被自己給逼到絕境了。話是他說出去的,但是他真的要自己逼著自己把她送給高洋嗎?


    他忍無可忍地將元仲華甩了出去,並不管她如何,自己便轉身而去。


    元仲華不防他如此,又是下手這麽狠,本來她就已經疲累不堪到了極點,這時候由不得自己被高澄甩得身子向後倒去,猛地撞在大床上。


    高澄走到門口突然發現元仲華一點聲音也沒有。暴怒之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迴頭看。竟看到元仲華倒在地上,額角有血流下來,已經人事不知了。


    心裏一蕩,雖不服軟,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喚奴婢進來。


    候在外麵的奴婢早就聽到裏麵郎主和主母爭吵的聲音,個個嚇得如風中落葉,誰也不敢進去。這時聽到召喚,忙進來聽命。居然看到主母血流如注地倒在地上,更是驚慌起來。


    高澄吩咐請太醫令來,又見奴婢們已經把元仲華扶到了大床上,他便走出屋子。


    天早就完全黑下來了。正要出這院子,迎麵見一人走來,叫了一聲“郎主”就跪下來。


    他仔細一辨,是阿孌。


    “大王,”阿孌叩首。她也是知道吵得厲害,所以勉強支撐著出來。“看在長公主有身孕的份上,請大王網開一麵。”阿孌在青石地上重重地連連叩首。


    高澄心裏重重地一沉,他唿吸都要停滯了,盯著跪在他麵前的阿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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