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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冷得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


    太極殿前廣場上傳來的鼓聲裏深藏著悲壯的情緒。


    方相氏的麵具是一張巨大的慘白的大臉,應“黃金四目”的禮製用金粉點漆描畫了兩對怒目圓睜的雙眼。方相氏目露兇光,希望以其神態恐嚇惡鬼。身材胖大的扮演者一手執戈,一手揚盾,向著他身邊的空氣中看不到的鬼怪揮舞、擊打。


    十二神獸有:甲作、巰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其實所謂的十二神獸本身也不是什麽名大義、揚正氣的角色。不過是因為或兇或惡,故以其邪惡克製邪惡,便被傳揚成了能食魅克鬼的神獸。可見以惡治惡確實是一個比較實用的道理。


    但惡與惡有所不同。十二神獸之惡不過是因為或枉死或醜陋等遭世人偏見之處,而對世人並沒有實際的危害。邪魔惡鬼之惡卻是危及到世人的。十二神獸以其醜克邪製惡,也算是有大功於世也。


    百十名童子不停地搖動手中之鞀,和著大鼓的節奏如同天雷與急雨的混雜。十二神獸的麵具為顯其獰厲更是可怖至極。所有人都被這場麵所震撼,同時伴隨著自己的心事沉默著。


    中常侍林興仁身後跟著兩個執弓捧箭的宦官向太和殿石階下走來。林興仁先接過一張特製的桃木大弓走到皇帝元善見麵前跪下來,將弓雙手奉上,口中高唿“請天子射殺邪佞。”


    元善見接了弓,執在手中,眼睛掃著麵前仍在進行中的儺儀場麵。林興仁又從他身後跪著的宦官手中接了桃木箭奉於天子,再次請天子行射。這種桃木箭也是特製的,專為儺禮之用。箭身全是桃木所製,沒有箭簇,不會傷人,但能克邪治鬼。


    天子接了桃木箭,林興仁方起身。再次捧了另一張桃木弓,他心裏一遲疑,這弓與天子用的一模一樣,沒有一點區別,不知道是哪個有心奉承的人安排的。但他很快就反映過來,極其恭敬地雙手捧著桃木弓走到高澄麵前。


    “請大將軍射殺邪佞。”林興仁跪在高澄麵前,雙手高舉,將弓奉上。


    高澄並沒有看他一眼,一隻手伸來接了弓,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林興仁再次依剛才之例奉上桃木箭。與天子之用仍然是一模一樣。


    高澄同樣毫不在意隨手接了過來。


    林興仁與宦官們退了下去。


    這時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天子與大將軍的身上。


    確切地說是集中在了大將軍高澄身上。


    這是高澄第一次在宮中大儺的禮儀上與天子並立共祭。之前都是他的父親高王事奉天子行射。朝臣們還記得,既便是高王,也要再三謙遜,再有天子之賜才會在天子行射之後做個樣子。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表麵上是恭敬的。


    大將軍雖年少,但卻毫無人臣之態。


    朝臣的反映還好。混跡於人叢中的司徒侯景心裏極其失望地發現除了他自己,至少表麵上看起來並沒有人對大將軍與天子並立行射表現在訝異及不滿。好像都覺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他發現,不止朝臣,甚至連高陽王元斌這樣的宗室都麵色淡然,甚至是饒有興趣地觀望。他聽說高陽王元斌曾經被高澄在昭陽殿戲弄過,當眾跳胡騰舞以娛大將軍。侯景甚至懷疑元斌真的是個沒有心肺的人。


    天子與大將軍,兩人並立,同樣是頭上冕冠,身上玄色祭服,完全一模一樣的裝束。兩個人同樣是姿容傾城、儀態萬方的男子,此時連張弓搭箭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玉旒覆麵,隻看到元善見的唇角微微向上彎,似乎含著一絲笑意。而高澄下頜處的完美線條勾勒處一種冷峻之態。鼓聲比剛才低落了不少,打鬼驅鬼的儀式已經接近了尾聲,隻等著天子射出那一箭。象征性地射殺了惡鬼,儺儀便可以結束了。


    突然“嗖”的一聲,一支桃木箭破空而出。


    侯景在人群中看得清清楚楚,他有意高喝了一聲,“天子神射,社稷穩固,天下安定!”


    許多被擠在後麵沒有看清楚的人聽這一聲領頭的高喊,生怕自己落後,也跟著高聲歡唿起來。鼓聲漸落,高唿聲卻此起彼伏。


    元善見驚住了。


    那支箭是高澄射出的,高澄這時才慢慢放下手臂,隨手將那張桃木弓遞向身後。有隨侍的宦官趕緊接了過去。


    元善見這時才將手臂微抬向上,向著空中射出了那支屬於他的桃木箭。他比高澄力大擅武,隻要稍稍一用力,那就桃木箭就疾飛而上。


    “大將軍神射,除邪去佞,家國安定!”然而歡唿聲已經低落下去了。


    侯景在人群中心裏暗笑,他有意又往後躲了躲。當他向後退時,突然覺得一腳踩到了什麽。心裏一驚,迴頭看,居然是左仆射司馬子如滿麵笑意地盯著他。侯景心裏卻鬆了口氣,暗中竊喜。


    “司徒公要防人後有人啊。”司馬子如笑道。“真巧遇也,司徒公踩到老夫也不是第一次了。”


    侯景笑道,“阿勒泰之過失也,司馬仆射勿怪。仆射總在人後,又奈何?”不等司馬子如辯駁,侯景又笑道,“見遵業兄格外親切。阿勒泰久不見高王,原以為必能於鄴都相會,沒想到高王病重不至,令人唏噓。”他那神態就好像很快就要落下淚來。“遵業兄是高王摯友故舊,在阿勒泰心裏見遵業兄如見高王。”他一把扯住了司馬子如,扯起他的大袖掩麵拭淚。


    司馬子如反一把將侯景扯住拖到了人群後麵,一副訝然失笑的樣子,“司徒所言,為何我一點不知?高王在玉壁中箭不假,但傷在足,不便行動。天子恐晉陽到鄴城路途遙遠,於高王足傷有礙,因此特命高王等傷好再入鄴朝覲。天子的恩寵,難道高王堅辭不受?不知司徒何來如此猜疑?要是讓大將軍知道,豈不要不快?”


    司馬子如一向擅言辭,把侯景問得目瞪口呆。反是他成了傳流言之人,更被司馬子如放到了有意和大將軍做對的名義之下。侯景真是恨在心頭,表麵上又不得不破啼為笑。


    “遵業兄真是妙人也。”侯景再次扯著司馬子如的大袖又擦了一次鼻涕口水,大笑道,“解了阿勒泰心中之惑,如此便可無憂矣。”他擦夠了,收了笑,又盯著司馬子如很認真地再問道,“高王真無恙乎?”


    司馬子如一副不屑再答的樣子,“皇後有孕,聽說婁夫人要入宮陪伴皇後。這麽大的喜事,高王豈能不來?君不知太保孫騰已赴晉陽?便是天子詔命其去晉陽見機行事。若是高王的足傷稍有所愈便要護送高王來鄴城。”


    司馬子如說得雲裏霧裏,侯景也聽得將信將疑。但他忽然想到,若論親近關係,司馬子如比起孫騰來更得高歡親近。高歡若真有性命之虞,豈能不召喚司馬子如去晉陽?


    此外,不隻是世子高澄,連太原公高洋這個閑人也並沒有去晉陽。也許高歡真的無大礙?他先暫時鬆了口氣。


    那邊典儀已盡。扮演方相氏之人走上前來,將手裏的戈與盾交與宦官接了,又在宦官的輔助下費力地將頭上的麵具摘解下來。那慘白的一張假麵摘掉,原來是黃門侍郎崔季舒。


    麵具去掉,他原本隻用一隻銀簪挽著的發髻就有些淩亂。可能因為摘戴麵具被蹭到,也能是因為剛才表演太賣力,發髻雖勉強束著,但已經是毛發亂飛。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上像是撲了一層胭脂,透著粉紅,隻額頭上全都是汗,像是被水洗過似的。


    崔季舒走到皇帝麵前跪下來,叩拜之後仍然氣息未定。“臣黃門侍郎崔季舒,恭賀主上去除邪佞,邦國安定,宗祧承嗣之喜。”


    元善見心情相當不錯,走上前來,竟親手把崔季舒扶起來,大笑道,“崔侍郎辛苦了。”他拉著崔季舒的手不放,仔細瞧崔季舒的臉又笑道,“侍郎真是好顏色。”他又轉頭瞟了一眼一側的高澄,再轉過頭來向崔季舒笑道,“確與大將軍相得益彰。”


    這話裏有話的玩笑話讓剛剛還喧鬧參天的闊大廣場上安靜下來。儺儀的那種悲壯感這時也被一掃而空。這樣的話原本就不該元善見說。就是說也不該這個時候說。而且天子從前並不如此,向來小心謹慎,這一次實在是有點出乎人意料。


    元善見挑釁般看著高澄,像是有意要用這種玩笑刺激高澄。似乎在等著高澄大怒。不隻元善見,暗地裏不知道多少人在等著看高澄的態度。


    崔季舒也覺得尷尬了,有點不安地看著高澄。


    高澄慢慢轉過身來對著元善見。


    兩個人同樣隔著遮麵的五彩玉旒看著對方。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這一刻其實沒有很長,但又像是很長。這一刻不隻因為冷,還因為緊張,空氣如同凝固不動。


    高澄忽然笑起來,五彩玉旒隨之晃動,他那雙綠寶石般的眸子目光閃現時動人心魄。“陛下如此玩笑臣不敢應。臣沒有龍陽之癖。”他突然盯著元善見走上一步。然後又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過來,一直走到元善見麵前,與他對立。兩個人的距離隻在盈尺之間。


    “臣就是有斷袖之愛也不會要崔侍郎這樣的癡肥之人,”他聲音低沉,隻有近前的人能聽見。


    廣場上還侍立著的臣子們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和大將軍。知道他們在竊竊私語,可又什麽都聽不見,全都好奇地張望。


    “陛下顏色傾城,不是勝過崔侍郎無數倍?臣真要有此愛也當愛陛下,不會是崔侍郎。”高澄比元善見身量高,略低頭,在他耳邊低聲笑道。


    元善見頓時變了臉色,放開了崔季舒的手。


    臣子們隻看到剛是皇帝笑,大將軍嗔。現在又看到情勢完全翻轉,變成了大將軍笑,皇帝嗔。一瞬間都在心裏起了無數的猜測心思。


    元善見卻很快就緩過來,掃一眼群臣,又向高澄笑道,“是孤說錯了。連梁史都知道大將軍的寡人之疾。大將軍不喜男子,隻愛女色,孤聽說全天下無人不知大將軍此好。”


    高澄沒說話,隻是像聽見了又像沒聽見地掃視廣場上的群臣,然後向元善見笑道,“陛下,臣子們立於此處良久,天氣寒冷,請陛下恤憐年老之臣,大儺之儀就此散了吧?昭陽殿的宮宴也是時辰了。”


    元善見攜了高澄繞著太極殿的白玉月台向殿後走去,昭陽殿就在太極殿後身。一邊走一邊笑道,“大將軍也勞累了。”他與高澄相挽,看看高澄又笑道,“從高仲密據虎牢而叛,大將軍率軍平叛,又西至潼關,不隻平了叛賊,更收複所失關隘,誅了西賊皇帝,滅盡宇文黑獺六軍,這是不世之功。大將軍是大魏擎天柱石,孤的股肱之臣。隻是這不世之功孤不知如何頒賞以謝大將軍。更見大將軍自歸鄴城後總是悶悶不樂,心事重重,不知道大將軍有什麽心事?孤或可為大將軍一解。孤聽說高王有恙,往年大儺之儀總是高王在孤之側,今日一旦不見高王,孤心裏甚是惦念。難道大將軍也是為此?”


    “臣隻是奔波勞碌。”高澄由著元善見攜著,隻淡淡答了他一句。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自然明白。過多解釋更讓人見疑,不如什麽都不說。


    偏元善見還是不肯放過他,大笑道,“大將軍勞碌辛苦孤知道,孤心裏也心疼不矣。想來什麽稀世之寶大將軍也未必放在眼裏,孤願投大將軍所好。宮宴罷了大將軍不要急著出宮,孤喚了一人來見大將軍。大將軍見了此人必定歡欣不已。孤欲將此人賜於大將軍,大將軍若是能破顏一笑,孤也就心中安慰了。”


    說話間已走到昭陽殿。


    元善見的話高澄沒聽得太明白。不知道他又要行什麽奇怪的賞賜,不知他所指何人。他現在也沒心思去和他猜謎。也隻能遇事見機而已。於是便笑道,“陛下,昭陽殿已至。”


    於是臣子們便看到皇帝和大將軍相攜談笑而入的一副其樂融融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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