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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貴知道元寶炬這幾日來元寶炬說的話都是犯宇文泰忌諱的話,便耐著性子好言勸道,“皇後正在宮中等陛下,何況皇後腹中也是陛下親骨血,陛下就一點都不惦念嗎?”


    元寶炬看宇文泰的背影高大得像是要遮蔽了天日,他自是無力從他的陰影中掙脫出去,又泣道,“丞相何必一定要如此對我?”


    趙貴怕他又說出什麽犯忌諱的話來,便又勸道,“太子尚在都中,陛下也不惦念太子嗎?”


    提到太子元欽,元寶炬立刻便住了口,也不再哭泣。元欽是他和月娥的兒子,月娥已死,能讓他牽掛的人也隻有兒子元欽了。


    趙貴看元寶炬再不說話,便知道這是真的說到了皇帝的要害處。


    立於遠處抱著彌俄突的雲薑看到眼前一切,她心頭是難以言喻的複雜,她從未見過郎主宇文泰這樣陰沉冰冷的樣子,這讓她心頭恐懼。


    下了山,皇帝元寶炬還是乘來時的牛車。


    雲薑也抱著彌俄突上了車。想想也隻是數日之前,月娥還與她和彌俄突共乘一車,而歸路上已經沒有了這個人。雲薑心頭感慨時車還未啟行程,突覺車身晃動,簾子被挑起來,宇文泰居然上車來了。


    車內空間狹雲薑許多日子未和他親近過,這時乍然共處一個狹小空間,讓她不自禁地躲了躲。這些日子以來看到的這一些事,她心裏已對他有了懼意。又有彌俄突在,她不能再像從前兩個人時那樣對他了。


    宇文泰似乎並不在乎,他雖未坐與她對麵而坐、很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但看起來是累極了,一句話未說,等到牛車行進起來,他倚在壁上不一會兒功夫已經睡著了。


    時間過得好漫長,雲薑簡直是不辨時辰,隻知道牛車一直在往前走。往外麵看時,秦嶺蒼茫景致倒並沒有明顯的變化,隻是依舊覺得好冷。她抱緊了彌俄突,彌俄突乖乖坐著,睜著又黑又大的眸子不知道在看哪裏。


    可能是因為到了一段並不好走的路,牛車開始有些顛簸。雲薑連日都沒有好好飲食,又傷感過度,這時胃裏開始翻騰,翻江倒海的感覺,頭痛又頭暈,幾乎眼前金星燦爛。


    她雖是大丞相府的奴婢,但從前也是小官吏家的小娘子。即便在丞相府中也是書齋的奴婢,並不做粗活。後來身份有了變化,主母元玉英從暗到明一步一步提攜她,早已不是個普通奴婢了。


    這樣的辛苦從前從未有經曆過。而且連著如此,雲薑已經有點受不住了。偏這時彌俄突突然喚了一聲,“阿母”聽得雲薑心頭一酸,眼裏又盈滿了淚。她怕摔到彌俄突,自己強忍著不適抱緊了孩子。就在她身子一動的時候,碰到了她身邊熟睡的宇文泰。


    “阿母”彌俄突又叫了一聲,眼睛開始四處尋找。


    宇文泰不知是被雲薑碰醒的,還是被彌俄突的聲音喚醒的,他慢慢睜開眼睛,側過頭來正看到雲薑正在很溫柔地哄著彌俄突。這是他這幾日來看到的最溫暖的場景,一瞬間就深深打動了他的心。突然覺得有雲薑在身邊好安心。


    雲薑無意間看到宇文泰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在盯著她看倒把雲薑嚇了一跳,脫口問道,“郎主可好些了?”


    這一句話至少說明雲薑心裏明白,他也身心俱疲,他也需要人撫慰,至少還說明她心裏是記掛他的。宇文泰心頭這時才暖起來,他貪婪地想得到更多。側過身子來,將雲薑和彌俄突一起摟進懷裏。


    “卿也不以我為夫君了嗎?”宇文泰垂首把下頜抵在雲薑肩頸處,這時她反成了他的依靠。


    雲薑剛才又冷又不舒服,這時覺得宇文泰懷裏好暖和,這樣好舒服。“雲薑不敢。”沒錯,他是她的夫主,但是她這幾日看多了他的反複無常,她怎麽敢在他麵前輕狂?


    宇文泰也不強迫她,隻貪戀她身上的氣息,摟緊了她久久不願意放手。這時他們心裏都想起同一個人,同時牽掛起遠在長安的元玉英。


    幾乎是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了長安。


    然而剛到長安城外,還未進城,就出了事。


    牛車乍然停住時,正睡在宇文泰懷裏的雲薑立刻就驚醒了。


    外麵有人大聲喚“郎主”,宇文泰放開雲薑下了車,他心裏突然有種很異樣的感覺,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說不明白又是為什麽。


    宇文泰一下車就看到幾個府裏的仆役正滿麵焦急之色地候著他。


    一個仆役上來匆匆行禮一邊便低聲迴道,“郎主,主母身邊的婢女南喬讓小奴等日夜在此等候丞相,說請郎主一迴來就趕緊迴府。”


    這話說得再簡單不過了,但這消息異常沉重。如果不是有什麽特別有緊等不了的事,南喬何必命人在此等候。還能有什麽事是一刻都等不了的?


    宇文泰問都沒問,大步便走到一匹馬前,飛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就向著長安城內策馬飛奔而去。


    雲薑已抱著彌俄突下車來,看著宇文泰已經幾乎要消失在遠處的背影,心裏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那仆役看到雲薑,走過來低聲道,“南喬讓娘子也速歸、速歸。”


    雲薑不敢置信地看一眼那人。有何事是一刻都等不了的?無非生死大限。難道這一天真的就到了嗎?雲薑低頭看一眼懷裏的彌俄突,心裏更擔憂了。


    趙貴還沒明白是怎麽迴事,但他常出入宇文泰府中,他人又極聰明,這時也能知道個大概。見雲薑正要上車,他走過來。


    雲薑迴頭看到趙貴,淡淡低語道,“府裏有事,繁勞將軍將主上安然送迴宮中。宮中平靜丞相才能不分心,一切都托付給將軍了。”


    趙貴心裏對雲薑那肅然起敬。雲薑並不諱言相府是出了些事,但語氣輕描淡寫,似乎根本不是什麽大事。這當然是心照不宣的事,趙貴服她這時還能想到替主公安撫他,托付他。


    雲薑是上車了,由著牛車往相府而去。但她心裏是糾結的,並沒有照那仆役說的“速歸”。她心裏覺得,這一刻也許就是夫人和郎主的最後一刻了,她何必一定要去攪擾?


    趙貴命人護送牛車,他看著牛車遠去,心裏感歎不已。宇文泰身邊女子如長公主元玉英者強之太過如羊舜華者又過於清冷乙弗氏甘淡而倔強。隻有雲薑是唯一個隻在心裏放著宇文泰,隻為宇文泰著想,又難得能冷靜鎮定有見識,真堪稱是大事可托的人,難得大氣的深閨婦人。


    趙貴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一定要把皇帝元寶炬送迴宮去。此時宮中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呢。車騎將軍於謹掌宮中宿衛軍,想必不至於生亂吧?趙貴看一眼毫無動靜的另一乘牛車,也不知道皇帝元寶炬在車裏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或是在做什麽。


    宇文泰縱馬馳過長安街頭,這時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突見一男子橫衝直撞闖來,人人驚而心中甚怒,但見其麵色如喪考妣便也罵幾句就作罷了。


    等到了大丞相府,宇文泰強勒住韁繩,坐騎蹄下生塵,嘶鳴不已。宇文泰不待那匹馬安靜下來,他便跳下馬來,急急地大步衝入府門。等在門口迎候的奴仆也是南喬安置的,還來不及和郎主說一句話便不見了郎主的影子。


    死寂沉沉的大丞相府這時突然喧沸起來了。婢仆奔走相告,顯然都是在等著郎主迴來。


    宇文泰這時什麽都顧不得,直往後園中元玉英住的那屋子裏而去。遠遠便看到南喬站在門口翹首以待。南喬也看到了宇文泰,心裏一喜,繼而大悲,迎上來。宇文泰隻看了南喬一眼,便推門而入。


    南喬跟在後麵一起進來。


    屋子裏麵好安靜。宇文泰看到了他和元玉英的嫡長子陀羅尼正從裏麵走出來,顯然是哭過的樣子。陀羅尼因為是嫡長子,元玉英教養甚嚴厲,這時雖年紀不大,但因素來成熟穩重,竟也恍然如少年了。


    即便到了這時候,陀羅尼依然能恭敬持禮。


    南喬命人將陀羅尼帶了出去。然後看著宇文泰走入簾幕中去。


    深色的雲紋帳幕垂落,上麵還有宴飲情景,但那樣的歡樂場麵再也沒有了。帳幕之內隻有宇文泰和元玉英兩個人。


    宇文泰看到床榻上躺著的元玉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日之內,元玉英就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他離開之前,元玉英雖也病重,但從外表看起來幾乎無異於常人。她還可以和他溫柔笑言,在他看來隻是氣虛體弱而已。


    這時再看元玉英形貌已變,讓宇文泰幾乎不認識,這讓他心頭無比驚恐。他慢慢走過來,在榻邊坐下來。執了元玉英枯瘦的手,輕輕笑道,“賢妻,黑獺迴來遲了。”


    一瞬間他心裏是後悔的,何必一定要離開她?


    元玉英努力一笑。曾經的傾城絕色,如今紅顏已盡將成枯骨。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美麗,她的眸子這時暗淡無光,隻能癡癡盯著宇文泰。


    宇文泰突地想起剛成婚時,在洛陽的府第裏,每每總是她迎候他迴府。後來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生了嫌隙?從此再無兩心相交的一日?他此時心裏唯有不盡的後悔。如果能讓一切重新來過,他一定會好好待她。


    幾日前剛見元寶炬和乙弗氏生離死別,那畢竟是別人的事,當時他便心裏覺得慶幸,總還有人遠在長安等他歸來。沒想到大限今至便輪到他和元玉英作別。這時他才能體會到元寶炬當時心情。這時才是他心頭最清楚的時候,他最不能離開的人便是元玉英。


    “卿卿”宇文泰握著元玉英的手已經淚如雨下。


    “夫君別傷心”元玉英這時麵上突生光彩,居然能說話了。她的眼睛看著宇文泰一刻不離。


    這時的宇文泰首如飛蓬,青髭橫生,再不是那年那天的那個英武青年男子。元玉英笑著安慰,反讓宇文泰更心酸。直到這時,她反怕他更傷心。可他又豈能不傷心?


    “妾已命思敬看管鳳儀殿”元玉英費力地又說了一句。


    她的意思很明白,怕鬱久閭氏再生禍患,不如幹脆把她禁在鳳儀殿中不許再出來。


    宇文泰心頭更痛。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替他想得這麽周到。


    “卿卿不必再多擔心黑獺,隻要卿卿安然無恙,黑獺願傾盡所有隻讓卿留在黑獺身邊。”宇文泰泣道,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卻已經太晚、太晚了。


    元玉英笑了,足見欣慰。


    宇文泰將元玉英抱起來。她已是輕若鴻毛。


    “天命有時夫君切不可心急”元玉英清清楚楚地說了這一句。


    可眼前大限逼近,永別就在此刻,宇文泰哪兒還有心思想此事。元玉英就自己的最後時刻,心裏念念不忘的全是他,還有誰能做到如此?


    宇文泰這時心裏最多的就是後悔。為了羊舜華,為了乙弗氏,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她的心。為了所謂大魏社稷,為了所謂他的霸業,他一次又一次地與身為大魏長公主的元玉英衝突連連。如果沒有了元玉英,這些都顯得黯然失色。


    “雲薑”元玉英又極清晰地說出雲薑的名字。這意思很明顯,知道自己走後府中中饋無主,而她的意思自然就是要雲薑接掌。


    “卿卿別再說了”宇文泰不想在這個時候聽她的這些後事安排。她每交待一件事對他來說就無疑是在對他暗示,他即將要失去她了。


    元玉英目中采消失,像是火焰燃盡了隻剩下灰燼。她費力地把起手臂,撫上宇文泰胸口。宇文泰一邊摟緊她,同時用另一隻手握住她那隻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以免她費力。


    “夫君心裏那人”元玉英已經氣若遊絲,最後吐出幾個字,已經是輕而不聞了。


    宇文泰恐懼地看到元玉英一次接著一次地倒氣,眼瞼時閉時合。


    他猛然醒悟過來,急道,“黑獺心裏那人就是卿卿,再無別人,再無別人!”


    就是在他說這話的同時,元玉英的雙目安安穩穩地閉緊了。可是她究竟有沒有在最後一瞬聽到他的話?


    宇文泰心裏大痛、大悔。


    這時雲薑抱著彌俄突走進來。


    哭得已不能自已的南喬也走了進來


    雲薑忽然身子一顫,忙放下彌俄突,扶著一邊的廊柱作嘔起來。


    南喬看一眼榻上宇文泰仍抱著元玉英,她將彌俄突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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