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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這種大事,最怕的就是臨時變動,忽然生了怯意。更怕的是明明心裏已經生了退意分了心,但迫於形式,又不得不被迫進行下去。


    宇文泰戴著遠遊冠,穿著朝服,就是這個時候被請進來的。


    女兒看到父親的滿麵平靜、淡定不由便扶著湘芷緩緩站起身來。


    憐愛似乎經過了思考和選擇,而她最終還是站在了夫君身邊,沒有向父親走過去。


    宇文泰跪拜了,盯著元欽微笑道,“陛下召臣入內宮,似乎不合規矩。”


    元欽看看憐愛,也笑道,“安定王是孤的嶽父,不是外臣,沒有這麽多規矩。”


    他不等宇文泰再說話,又向憐愛笑道,“我與嶽父有話要說,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


    憐愛看了一眼父親,又轉過來問夫君,“陛下不是說父親是來探望我的?怎麽原來是陛下自己有話要和父親說?”


    還握著她手臂的元欽感覺到憐愛有點輕微地顫抖,他正好利用這個機會。


    “怎麽了?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卿還是在這兒休息一會兒,讓太醫令趕緊來瞧一瞧。”元欽已經吩咐宮婢。


    宇文泰看一眼女兒略顯蒼白的臉,倒沒元欽那麽緊張。“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勉強。”看來他的意思也很明確,也是讓憐愛先在這兒等著。


    元欽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這幾日有閑暇常讀《儀禮》。蘇綽在日遵儒崇禮,安定王也有意要恢複周代官製以序正統。孤覺得此意還不夠,想漢晉以來至今日南朝,奢侈浮麗之風盛行。因此,孤親草一篇誥文,正想趁著這個機會請嶽父看看。”


    宇文泰終究沒想到元欽竟有這樣的事。他前麵的鋪墊是極好的。宇文泰看著這個年輕的皇帝,一瞬間心裏有了惋惜。


    “聖躬親為,臣不勝榮幸。”說著他便跟著引路的皇帝往大殿內另一側珠簾後的書案走去。


    憐愛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夫君越走越遠。


    這時太醫令已經來診脈了。


    皇後本身沒什麽大問題。太醫令雖覺得皇後情緒波動得厲害但又不敢明說,就開了保胎的方子依舊去煎藥。


    偏這時阿秀急匆匆進殿來。一眼看到遠處珠簾後麵丞相宇文泰正坐在書案邊讀一卷竹簡,皇帝倒立在他身後,阿秀立刻緊張起來,皇後命人來喚他也未聽到。


    猛然醒來,不得不跟著宮婢來見正半靠在大床上的皇後。


    見他顯然一副有事的樣子,憐愛便問是何事。


    阿秀這時索性橫下心來謹慎迴道,“殿下也知道,廣陵王是宗室裏的長輩,又是陛下的叔祖。今日泣涕如雨地求見陛下,想必是家裏出了什麽要緊的事。可是陛下為了迎候大丞相偏偏不見。”


    憐愛聽這原因在自己父親身上略覺有歉意。廣陵王元欣也是柱國大將軍,年高輩尊者。長久都不入宮了,如果不是有要緊事怎麽會這時候一而再地求見?


    阿秀看皇後似有動心,又勸道,“小奴聽說前些日子廣陵王妃就重疾不治了。不知是不是王妃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所以廣陵王殿下才這個時候來求主上?”


    他說得無根無據,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但是這話偏戳在了憐愛心坎兒上,一念之下也不及細問就道,“廣陵王不是遠支宗親,就請他進來吧。”


    阿秀心裏大喜,但還是矜持著領命而去了。


    宇文泰是正襟危坐仔細閱讀,顯然是全情投入。文章寫得說不上有多好,但也算是新奇別致。不是蘇綽那種老成謀國的善策,不過是撰文者的身份高而角度不同,那些居高臨下的所謂道理更多吧。


    站在宇文泰身後的元欽注意力卻全在宇文泰身上。他有點意外宇文泰的全神貫注。可這時候他卻猶豫了。他瞟了一眼麵前案上有一支玉珽。不打破時,一切平衡,總是完好的。可若真的打碎了,想再迴頭也來不及了。誰又會明白地知道打碎之後會是什麽結果呢?


    宇文泰忽然抬起頭來向外麵張望。


    元欽赫然一嚇,但很快反映過來原來是外麵有了異樣。真正讓他一驚的是,廣陵王元欣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


    是誰讓他進來的?!


    元欽又驚又怒,居然有人背著他行事。他已經身不由己了。


    皇後宇文憐愛正往這邊走來,廣陵王元欣就跟在她身後。


    元欣看到了站在宇文泰身後的元欽麵有驚怒。元欣是經曆過宮闈之變的人,立刻就看到來元欽是臨事生悔,他有了退意。


    要是元欣也知道宇文泰的為人。如果就此收住,以後必不會再有機會,而他算是徹底暴露在宇文泰麵前,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了。元欽怎麽說也是宇文泰的女婿,又夫妻情篤,事未敗露若元欽反口,他豈不是死定了。


    死便死吧,大事不成就成了千古遺恨。難道做鬼也要背負這樣的悔恨嗎?


    宇文泰慢慢站起身來,盯著走過來的元欣。他的目光又在淡定中越過元欣往殿門處看了一眼然後很安靜地收了迴來。


    元欽總覺得有異樣,這是他們事先所沒有商量過的。而他正要迎出去把憐愛隔離開的時候,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憐愛的宮婢湘芷挑起珠簾,憐愛要從珠串間的空隙穿過。就在她走到珠串叢中時,元欣忽然一個箭步躥上來,順手撈起一條珠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憐愛脖頸上繞了兩圈,然後用力向自己懷裏一收。


    憐愛萬萬沒想到廣陵王存著這個心思,在毫無防備之下頸上有種尖銳的巨痛,被勒得幾乎喘不上氣,本就笨重的身子向後倒去。元欣使足了力氣,這時她已經是麵紅耳赤,氣若遊絲了。


    “殿下!”湘芷最先反映過來,她又距離最近,一把扶住了憐愛。


    宮婢大聲尖叫,一片嘩然,四散奔逃。


    然而珠鏈的一端在元欣手裏,他鬆手憐愛就能喘上來氣,他手上一提憐愛可能就會斃命。


    元欽已經像瘋了一樣便要撲上來。


    宇文泰繞到桌案前麵。“元欣,爾意欲何為?還不快放了皇後?”


    元欣的目光看著元欽。


    元欽忽然明白了,元欣是在威脅他。他這時才深恨信錯了此人。就算他殺了宇文泰,憐愛也已經被傷害了。可要是他不動手,元欣立刻就能讓憐愛死於非命。


    元欽心裏帶著對元欣的痛恨,突然伸手抓起就在他身邊的那支玉珽,對著宇文泰的腦後重重地砸過來。他對元欣的恨全在這支玉珽上。還有一種被戲弄了的憤怒。


    然而他失算了。


    突然“嗖”的一聲長嘯,有什麽東西一閃。接著,戛然而止了。


    憐愛在閉上眼睛之前看到了砸向父親的玉珽。夫君舉著玉珽時的可怖形貌讓她驚恐萬狀。


    湘芷的哭喊聲越來越遠,越來越不清晰。


    宇文泰頭一偏,先是躲過了玉珽,然後突然轉身一腳踹向元欽。


    元欣的身子像是布偶一樣沒了知覺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背心處正插著一支利箭。剛才閃爍的寒光正是箭簇。


    太保、柱國大將軍趙貴拿著他那張無數次挽救危局的大弓走了進來。他身著兩襠鎧,顯然是早有準備。看到眼前的場景,趙貴並沒有驚訝之色。


    元欽自恃其勇索性這時與宇文泰近身搏鬥。


    湘芷手足並用地爬上前向憐愛鼻下試了試,尚有鼻息,心中大喜。一邊把珠鏈從皇後脖子上取下來,一邊用力推著憐愛大唿“殿下”。


    憐愛終於慢慢睜開眼睛。


    她看到的第一幕場景便是父親和夫君相搏鬥的場麵。憐愛急痛在心,用力急喘,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然後抬手去指。她並沒有力氣,手臂也不能完全抬起來。


    湘芷將她扶著坐起來。


    “主公接劍!”趙貴這時一聲大唿,已經將自己帶進來的寶劍向著宇文泰扔過去。


    元欽年輕勇武,又本身就是個騎熟的人。宇文泰雖久在戰場,但這樣憑氣力的近身肉搏他未必是元欽的對手。因此趙貴才早有準備,果然發生了他預料到的一幕,要用到這寶劍了。


    宇文泰接劍在手,對著元欽。


    元欽看著這個欺淩自己父母的權臣終於對自己有了利刃相向的一天,他大笑起來。他已經被刺激得幾乎要瘋巔了。


    他早想到有這一天了。這時他後悔的不是自己剛才先動手,而是後悔動手太遲了。


    他看了一眼倒地的元欣屍體,忽然大唿道,“元欣,匹夫誤了大事!”所托非人,這是他最大的失策。可是環顧朝野,又有誰真的會不懼權臣威勢真的幫他呢?


    他看著趙貴半癡地笑道,“趙太保,爾乃孤的宿衛軍統領,可是心裏還是以宇文黑獺為主公,不以孤為主上。”


    臣子們聯合起來想弑君,元欽心裏的悲愴難以言喻。


    “陛下差矣。為天下生民是天下之主,天下非一族一姓之天下。若無丞相,關中不知早喪於何人之手。”趙貴傲然對著元欽侃侃而言。


    “阿父……阿父……”憐愛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時候才聽得清楚。


    “卿不必求他。”元欽看著幾乎丟了性命的憐愛,他的聲音隻有在這個時候動情了。看到憐愛如此,他也了無生趣了。


    他們是至愛夫妻,憐愛開口他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麽。


    宇文泰轉過身來。女兒的慘狀也確實讓他心頭一軟。


    “阿父要是不放了我夫君,我情願和夫君死在一處。”憐愛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她脖子上的勒痕格外明顯。


    “女兒不見正是爾夫君欲先殺爾父嗎?”宇文泰卻並不為所動。他看了一眼趙貴,吩咐道,“把皇後先扶出去。”


    元欽看趙貴走近宇文憐愛。他突然意識到可能他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時候心裏的悲切到了頂點,真正的恐懼現在才來。一個念頭瞬間閃過:就在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相愛的夫妻,還有未出世的孩子。


    “大娘子!”元欽忘掉了一切,疾唿一聲便想衝過去。他想留住她。


    他身子一動時宇文泰的劍就到了。


    元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利刃入肉之聲。他麻木了,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他已胸口中劍。他忽然之間輕鬆了,隻是覺得好冷。


    “大娘子……”元欽倒地前向前伸手。可是憐愛距離他好遠好遠,他根本夠不著。


    憐愛親眼看著她的夫君要害處中劍,然後血流如注。他的眼睛緊盯著她,他在向她伸手。就在剛才,他們還在一起,那麽美好,她想迴去。還能迴得去嗎?


    憐愛閉上眼睛,斷了氣息。


    倒地的元欽也終於停止了掙紮,幾乎就在這同時斷了氣息。他那隻手仍然不甘心地想伸向憐愛。


    宇文泰看著倒地的元欽和自己的女兒憐愛。他手中的劍仍然劍刃滴血。那是大魏天子的血。親手弑君,他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他忽然想,當初元玉英臨終時就算是真預料到了他終有替代的一天,可是有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血腥?是否會料到她養大的女兒也會慘死其中?


    “主公,”趙貴走過來。看著提劍而立的宇文泰。“主公不必過於自責。主公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他死,便是他殺了主公。這小兒一朝真要得勢當政,大魏遲早敗於西寇。”


    趙貴走過去踢了踢已死的廣陵王元欣,不解氣地道,“此人才真正是禍患。”


    “廣陵王弑君,棄屍荒野。”宇文泰的聲音冰冷得毫無溫度。


    帝後雙雙而死,皆是因廣陵王元欣所弑殺。這個消息一傳出,天下嘩然。


    長安的魏宮,從未斷了血腥的場麵。隻是這種帝後雙雙殞命的事還是第一次。這也是宮闈之變中最慘裂、最恐怖的一次。


    大舉喪儀,遍野哀哭。不知道究竟哭的是皇帝、皇後還是大魏的前途未來。


    大哭之下國喪在平靜中進行。再也沒有任何人敢有任何疑問。


    國不可一日無君。被弑的皇帝無子,那還未出世的孩子已經隨著母親的故去也胎死腹中了。大丞相宇文泰立文帝元寶炬的庶出幼子元廓為皇帝。


    新的小皇帝隻有十歲。不隻年紀小,而且因為生母的卑賤,從小便不受重視,總有些猥猥瑣瑣的感覺。這時被拎出來應急做了皇帝,也總是一副沒見過大場麵戰戰兢兢的樣子。


    臣子私下歎息,大魏,真的氣數盡了。


    大丞相宇文泰晉位楚王,加九錫,劍履上殿,賜綠綟綬,成了人臣能極的頂峰。


    安定王這個稱唿他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也已經不是過去的宇文泰了。他不想再耽誤時間,他要讓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基業在自己的手裏越來越強大。


    長安風波暫平,鄴城依舊風雲變換。


    大將軍府裏這些日子好多的風言風語。


    這流言不是關於高王的。其實高王的事,但凡是稍有心機的都已經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而現在所傳的這件事正是和高王密切相關而兩相無法分開解釋的。同時也成了高王死讀的印證。


    這一天,一大早大將軍高澄就出城了。他是去給柔然世子禿突佳送行的。


    而這個在府裏傳播的流言,也正是在這時候由阿孌迴稟給世子妃元仲華的。


    阿孌剛從別的奴婢那兒聽說這事的時候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稍仔細一想,她幾乎就已經認定是真的了。


    世子的那個脾氣、個性她非常清楚,做出這樣的事也完全是存在可能性的。


    阿孌心跳如鼓地迴想著奴婢們說的話:郎主天天都留宿在柔然公主的屋子裏。


    就算是阿孌見怪不怪了,這時心裏也難免有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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