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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的舊宮室早就在前些年徙都於鄴城的時候拆毀殆盡了。曾經奢華壯麗的殿閣宮苑如今隻剩下殘垣斷壁。時已初冬,一場大雪之後天氣迴暖。前些日子還被冰雪覆蓋至少顯得肅穆莊重的殘缺宮室,在冰雪化了之後完全陷身於爛泥中,髒汙不堪。


    侯景站在苑囿中望去:廣闊依舊如初,但破敗不堪,就好像如今的大魏社稷,山河殘破,難以複舊如初。他眼望之處,都是數尺高的荒草,經冬無綠時,幹枯雜亂得讓人不忍直視。


    跟著侯景的那些羯人心腹,個個都髡頭而著黑衣,隻是這時不用再蒙麵。他們並不明白,為什麽郎主對這個灰敗不堪的地方這麽有興趣?就是這些日子暫以棲身的那官衙也要比這兒更好些。


    事情就是這麽神奇,輪番流轉。前些日子是高仲密在洛陽城中守城,侯景圍城。然而侯景還沒從斬殺叛將的興奮勁兒裏緩過來就傻眼了。西魏柱國大將軍李虎率兵出函穀,已經兵臨洛陽城下,看樣子是誌在必得。


    洛陽城在侯景攻城時外垣、城門等多有損毀,這還沒來得及修複就又重兵圍城,也許高仲密的下場就是侯景的下場。那幾個羯人心裏沒有一個不是七上八下的。


    然而他們的郎主侯景倒並沒有十分地驚慌。


    侯景心裏其實十分明白,洛陽城守不守得住,關鍵要看李虎是不是真心要攻城。如果李虎一心要攻下洛陽,洛陽必定易手。真要有這個責任,他不能全擔在自己身上。


    侯景這時候已經把主意打到了陽州。高澄令西南道大都督高嶽守陽州,豈不是正為了作為後援,待洛陽、金墉有變,不是正好用得上。隻是讓侯景著急的是,到時候高嶽還沒動靜,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要出兵相援。


    這時侯景已經在打主意令心腹殺出城去向高嶽求救。不管怎麽說,先把高嶽逛來再說。就告訴他,大將軍高澄在邙山擺陣,與西賊宇文黑獺膠著,若是再被李虎取了洛陽,作為宇文泰後盾,則大將軍危矣。如此一說,不信高嶽不來。


    侯景並不知道城外的情形。


    李虎率軍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洛陽城外安營紮塞,密不透風地把洛陽城圍了個嚴嚴實實。從洛陽城上看,西魏軍大營一眼望不到邊,並且整齊有序,氣勢煞是震懾於人。


    然而城頭上的東魏軍並不知道,西魏軍大營內是外緊內鬆。遠道長途而來西魏軍為了躲開潼關的慕容紹宗,繞行崤函故道,費了不少的力氣。李虎的意圖正是讓自己的部曲在此事以修整,所以眼下他並沒有攻城之意。


    李虎的意圖侯景是不明白的。


    李虎正在中軍大帳中。牛皮的帳篷密不透風,裏麵就是不用火盆也並不十分地冷。李虎治軍嚴謹,營中沒有懶散無事隨意走動的士卒,皆按令各司其事,餘者在自己帳中休息。


    督將李穆忙了許久,把營中雜事件件安置停當,想來見柱國大將軍探探心思,也好對下一步如何行事心裏提早有準備。


    李穆穿過灑掃幹淨沒有積雪和爛泥的營區,走到中軍大帳前。執戟士卒通報之後,很快便傳消息“有請顯慶將軍。”李穆這才進入帳中。


    李穆走進來,恰好看到李虎放下手裏的書簡,很隨意地伸展腰身,然後一副放鬆下來很舒服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看書看了很久了,坐久了未動才會有這樣的狀態。


    李穆注意到,帳篷裏並沒有火盆,但燈光格外明亮。李虎身前的幾案上數盞燈都點燃了,看來是為了看書方便。這就是李虎和別的將軍格外不相同的地方。即使行軍在外,也經常手不釋卷。而且他讀書很博雜,並不僅限於兵書,經、史之類也有不少。


    李穆原先和李虎共同行事的時候不多,這次一路自西向東而來,就算是在一起的日子很久了。發現李虎這個人,甚是外圓內方。特別的決斷,有主見,表麵又很平和,不愛與人爭執,對人甚能相容。


    李虎沉默寡言,李穆也不愛聒噪。兩個人說話議論的時候少,但性格還算相投,因此也算是有默契。


    “顯慶兄辛苦了。”李虎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子,同時指了指自己對麵的坐席示意李穆坐下說話。


    李虎知道李穆是個很細心又有謀略的人,有這樣的部將他可以省心很多,因此更是對李穆以禮相待。營中雜事全仗李穆,他也可以輕鬆不少。


    “太尉安坐在此,城中侯景倒不知有多焦慮。”李穆難得開了個玩笑。


    “顯慶必知我意,並無心於洛陽城。”李虎也不隱瞞。


    將帥一心,若是互猜心思,就可能會引起誤會,不知道會引出什麽大問題來。


    “顯慶不敢猜度太尉的心意,隻請太尉明示。”李穆跪直了身子誠懇道,“河南局勢一日一變,甚至朝夕有變。我與東賊的生死存亡根係於此,顯慶想問太尉想如何破敵?”


    這時李虎剛才的那種輕鬆閑適表情早不見了。想了想道,“大丞相與趙元貴去攻河陰,大敗折返。至後,丞相又與於思敬一同出城去攻東賊邙山大營。至今不歸想必是兇多吉少。我若這時攻洛陽於大局無益,於丞相也無益。侯景以繅叛臣之名擒殺了高仲密,這倒也是好事。這亂臣賊子,吾等豈能與他同殿而臣?若這時攻下洛陽,還有陽州的高嶽在後觀望。攻下洛陽容易,若要守之,又須耗費兵力資財,太不值也。唯有先對丞相施以援手,才好再與高澄大戰。隻是洛陽這裏,不能讓侯景過得太舒服了。”


    先救丞相宇文泰,這和李穆想的一樣,並無異議。隻是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侯景過得不舒服?李穆點點頭道,“侯景此人詭詐,太尉有何對策?”


    李虎還未迴答,忽然帳外士卒迴稟有軍報。


    李虎立刻便命進來迴稟。


    士卒入帳稟報說東寇高嶽率兵從陽州殺來,已經在營外叫陣。


    李虎聽了倒並不憂心,反而向李穆笑道,“助我者來也。”命李穆上前,密語數句,李穆微笑點頭而應。


    洛陽城內,侯景棲身的官衙也算是整齊的。自從派遣心腹去陽州求救,侯景就坐於堂上等消息。隻要闖出了洛陽城,後事倒無慮。關鍵就怕出了不城。


    然而沒想到消息來得這麽快。


    堂中昏暗,並沒有點燈。就算是有火盆,也抵擋不了陰冷。侯景昏昏欲睡地坐在陰氣彌漫的堂上,直覺得森森的冷意從坐席下麵躥上來,讓他覺得不勝其冷。他久以不習慣這樣簡陋的地方了。無聊之中靠著憑幾已經睡著,可因為心裏有事,又睡不踏實。


    “郎主!郎主!援軍來了!”羯人心腹踹門而入,興奮地大喊。


    侯景被驚醒,嚇了一跳,睜開眼睛滿麵不快。然而還沒等他大怒,那髡發的奴子已跳躍至他麵前,撲跪於他身前大叫“援軍到了!”


    侯景聽清楚了,把這奴才的粗魯無禮全忘了個幹淨,滿心興奮又不敢置信地地問道,“哪裏來的援軍?”


    那家奴仰頭看著他笑道,“郎主忘了?就是陽州的高嶽將軍。”


    這和侯景估計的一樣,便大笑道,“妙、妙、妙哉。”這時他才是真輕鬆下來。不管事情往下如何發展,總算是有人和他一起分擔了。


    陽州距離洛陽並不算遠,西魏軍大營之外,西南道大都督高嶽已經陳兵以對。


    高嶽心裏顧慮並不少。雖然他是高氏族人,算是高王族弟,但是他這時是太原公高洋的心腹,這一點相信大將軍高澄心裏也特別清楚。所以他這次雖被大將軍托以重任,反倒更增添了顧慮。


    他若對大將軍俯首帖耳,太原公高洋會以為他要另攀高枝。何況還有那個他養大的族弟高歸彥,狼子心腸,難保不會在他離開鄴城時向太原公進讒言誣陷他。他若是與大將軍高澄保持距離,大將軍則會以為他自以為是太原公的人而不願與他親近。


    若大將軍真是這麽想了,那麽更麻煩。大將軍向來不會給別人麵子,即便他是族叔也沒用。高歸彥就曾經因為高澄一時之怒受過刑罰。不隻高歸彥,就連姑父庫狄幹大將軍、姨父尉景,大將軍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是他這個沒麵子的族叔。


    侯景攻洛陽城擒殺高仲密的時候,高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與他無關,隻是按兵不動。


    可這次不同,西魏大軍突至,若真是攻下洛陽,再擒殺了侯景,他坐鎮陽州卻不救援,怎麽向高王和大將軍交待?


    高嶽已經想好了:他與李虎一戰,不管勝敗,先給他設置障礙,挫挫他的銳氣。真勝了自然是好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若是敗了,別人也無話可說,總比坐擁陽州觀望不前要好吧。


    這時高嶽心裏其實已經把什麽大將軍、太原公都拋開了。他是社稷之臣,是高氏族人,豈能容西賊闖入、為所欲為?


    李穆受太尉李虎之命引兵而出。


    高嶽叫陣,李穆應戰。兩個人都是百戰將軍,話不用多說就戰在一處。擺陣廝殺,都用了十分的力氣。這是東魏軍和西魏軍真正的肉身利刃之戰。兩方勢均力敵,誰都不肯認輸,都欲取勝,這一戰無比激烈。從白晝到夜晚,數個時辰都未止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日昏睡太過,還是眼前場麵太吸引人,侯景這時在洛陽城頭躲在垛口中觀望外麵的情景十分地聚精會神,一點困意也沒有。他完全就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態,帶著興奮。心裏同時估量著,究竟是李穆會取勝,還是高嶽會取勝。


    如果李穆勢大,他還有什麽必要耗費自己的兵力,冒著危險去救高嶽?如果是高嶽取勝,他可以在李穆失勢之後再趁機去襲西魏軍大營,若能擒了太尉、柱國大將軍李虎,那又是一件大功勞,恐怕以後就是高歡都要被他取而代之了。有了這樣的身價,就連宇文泰也不敢小覷了他。


    高嶽和李穆都殺得人困馬乏仍是不見勝負。於是李穆下令收兵停戰,並示意高嶽有話要說。


    高嶽也覺得士卒已疲勞不堪,確實不能再戰。這時收兵也合乎他的意圖。李穆命人傳話請他去說話,高嶽以為李穆不過是要與他約定何時再戰。這也是常情,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兩方的將軍:李穆和高嶽,各自縱馬上前在陣前相見。


    這情景侯景在城頭上看得清清楚楚。


    李穆有意拖延,請高嶽上前,自己卻遲遲不來,讓高嶽等了許久。直到高嶽快等得不耐煩了,才見李穆不急不慌地縱馬上前。高嶽心急,自然迎上去,想著趕緊把話說清楚,自己也好速速進洛陽城修整,準備再戰。


    “將軍有話請速速講來。”高嶽還未等馬到近前就高聲唿喝。


    這時雖天黑,陣前也被兩方的提燈火把照得亮如白晝。人人都看到了高嶽急不可耐上前來和李穆說話。


    李穆卻笑而不答,一直等到縱馬到了高嶽近前,兩人馬首相交時才笑道,“洪略將軍果然名不虛傳,某有傷在身,令金瘡醫稍作整理,以至於耽誤時辰,將軍勿要見責。”


    高嶽為人厚道,聽說是李穆剛才戰事中受了傷,這時便不再大聲唿喝,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收斂了,緩聲道,“今日你我戰已多時,想必都是勞累不堪,將軍既然受了傷,不妨先休息數日,過幾日再戰如何?”


    這樣一來,兩魏各方都沒聽到在陣前的兩個將軍在說什麽,隻看到二人都彬彬有禮,笑容可掬。高嶽的態度和剛才也完全不相同。


    “承讓,承讓,多謝。”李穆笑容可掬,抬頭看一眼洛陽城,“天色已晚,洪略將軍遠道而來,又激戰許久,想必侯豫州早已在城中準備妥當,會迎將軍入城休息。”


    李穆沒多說話,隻是盯著洛陽城,一副甚是奇怪的表情。他那意思不言自明。援軍都來了,侯景居然緊閉城門不肯出戰。在兩魏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如果侯景出戰,和高嶽裏應外合,那麽西魏必敗無疑。


    高嶽看了一眼洛陽城頭,心裏雖有不痛快,但不至於和李穆通同一氣地去罵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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