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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凍土裏仔細一瞧是青色的。天雖還冷,但不像冬天那麽陰沉、潮濕能蝕人之骨。春風如剪,盡管吹到臉上有時候像刀割一樣痛,但畢竟春天來了。很快地,鵝黃柳綠就再也掩不住了。


    萬物爭榮,春天的腳步誰都擋不住。長安城又快要到了天氣明媚,出城踏青的麗人紛至遝來的時候。而與街市之繁華暄鬧相比,魏宮和相府裏就顯得格外冷清。


    宮中皇帝元寶炬一直臥病在床。相府裏上柱國大將軍、大丞相宇文泰也一直深居不出。倒是太子元欽在這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擔擋起了家國社稷的重任,無形中讓他的父親元寶炬和嶽父宇文泰都輕鬆了不少。


    雖是太子監國,但大事還是大丞相做決斷。自從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歿了之後,丞相宇文泰心病加身病也一直在府中深居簡出。唯有親信心腹常相往來,太子是儲君自然是不便來的,倒是太子妃因為是丞相的女兒,關心父親的病,駕臨過幾次。


    相府後園中格外安靜。南喬站在佛堂外麵看著春日暖陽照亮和溫暖和整個大丞相府,心裏這才安定下來。這一個漫長的冬日究竟是怎麽過來的,簡直難以迴首。隻記得數月以來的感覺唯有無盡和黑暗和無處不在的陰冷。沒有了主母、長公主元玉英的相府,簡直就沒有了人氣。


    南喬看到侍妾雲薑牽著小郎君彌俄突的手慢慢走過來。雲薑的步了很慢,很遷就彌俄突。彌俄突的小手被握在雲薑手中,他自己隻顧著左顧右盼,很輕鬆愜意的樣子。雲薑又時不時地低頭看看彌俄突,或是幹脆止步與他溫柔絮語幾句。


    為了彌俄突,雲薑現在總算是脫離了奴婢的身份,成了丞相宇文泰的侍妾。這更像是一種相府裏的人自己的感悟,沒有人去說明雲薑的身份。郎主給彌俄突小郎君起了名字叫宇文震,對外說是雲薑的兒子。應當說是宇文震身份的明確才導致抬高了雲薑的身份。


    南喬是對雲薑執奴婢之禮的。她是逝去的主母的心腹,這時她的態度更像是代替逝去的主母的態度。所以她的態度給了相府裏其他婢仆們一種示範。


    雲薑改梳了鬟髻,依舊衣裙素雅潔簡,並不惹眼。倒是她原有的那種清麗沒變,而因為有了彌俄突的緣故,更顯出慈母的樣子。


    南喬喜歡看雲薑這種樣子,總覺得心裏安定。她迎上雲薑。彌俄突想去玩耍,雲薑仔細吩咐奴婢小心照看。一直看著彌俄突確實是乖乖的,沒過分淘氣才轉過身來。


    “郎主可還好?”雲薑很溫柔慈和地笑問道。


    自從長公主元玉英逝去,南喬便別無差使,隻在佛堂裏抄、誦經文。而這段日子,郎主宇文泰總在佛堂裏,南喬逐漸就從原來長公主的心腹變成了大丞相的心腹。


    這一段時日,除了南喬,宇文泰在府裏誰都不肯接近。


    “雲姬自己瞧瞧。”南喬側了身子,略迴頭就看到了佛堂的門虛掩著。她和宇文泰的心情相同,難以接受元玉英已逝這個事實,而宇文泰比她更有過之,所以南喬非常理解郎主的心情。


    隻是南喬心裏替長公主唏噓不已。為什麽非要等到了物是人非的時候才後悔?


    雲薑沒說話,心裏又沉重起來。


    虛掩的門內飄出帶著苦澀味道的甘鬆香氣息。這是元玉英生前禮佛時常焚的香,讓人覺得好像一推開佛堂的門就能看到她笑顏如生時一般。而自從元玉英逝去以後,宇文泰數月以來幾乎就沒離開過此佛堂。


    什麽家國大業,雄心豪邁,什麽都沒有了。再也看不到從前那個時時把社稷重任負在肩頭的大丞相了。


    “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和大都督請見,就候在園子外麵,還是請丞相震作些才是。”雲薑眼睛看著佛堂的門,話卻是和南喬說的。


    車騎將軍於謹、驃騎將軍趙貴,這是宇文泰的心腹,自不用說。大都督是指宇文泰的侄子,其長兄之子鎮東將軍宇文護。宇文護一直在叔父宇文泰身邊跟從,隻是從前並不十分顯眼。直到長公主病逝之後,宇文泰疏於國政、家政,長公主的兒子宇文覺年幼,才有意讓從子宇文護輔助。


    宇文護這個人年紀不大,但很深沉,又低調得幾乎可以讓人忽視。也許宇文泰正是看中他這份成熟穩重和不愛爭先恐後的性格。


    宇文泰不出府,凡事不問,那就隻有於謹、趙貴、宇文護等人凡事到府裏來稟報。於謹等人不說雲薑心裏也清楚。如今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兩個人都是魂魄盡失的樣子,太子元欽這個儲君已經趁此機會提前把權力收歸自己。


    雲薑也知道太子的個性,這時想必是心裏熱血澎湃恨不能一舒其才,得展鯤鵬之誌。隻是太子親近父親,都去昭陽殿叩見請示,卻從來沒來過大丞相府請教一迴。


    正因為表麵上看不出來太子有什麽異狀,並且總當眾說心裏多麽敬重丞相,這才反倒更可疑。宇文泰這時不管不顧,於謹、趙貴、宇文護等人不能也放任自流,都急在心裏又毫無辦法讓宇文泰振作起來。


    還有一重更棘手的事。


    皇後鬱久閭氏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她要生女兒還罷,若是再生嫡子,以皇後的彪悍個性,恐的立刻就會禍起宮牆之內。


    長公主元玉英在病逝前將皇後鬱久閭氏禁於宮中鳳儀殿。廢後乙弗氏死後,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返迴長安,誰都沒有給皇後解禁。而且反倒看管更嚴,皇帝、太子、大丞相,沒有一個人不是對落英恨之骨。


    落英在被禁前已經命人去人自己的弟弟、柔然世子禿突佳送了消息。而這時禿突佳已經身在長安。隻是他居於館驛之中,無人問津,這大概是有始以來從未有過的冷遇。


    以禿突佳的個性,和他與宇文泰之間的兄弟情意,這時居然也按兵不動,沒有因皇後興師問罪,也沒有因長公主而吊問勸慰,怎麽想都是很奇怪的事。禿突佳心中生隙,大魏、柔然關係緊張,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事了。


    “雲姬進去吧。”南喬看著雲薑。她越來越覺得故主母元玉英有識人之明,恐怕這時唯有雲薑才是宇文泰最大的安慰了。


    雲薑沒說話,淡淡看了南喬一眼。她此時心頭沉重,但這些話都不是該和南喬說的。


    南喬看著雲薑飄然而入的背影。看似輕盈柔弱,總給人以豎毅之感。雲薑這時也是她心頭的支撐。她與長公主相伴十數年,一旦元玉英仙去,縱然她是個不起眼的奴婢,心頭也一樣失落。唯有在她看到雲薑時會有種安慰感。


    甘鬆香的味道更濃烈了,甚至有些嗆人。主母從前從來不會讓香味這麽濃烈。雲薑看一眼繩床裏斜倚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的宇文泰,他是不是想借著這味道去找到元玉英存在的一絲痕跡?


    宇文泰其實並沒有睡熟,他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像是不認識雲薑一樣看著她,卻又不說話,讓人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雲薑從宇文泰的眼神裏看到了陌生、疏遠,甚至隱藏很深的敵意。多少次溫柔相待,此刻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真是待她涼薄至極。


    宇文泰穿著玄色袍子,科頭而坐,全無一點儀態可言。滿麵憔悴之色,膚色晦暗不說,連原本很有神采的眸子也光彩全無,顯得很陰鬱。從那一日之後如同蒼老了十歲,這讓雲薑心酸不止。


    “郎主,”雲薑走過來,在他膝前跪下來,雙手輕輕扶著他的雙膝,抬頭仰視著他。“於、趙兩位將軍,還有大都督一直在外麵等著見郎主。”她停了停,看著宇文泰的表情。


    他眼神裏是一些琢磨不定的東西,他似乎是沒聽懂她的話。雲薑又提醒道,“想必是有要緊事,郎主就見見吧。”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就好像平時在哄著彌俄突說話時的樣子。


    “不見!”宇文泰斷然拒絕了。這些煩心事他此刻一點也不想沾。想起來元玉英生前為了他,糾結於此等事,他就對這所謂的江山社稷一點好感都沒有了。就是為了這些不值的事,讓他忽視了元玉英,一直到她死兩個人都不曾真正兩心相交。


    看宇文泰是要發怒的樣子,雲薑沒再力勸。她仍是跪著抬頭仰視,眼睛在宇文泰麵上仔細看,也如同她看彌俄突時一樣。“郎主坐久了,是不是累了?今日太陽正好,彌俄突在外麵玩,郎主出去瞧瞧可好?”雲薑又換了個提議。


    “多事!”宇文泰突然怒斥道。同時伸手扯自己的袍子下擺,也借機拂開了雲薑。近來他一直就是這麽暴躁易怒,不知道多少婢仆逢彼之怒被責打。妾室們倒還好,因為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他。


    雲薑本來就重心不穩,也是半倚著他膝頭。不防他忽然甩開她,讓她向一側跌坐下去,身子一歪,幾乎就要倒在地上。


    雲薑覺得腹中一痛,半天沒動。


    宇文泰卻不管她此時如何又靠迴去,閉上眼睛。


    雲薑心裏又冷又痛,自己慢慢直起身子,跪坐於地,剛想稍緩一緩再起來,突聽身後傳來彌俄突的聲音。


    “阿母”彌俄突正站在佛堂門口,並沒有進來,圓圓的小腦袋和胖乎乎的小身體就在門縫隙之間不動,一雙極像父親的點漆般的眸子正好奇地盯著雲薑。


    這孩子比起別同齡孩子來是有戒備心的,他的眼神裏常有憂鬱。顯然他是想過來的,可是他並沒有。


    自從月娥死去之後,彌俄突唯一真正肯親近的人就是雲薑。好在從前服侍養育他的奴婢道女傷愈無恙,現在就和雲薑一起照顧彌俄突。但彌俄突心裏對宇文泰這個父親似乎是天生就疏遠的。他不肯親近他。不但不肯親近宇文泰,和其他的兄長、宇文泰的嫡子、庶子都不肯親近。


    彌俄突的唿喚倒讓宇文泰睜開了眼睛。他遁聲就看到了彌俄突,他仍坐在繩床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僅僅是睜開了眼睛看著彌俄突。宇文泰心裏對彌俄突的感情是複雜的。


    他心裏對彌俄突的愛有時無人能及。那不隻是對彌俄突,是對月娥的歉疚、對羊舜華的思念,都會匯集到彌俄突身上。可是每當看到他,尤其是在這府第裏,還有在這佛堂裏看到他,他就會想起元玉英。


    她在世時容忍了她心裏的不快。對於他和月娥的事,元玉英心裏早就清楚明白,卻幾乎隻字不提。她會喜歡看到彌俄突嗎?


    雲薑看到宇文泰陰鬱可怖的眼神,她心裏真的害怕了。


    “彌俄突,快去找道女。”雲薑急急叮囑彌俄突。同時她忽視了自己的舒服,強撐著從地上站起身來。


    也就在這時,宇文泰突然從繩床裏站起身來。眼睛緊緊盯著彌俄突。


    彌俄突的眼睛在對上父親的眼睛時,他沒有照雲薑的吩咐去做,而是昂然直視。


    倒是宇文泰覺得有點意外。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血肉相連的兒子。


    雲薑想起雲隱寺裏的一幕一幕,心裏怕極了。那時覺得宇文泰心裏很冷。


    宇文泰的身子晃了晃,他穩住了,往前走了一步。


    雲薑攔在他前麵,勉強笑道,“郎主,兩位將軍和大都督已經久等了。”


    宇文泰被這一攔,突然收迴目光,專注於雲薑身上。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看雲薑如同陌生人,甚至是有敵意的。


    雲薑心裏雖怕,並未退後一步。


    彌俄突居然推門走進來。


    空氣一霎時緊張起來。屋子裏好安靜,宇文泰看著雲薑,雲薑也抬頭看著他。她心裏有種無力感,已經準備好承受接下來的一切。


    “小郎君,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又從彌俄突身後傳來南喬的聲音。


    南喬故作輕鬆地走進來,抱起彌俄突,轉身交給跟在她身後的道女。道女立刻抱著彌俄突走出去。


    “阿母”彌俄突被抱走時又喚了一聲。


    道女很快就抱著彌俄突不見了蹤影。


    南喬當然知道是怎麽迴事,她偏要做出什麽都不知的樣子。她走到宇文泰麵前,她是這府裏現在唯一敢接郞主的人。


    南喬笑吟吟地一禮道,“奴婢還未給郎主道賀,郎主恕罪。”


    “道賀”這兩個字讓宇文泰立刻變了臉色。他喪了愛妻,這時竟有人敢來向他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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