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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魏軍收兵迴營,退得幹幹淨淨。


    高嶽看洛陽城城頭人影綽綽,可是並沒有一點亮光,不明白侯景是什麽意思。既沒有人開城門出來說話,也就沒看出來有讓援軍入城的意思。


    高嶽命人去叫門時,侯景其實就在城頭上。隻是他自己並沒有露麵,隻命人迴複高嶽:天太黑,形勢又險峻,貿然開城若是西賊趁勢攻入,恐洛陽城有失,請大都督在城外自安營塞。


    得到侯景這樣的迴複,高嶽氣得幾乎要七竅生煙。連戰數個時辰,不都是為了給洛陽解圍?沒想到侯景倒一點不領情。他從陽州來,根本就想過到了洛陽還需在城外紮營。又為了輕騎快進,並沒有帶輜重用物。這時反倒要露宿,這可已經是冬日了。


    還沒等高嶽發火,又累又餓的部將士卒們就已經耐不住大罵了。


    高嶽怕再生變,自己人和自己人先打起來,總不能東魏軍自己去攻洛陽城吧?他也隻能先把心裏怒火壓下來。既然還要與李穆再戰,不能不補充體力,於是又命人去叫門,至少先送些飲食出來。在城外安營,也需要城內先送些軍帳等物出來。


    侯景雖懷疑高嶽和李穆說了什麽,但他心裏也知道,高嶽不至於像高仲密那麽沒腦子,衝動之下就做了叛臣。他不放高嶽入城,其實就是因為高嶽真入了洛陽城,他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高嶽。


    一城不容二主。讓他去趨奉高嶽那不可能,高嶽若是自恃救援有功在他麵前擺架子,那是他非常不願意的事。本來河南之變是他有功在先,要是高嶽摻和了進來,分功於他,豈不讓他心裏嫉恨?


    侯景這時已想明白:激戰數個時辰,西寇也知道洛陽城難下。想必李虎大軍不可能久駐洛陽在此攻城,必定要先去邙山接應宇文泰。如果真是如此,洛陽之圍無憂,還留著高嶽在此有何用處?


    不但沒用處,還是障礙。侯景心裏已經動起了下一步的主意。邙山距離洛陽咫尺之近,若是李虎援軍真去了邙山襲高澄大營,他也必定要率軍而去。等到高澄與李虎大戰一場時,他也好趁勢從中取利。


    若是高澄大勝,他便錦上添花,那麽這次河南之變,他就成了擒殺叛臣、打敗西賊的第一功臣。如果宇文泰取勝,他也不妨就此倒戈,索性一鼓作氣把高澄滅了。


    河南之地在他掌控之中,就是歸附西魏,宇文泰也不得不忌憚他三分。


    不管歸附哪一方,河南的控製權必須在自己手裏,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這一點侯景心裏特別明白,而高仲密正是因為不明白這個道理,才至於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李穆收兵歸營,去中軍大帳見太尉李虎。


    這一次,李虎沒有手不釋卷,也明顯沒那麽閑適了,倒仿佛是有心事的樣子。中軍大帳裏士卒們正在收拾東西,一副亂糟糟的場麵。


    聽到稟報說李穆來見,李虎把士卒們支了出去。


    李穆進來看到中軍大帳裏這副情景,倒訝然了。


    “顯慶將軍迴來了?”李虎匆匆一問,眼睛掃著那些沒收拾完的東西,不等李穆問就吩咐道,“將軍受累了。傳令眾將軍士卒,飽餐之後好好休息,養足精神,一日後便拔營去邙山。”


    雖然早也知道李虎是這麽想的,但李穆與高嶽大戰之後迴來卻並不覺得現在就撤兵是個好時機。


    “太尉不怕今夜東寇來劫營?”李穆最憂慮的就是這個。


    李虎收迴目光,看著李穆笑道,“顯慶剛才不是也見了,侯景心胸狹窄,必容不得高嶽,哪裏還有心思劫營?”李虎說著就神色憂慮起來,“倒是大丞相在邙山與高澄對峙讓人堪憂。”


    李穆也笑道,“太尉果然神算,想必侯景和高嶽之間必是生了間隙。”


    果然就讓李虎猜得分毫不差。高嶽再讓人去叫門傳話,話是傳進去了,但全部都如石沉大海,一點迴複的消息也沒有。沒有帳篷,沒有飲食,連理會都沒人理會,徹底得無人問津了。


    就算高嶽這裏還能按捺得住,那些激戰了許久的將士軍卒也全都按捺不住了,叫罵聲連天。要不是因為有高嶽鎮著,早就強攻入洛陽城找侯景算帳去了。


    高嶽怕引起兵變,自然不能當著自己部卒的麵再大罵侯景,但心裏已經把侯景都要罵得千瘡百孔了。最讓他生氣的是,這時走又不能走,留也不便留下,真是讓他陷入了兩難境地。


    強忍了一夜,又過了一白天,再到天黑時,忽然發現原本約定再戰的西魏軍不但沒有出現,而且悄無聲息地拔營走人了。


    高嶽的職責是守陽州,救洛陽的事他現在都後悔了,考慮再三,覺得不能貿然跟著西賊走。既然洛陽城之圍也解了,侯景又是這個態度,那他自然也沒有必要留在此地,不如仍迴陽州去堅守待變。


    侯景在城頭見到高嶽所部罵罵咧咧撤走,也知道了西魏軍李虎部眾已奔赴邙山,知道是去襲高澄大營,侯景這時候興奮到了極點。他幾乎是徹底不眠地等著斥候迴來送消息,生怕錯過了最佳時機。


    邙山的東魏軍大營中,大將軍高澄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西魏軍李虎部出函穀關又到了洛陽城下。他原本以為李虎會直撲邙山大營,但沒想到李虎居然先去攻洛陽。


    高澄之前已得知,侯景不惜一切代價攻下洛陽,擒了高仲密,又殺了叛臣。這事既讓覺得解恨,又讓他擔憂。高仲密給他惹了太大的麻煩,高仲密終於被殺,他自然解恨。但如此一來,侯景的大功一件接著一件,這整個平叛的過程簡直就是侯景彰顯功業的過程。這個人往後恐怕更難轄製了。


    其實高仲密是不是侯景殺的倒不要緊,就算是高仲密真的入了西魏,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宇文泰的為人高澄心裏再清楚不過。他甚至又覺得侯景不該殺高仲密,就應該讓高仲密給宇文泰添些麻煩才是。如此一來倒好,反倒成全了侯景。


    原先於謹攻下的洛陽、金墉、柏穀本來就沒有什麽西魏的根基,這時又全都迴到了東魏的手裏。所以高澄覺得,李虎攻洛陽一定不是真心實意的。


    其實高澄並不知道,李虎在開拔之後知道高嶽隻是罵罵咧咧幾句,對侯景一點辦法也沒有,又迴了陽州,他心裏就別提有多失望了。


    高澄知道李虎將要來劫營,已經傳命下去做好了準備。


    前幾日那一場漫天的大雪這時已經化得幹幹淨淨。本來初冬的日子就不該那麽冷,所以那一天擒獲宇文泰和於謹簡直是如有神助。


    這幾天天氣迴暖,不但積雪化得無影無蹤,而且原來高澄精心設計好的冰麵斜坡和挖掘澆鑄好的布滿冰層的大坑這時也全都化得半是泥半是水,完全不像樣子。


    高澄站在冬日暖陽之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的傑作被破壞掉,心裏無比地惋惜。這時候就算李虎來劫營,這辦法也起不了作用了。


    陳元康看著高澄那一雙綠眸子裏遺憾滿滿的樣子,他掃一眼遠處高澄的寢帳,帳外是重重包圍守衛的士卒。宇文泰就在寢帳中。


    “大將軍,李虎一心想襲營救援,吾又何必在此等候?趁其不備殺出迎上,豈不是能讓他措手不及?”陳元康是這麽想的。


    “好!”高澄倒是一點沒猶豫,“長猷兄好計策。在此等候不如主動攻其不備,確是好計。”高澄轉過身來向陳元康笑道,他不再盯著那滿坑的爛泥可惜了。


    還沒等高澄的興奮勁兒上來呢,遠處一個士卒奔來,“大將軍!”


    陳元康見他是從寢帳那邊過來的,想必是宇文泰有什麽事,他便格外留意。這兩日,這位大丞相借口身體不舒服,都宿在大將軍寢帳中,還時不時地就有事要見大將軍。


    害得陳元康想見高澄都不方便,有話都沒機會說,他心裏早就對宇文泰不滿了。總覺得宇文泰藏了什麽心思,所以這時候格外警覺起來。


    “何事啊?”高澄拖長了聲調問,“是不是丞相又不舒服了?”他還沒等那士卒迴話,就先問他。“不舒服就去請太醫令來瞧瞧,我也不會診脈,救不了他。”高澄也有點不耐煩了,宇文泰這兩日死死粘住他,他早就受不了了。


    他把寢帳都讓出來了,自己都被擠到中軍大帳去了,還要如何?


    “是,迴大將軍,”士卒期期艾艾地道,“宇文丞相說他命不久矣,有話要和大將軍說。”


    陳元康聽了這話簡直恨得牙痛。


    高澄根本沒把這話當真,吩咐道,“去請太醫令來給丞相診治。”


    等士卒走遠了,高澄方向陳元康笑道,“宇文黑獺莫不是真的怕死耶?”


    “不是怕死便是有詐!”陳元康湊近高澄低語道。


    高澄看著陳元康一笑,綠眸子裏滿是狡黠,“丞相心裏不安,令我也心生憐惜,若是置之不理,又豈能忍心?”他說完轉身向寢帳走去,身後又甩過來一句話,“長猷兄,就依汝所言便是。”


    寢帳原本是高澄的,再不濟也是大將軍的宿處,不會差到哪裏去。自從宇文泰落入高澄手中,不知怎麽便生起病來,高澄便讓他居於此處,他自己遷到中軍大帳中去了。


    高澄沒讓宇文泰和於謹、趙貴再見麵,相當於把宇文泰一人幽居在此處。於謹和趙貴當然不會有這等待遇。宇文泰身不由己,不能出去,整日隻能悶在帳篷裏。


    他想,李虎所部應該即日便會趕到,他是有把握的。所以他想拖住高澄,不讓他有主動去進攻李虎的機會,好讓李虎來占據主動,選擇時機攻下邙山大營。還有一件事,他在高澄手中,於謹和趙貴也被擒了,這對李虎來說,是相當大的製約。


    他要想辦法逃脫。宇文泰把希望放在了侯和身上。隻是他這幾日並沒有機會見到侯和。


    寢帳裏有火盆,不但不冷,還十分地暖和。高澄乍從外麵進來,還真有點不太適應,他是不喜歡這麽過分的溫暖。他也從來不懼冷,即便是眼下已經到了冬日,他剛才和陳元康在外麵說話也隻著袴褶,方便行動。


    宇文泰穿著中衣,躺在榻上,確實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看到這個辮發披散的年輕男了走進來,逆光隻看到他頎長、矯健的影子,忽然心裏恍惚起來。好像迴到了多年前的建康,長江邊上,他初次相識的那個男孩,也是這樣妝扮。


    “姑父哪裏不舒服?”高澄走到榻邊跪坐下來,直視著宇文泰,略含著微笑的樣子。倒好像是他在逗弄一個小男孩。他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有意要逗著他,哄著他,隻為了他開心似的。


    宇文泰心裏極是愜意。


    高澄看宇文泰盯著他,慢慢眼裏湧上淚來,他倒詫異了,不知道他又有什麽主意。


    “澄弟,吾命不久矣。”宇文泰隻為拖住高澄,倒是實足地用了心。


    “姑父胡言,弟正思不日便與姑父同返鄴城。姑父與我多年分執一方,東西之戰又從未間斷,弟若能與姑父再同朝為臣,令社稷再度一統,澄心中之快慰實難言表。“高澄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宇文泰,滿麵向往之情,頗為打動人心,幾乎讓人不忍拒絕。


    “吾昨日夢到先帝,”宇文泰滿口胡言地道。


    “姑父夢到誰?”高澄不自覺地被他這故事吸引了,好奇地問道。


    “顯宗孝武皇帝……”宇文泰有氣無力地道,他伸手撫了撫自己的額角。


    聽他猛然提到元修,高澄心裏也很意外,不知怎麽,有種涼意襲上心頭。他忽然發現宇文泰麵色蒼白,口唇顯得過分紅潤,他也不自覺地隨著宇文泰的動作也伸手去觸他額角。一邊隨口問道,“怎麽,出帝當真是姑父殺的?”


    弑君這樣的事,在他口中說起來輕若鴻毛一般。好像他早知道元修就是宇文泰弑殺的,並且還不把這事當成什麽重要的事。也難怪,風雨飄搖的末世,宗室之內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元氏成了冤魂。


    但高澄的手觸到宇文泰額頭時卻嚇了一跳。他果然是病了,額上滾燙,這次還真的不是假裝的。


    高澄立刻擊掌喚人,見士卒進來,馬上喝命,“速去傳太醫令來。”


    “澄弟真是冤我,”宇文泰咳嗽幾聲,不甘心地道,“孝武皇帝是自裁,澄弟怎麽賴在我身上?”


    高澄俯下身子看盯著他,“難道不是姑父逼他的?那他怎麽偏來找姑父?”


    宇文泰止了咳,將身子躺平了,也向上仰視著高澄,“澄弟錯了,是他自己愧對社稷和元氏先祖。”他頓了頓,“先帝隻說想念高王。”


    高澄忽覺他聲音陰惻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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