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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陽殿裏的宮宴與以往倒沒有什麽格外的不同。不過是聽歌看舞,美酒珍肴,觥籌交錯。皇帝元善見看著殿內盡興的百官,自己也格外興致高昂。


    剛才在太極殿廣場上,空間太壯闊,場麵過於盛大混亂,一切也都被大而化之。現在行宮宴的昭陽殿畢竟是個封閉的空間,而且輕歌曼舞也隻能算是種陪襯,不會喧賓奪主。


    太原公高洋在行儺儀的時候一直站在較遠的地方。他是有意不引人注目。他心裏已經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事變將至,他隻有躲得越遠才越能保全自身。越遠就越容易被人忽視,也就有了更多掌控和改變的機會。


    皇帝元善見拿起羽觴,一眼看到末座的侯景,大聲喚道,“侯司徒怎麽坐得那樣遠?真是屈煞了孤的股肱之臣。”


    又是一個“股肱之臣”,引得殿裏的其他臣子們也安靜下來。


    元善見身側不遠的濟北王元徽裝作無意識般掃了一眼皇帝另一側坐著的大將軍高澄。見高澄沒有任何反映,也饒有興味地看著侯景。


    中常侍林興仁奉皇帝之命去請侯景到皇帝近前而坐。


    濟北王元徽向皇帝元善見笑道,“侯司徒是有大功之人,臣自當讓位。”說罷主動起身走下去,將自己的座席讓給了侯景。完全是一副大度之態,立刻便博得群臣的一片讚許。


    侯景謝了皇帝之恩,在重設的座席上坐下。用宦官送上來的斛滿了瓊酥的羽觴向元善見長跪而請道,“臣侯景不敢當股肱之名,願陛下康泰,社稷穩固,天下安定。”


    元善見一飲而盡笑道,“侯司徒收虎牢,取洛陽,擒殺叛賊,直指西寇潼關要隘,是邙山之戰的第一大功臣。”


    昭陽殿裏安靜又緊張。


    高洋留意到百官們都不自覺地看向了他的兄長高澄。


    濟北王元徽、高陽王元斌等宗室雖都安靜不語,但明顯帶著一種興奮之態。


    高澄還是沒說話,看著元善見和侯景這邊。他麵色平靜得看不出來有一點波瀾。元善見這樣的伎倆,他還不屑於與他唇槍舌劍地爭長短。


    侯景叩謝道,“陛下言之謬矣。平定河南之亂,一賴高王在玉壁運籌周密,二是大將軍統兵親冒弓矢而致決勝。臣的尺寸之功不足道也。”


    元善見迴頭向高澄笑道,“侯司徒謙遜,大將軍以為如何?”


    高澄這才笑道,“陛下所言甚是。侯司徒謙遜,陛下不能當真。平定河南最辛苦的就是侯司徒,從河南諸州郡到關中各關隘,幾乎都往來奔走遍及。國雖暫安,但狡兔未死,飛鳥未盡,侯司徒大有用武之地。陛下既然念及司徒辛苦,不妨趁此便利,將侯司徒留在鄴城,既可朝夕相見,又能讓侯司徒得已休養,豈不是有一舉兩得之便?”


    侯景沒想到高澄竟要將他絆在此處。然而他還來不及遜謝,元善見便笑道,“大妙也,大妙也,甚好,孤就照大將軍所言行事。”


    元善見其實是正中下懷。把侯景留在鄴城,與之朝夕相對的不隻有他,還有高澄。兩相製衡,對他來說才是好事。


    苑中昭台殿***外命婦齊聚。


    皇後高遠君自從有了身孕心情就格外好。


    小虎最明白,皇後心裏的安定之處其實還是來自於那一日大將軍入宮探望之後。皇後的後位穩固不穩固,將來的太子依恃於何人,都在大將軍那天說的話裏得到了最好的保證。大將軍與皇後互相依附,這個道理在兩個人明白人用不著說得句句清楚,隻要心照不宣就已經足夠了。


    宮宴倒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而且自從上一次華山王妃的事出了以後,再也沒有哪個命婦敢在宮中這麽大肆無禮了。況且連太原公夫人的心腹奴婢都被皇後杖斃,誰還敢不將皇後之威放在眼裏?


    皇後今日盛妝高髻,氣色極好。命婦們各在其位,倒也秩序井然。隻是除了高王妃鬱久閭氏因病未至,倒讓人覺得奇怪。私下裏曾有人玩笑,說高王夫婦同時有疾真是夫婦一體。也有人猜測是不是高王妃也有了身孕。如果生了小郎便是嫡子,而且是有蠕蠕族血統的孩子,這倒更是件新鮮事。


    然而更多的人是暗中鬆了口氣。畢竟這個高王妃出身蠻族,不是什麽懂規矩的人。在皇後麵前都敢持弓射彈,毫無禮數。所以她沒來倒是件好事。但這種議論也隻是在私下,再也沒有人敢大肆張揚了。而且說了幾句也就丟開去。


    長公主元仲華沉默少言,太原公夫人李祖娥更是鬱鬱寡歡。雖然也知道她和皇後一樣有了身孕,但並沒人去與她道賀。太原公夫婦和皇後的關係有了奇妙的隔閡,這一點早被眼明心亮的命婦們看得清楚明白。


    酒歡宴好,正覺索然寡味的時候,皇後向她身後的小虎吩咐了幾句會。別人聽不到,不明白皇後是什麽意思。但人人留意,心裏暗自猜測。隻有濟北王妃心裏明白,表麵卻裝做很淡然的樣子。


    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奏起樂來。那是早就設好的鍾磬絲竹,一直設而不奏,不引人注意而已。


    命婦們心裏鬆了口氣,雖也不過分期盼,但樂聲一起氣氛輕鬆,總比剛才的沉悶要好。


    舞樂也是宮宴的必備項目,看熟了就是那些,倒也沒什麽奇怪的。果然不一會兒就見一隊舞姬翩然而來。舞姬們個個身著白衣,長袖揮舞,原來又是白紵舞,這就更沒有什麽新鮮的了。


    強似於無,命婦們無可不可地各自坐於自己席上看著殿內正中的舞得興起的舞姬們。


    然而,很快就有人看出了異樣。


    高陽王妃第一個先看到那個被眾舞姬如眾星捧月般擁於正中的人很是眼熟。那個舞姬梳著望仙髻,身上穿的舞衣輕軟似雲,明顯和別的舞姬格外不同。她的舞技也不是別的舞姬可以比擬的,身如綿柳,似於無骨。


    尤其不同的是神態嫵媚至極,輕顰淺笑,簡直引得人目不能移。命婦們即便都是女子,也不自覺地就被吸引了。然而當她舞近了,舉袖掩麵再落下露出笑麵時,居然發現,原來是琅琊公主元玉儀。


    舉座皆驚,隻有濟北王妃目中滿是欣賞之色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高高在上的皇後高遠君麵露笑意,似乎是格外喜歡這個舞蹈。


    長公主元仲華心裏格外驚訝。她隱約感覺到自從元玉儀獲封公主之後似乎很忌諱曾經的家養舞姬身份。沒想到今日宮宴,內外命婦濟濟一堂,她居然能當眾一舞,怎麽說也有點以娛賓客的意思。而元仲華之所以驚訝是因為元玉儀看起來是自己完全醉心於此,一點不像是被人強迫的。一副甚是陶醉其中的樣子。


    命婦們沒有人竊竊私語,各種目光盯著琅琊公主元玉儀。有嗤笑,有訝然,有豔羨,有不解……


    無論如何,元玉儀那種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舞姿還是打動了所有人。


    元仲華不擅於此,也從未留意。即便如此也覺元玉儀的舞技與她懷孕之前好像有了很大的不同。不隻精湛了許多,而且有種說不出來的剛勁藏在其中。一種執著,一種心意如鐵的堅毅。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看了一眼元仲華,好像想說什麽,但又止住了。可能是覺得現在說不相宜。


    元仲華身後的阿孌蹙眉細看,心裏覺得有點不安。


    樂止舞歇,元玉儀形未亂,氣未喘,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沒有人能走近看到她額上滿是細汗,隻看到她依舊麵上微笑。


    如同淩波微步,不見其行走之痕跡。白衣飄飄走到近前,在眾多舞姬中脫穎而出。向皇後叩拜。


    “琅琊公主舞姿卓絕,真讓人眼界大開。”高遠君吩咐給元玉儀設座,就在濟北王妃之側。


    “妾隻懂得此道,若是能以娛皇後耳目,讓夫人們開懷一笑,妾甚是欣慰。”元玉儀也滿麵是笑地迴稟。看樣子是一點也不介意。


    元玉儀謝了皇後之恩,入座捧觴為皇後上壽。觀其神態完全不同於之前隆重妝扮以炫耀公主身份的樣子。可是和再之前的那個舞姬元玉儀也不像是同一個人。原本也就沒有哪個命婦真拿元玉儀當作公主。可是懼於大將軍之威不敢有所表示。這時見元玉儀態度突變,這些命婦們反倒心裏舒服了。


    昭台觀是元玉儀早產和兒子夭折之處。高皇後見她完全已無芥蒂,自己心裏也舒服了許多,倒在心裏對元玉儀多了幾分嘉許。


    高陽王妃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盯著元玉儀在無人留意時起身捧著玉觴走到長公主元仲華席上。而元仲華正和鄰席並坐的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兩兩對飲。她倒有興趣要看看這個大將軍的嫡夫人和外婦會不會再起衝突。


    阿孌見元玉儀走來,她不自覺地也上前一步。可是她沒有資格去阻止琅琊公主。


    元仲華抬頭見元玉儀已經跪坐在她麵前,完全不知道元玉儀為何如此。


    元玉儀今日一直保持著滿麵笑意的樣子。這時更笑道,“妾久不與長公主相見,特為長公主上壽,願長公主和大將軍夫婦情深意篤,相攜終老。”說完將自己觴中天醇一飲而盡。


    元仲華也捧起觴,淡淡一笑,“琅琊公主費心。”她說完也一飲而盡。


    元玉儀又移向李祖娥,笑道,“那日妾在此間遇險,多虧太原公夫人照顧,不勝感激,夫人容妾以表謝意。”又是一飲而盡。


    李祖娥卻麵上沒有笑意。“琅琊公主客氣。”她草草一迴,也捧觴飲了。


    元玉儀倒不多話便辭去了。


    元仲華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恍惚。剛才就好像是某種儀式,預示著什麽事情的開始,可又讓她覺得模模糊糊。


    過了一刻,李祖娥看著元玉儀不知怎麽又到了高陽王妃席上。她扯了扯元仲華的袖子。


    高陽王妃見元玉儀剛才和對元仲華滿麵笑意,她心裏鄙夷又起。想著元玉儀終不脫舞姬本色,看來是吃了一些苦楚,想著還是要巴結大將軍的嫡夫人才是。


    可是沒想到元玉儀居然一轉身就走到她麵前了。


    當元玉儀在她麵前跪坐下來時,高陽王妃滿麵寒霜,一動不動看著元玉儀。


    元玉儀卻一點沒有尷尬之色,笑道,“王妃,妾之前多有無禮之處,望王妃見諒。”


    元玉儀一句沒提她之前早產以及高陽王妃明裏暗裏的對她的態度,就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這倒讓高陽王妃心裏有點不自在了。元玉儀若是計較,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她有惡感;可她不計較了,她反倒不好再如此,莫名其妙地對她的惡感減輕了。


    “公主不必如此。”高陽王妃麵色訕訕,但她所用的稱唿已經無形之中表明了她心意的改變。


    宮宴終於結束了。沒有任何不愉悅的事情發生過,就好像所有人都暗中輕鬆下來,帶著一種平安無事和心滿意足出宮去了。當然除了有些人,是被皇帝或皇帝專程留下的。


    宮宴的時間著實不短,已經過了日昳。隆冬的時節白晝短,天色將暗。皇帝元善見的車輦從昭陽殿向皇後的椒房殿慢慢行進而去。


    皇帝元善見和大將軍高澄共坐在車中。


    元善見看高澄垂眸不語的樣子,微微一笑,“大將軍心裏裝的事比孤還多,著實是累了。”


    高澄抬頭,唇邊的笑意似有似無,“陛下今日笑太多了,不累嗎?”


    元善見笑道,“皇後有孕,如此喜事,孤為何不笑?大將軍卻又為何不開懷?”


    “陛下依重,臣澄深感肩頭之重負,不敢辜負陛下,故此難以開懷。”高澄一本正經地道。


    元善見看著高澄,他穿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祭服,這讓他心裏不舒服。笑道,“孤見不得大將軍有一點不開懷,必要讓大將軍大笑一迴。”


    椒房殿裏,一個宮婢匆匆而入。她看到皇後正和長公主、大將軍夫人元仲華、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還有琅琊公主元玉儀共坐飲茶,便沒有貿然上前。正巧皇後身後的小虎一眼看到她,她便示意小虎出來。


    小虎輕輕地從不引人注目之處繞過去,走近那宮婢。宮婢不知和小虎說了什麽,小虎聽得直顰眉蹙額,但最終還是迴到皇後身邊,向皇後耳語了幾句。


    皇後聽了小虎的話笑容僵在唇邊。


    皇後的表情幾位命婦都留意到了,也都停止了自己的動作看著皇後。


    這時有宮婢來迴稟說主上和大將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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