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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和崔季舒互相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不大一會兒功夫,聽到外麵有輕微的說話聲,接著門被打開了。高澄眼前一亮,果然看到走進來一個年輕公子。


    崔季舒忽然忍不住一笑,趕緊低下頭去。


    這年輕公子步子緩慢,故作沉穩地走進來。等他到高澄近前,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大將軍別來無恙?”然後頗為嫻熟地行拜見禮,看他動作之間流暢連貫,崔季舒也訝然了,含笑看著此人。


    這漢服打扮的年輕公子居然是柔然世子禿突佳。


    高澄和禿突佳雖然隻在蒲津關見過一麵,但這時也認出來了。上次禿突佳完全是柔然人草原上的打扮,這時竟穿起寬袍大袖的漢服來了,而且還是胡袖鶴氅裝模作樣為士子狀。發髻上還束著青色綸巾,仿佛是想追求儒雅風度。


    隻可惜他高鼻深目的長像,又眉粗眼大,完全不是中原人的樣子。禿突佳不僅學士子裝扮,而且說話間略有搖頭晃腦,稍有抑揚頓挫,腦後綸巾飄帶也隨著他動來動去。邯鄲學步在他身上偏是可愛。他頭發棕黃而微卷,略有幾絲不聽話地從發髻裏跑出來,拂在額前,不像高澄的發髻那麽鬢如刀裁,更讓他顯出一幅小孩子學大人的頑皮。


    高澄盯著他看了一刻,突然爆笑起來。原本坐在大床上,直笑得身子側向一邊俯下去。高澄身子伏在矮幾上,手臂撐著大床上奴婢收拾了被褥剛放上去的矮幾直不起腰來,連氣息都喘不勻了。


    禿突佳也一樣,和高澄隻是第二次相見。在他眼中高澄的樣子和第一次見麵也完全不同。蒲津關外河邊的高澄是袴褶兩襠鎧,甚是隨意,那時是謀於戰事的一軍之統帥。這時的高澄袍服華麗,修飾奢美,通身上下美到極致又帶著一種隱而不發的霸氣,讓禿突佳覺得甚是陌生。


    但是他天生有自來熟的本事。虛扶了一把與他見禮的崔季舒,還禮表示客氣,一邊向已經漸漸止了笑的高澄笑道,“兄長與我自蒲阪一別久不見麵,竟如此高興?可見大魏和柔然原本就是天生親族。”


    高澄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又從大床上站起身來,還未完全止住笑,身子略有趔趄地走過來,極其親熱地攜了了禿突佳笑道,“世子猜得不錯,我見到賢弟便高興至此,真吾弟也。”他這樣子像是大人在逗弄一個小兒。一邊又伸臂攬了禿突佳的肩頭,“賢弟可不許急著迴去,就在此間多住些時日,讓兄長好好親近親近。”


    他比禿突佳年齡大幾歲,身量略高些,如此攬著他肩頭,有意歪斜倚著他身子,低頭與他調笑,倒好像是有意欺負小孩似的。


    崔季舒看得心頭暗笑,覺得高澄是好不容易找到個比他年少的小兒可以逗弄,他心裏不禁憐愛起禿突佳來。


    “當真?”禿突佳用自己身子撐著高澄,努力抬起頭來仰望比他個頭要高的高澄,半真半假地笑道,“小郎君如此厚意,我便當真了,情願留在大魏一輩子,親近小郎君,小郎君可願意?”他一雙深目盯著高澄。


    “小郎君”本是禿突佳脫口而出的稱唿,高澄從自鄴城輔政以來,再沒有人外人敢這麽稱唿過他,他也怔了怔才明白禿突佳是在叫他,倒也覺得新鮮,就由他去了,心裏覺得這個柔然世子甚是有趣,不覺對他多了幾分喜歡。


    況且禿突佳說的話真是歪打正著地正撞在他心坎兒上。想到早上自己和崔季舒說的話,這時覺得無比愜意。笑看了一眼崔季舒,又向禿突佳笑道,“當真,當真,賢弟留在大魏一輩子我才開心。大魏和柔然本是兄弟之邦,”他一邊指了指崔季舒又指了指自己,“我和賢弟本該就是兄弟才是。”


    崔季舒以袖掩口一笑,心裏暗想著,大將軍的如意算盤看樣子是要成了。


    禿突佳聽高澄這麽說,大喜道,“小郎君真是快人快語,我與小郎君心思相同。既然如此,小郎君何時帶我去謁見主上?我何時讓我汗父把妹妹送來?”禿突佳看著高澄時一臉的嬌憨可愛,都讓人不忍拒絕。


    高澄心裏突然一動,想到今日宮中正遊宴,內外命婦齊聚。若是讓禿突佳見到這花團錦簇的風景,必然心生向往。那時再挑個出眾的宗室女封為長公主,讓皇帝賜婚給他為世子妃,也就順理成章了。再借著他剛才前麵鋪墊的那些話把禿突佳留在鄴城,隻說兄弟情深,舍不得他。到時候以他為質,朔方郡公豈能不顧兒子性命,敢不聽大魏的話?這總比宇文黑獺那個娶公主,立皇後反受製於人的做法要好吧?況立了皇後難免有所生育,若生女還好,若真一舉成了弄璋之喜,豈不更是為難?高澄在心裏忍不住暗自嘲笑宇文泰。


    他想到這兒心裏暗自得意,覺得自己思慮周詳。想著便要趁這個好時機帶禿突佳進宮去見見世麵,表麵上卻搖搖頭笑道,“不急不急,賢弟剛到鄴城,且休息幾日,來日方長。”


    禿突佳不明白高澄是什麽意思,看出來他明顯拖延。怕夜長夢多,事久生變,他卻是急於去見見這個大魏天子,想在心裏評判一番比長安那個西魏皇帝如何,是不是與妹妹堪為良配。落英的事已經讓他心生悔意了,月光的事可不能再重蹈覆轍。


    禿突佳是抱著和親的想法來的,而且在心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為月光找到良配。這個人必須要有實權,不能是元寶炬那樣的傀儡皇帝,讓月光跟著受委屈。而且這個人也不能像元寶炬一樣心裏早有別人,那樣月光就不能後來居上。


    禿突佳在心裏想著合適合親的人選一一列出。他笑意濃濃地看著高澄,似撒嬌耍賴一般誕笑道,“小郎君既唿我為弟,便念在我千裏迢迢而來,一片赤誠,讓我早日謁見天子,以促成婚事,我便對小郎君感激不盡。”


    禿突佳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高澄。在他心裏,這位高大將軍也是他選定合親的人選,他想高澄自己一定不知道。而且,在他心裏,高大將軍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早就知道高澄是東魏的輔國權臣,比起宇文泰在西魏的地位絲毫不差。而且論年貌與月光實在是恰到好處。他急於進宮見大魏皇帝就是想兩相對比,看看哪個更合適,好盡快選定,然後送消息給汗父,讓他把月光送來,盡快促成婚事。


    而且禿突佳也明白,他在東魏給柔然挑“駙馬”也一樣可以如在長安一樣欲取欲求。就論目前東、西兩魏劍拔弩張、虎視眈眈的情形,柔然完全可以兩邊利用,從中取利。


    高澄就是要把禿突佳的胃口吊起來,看他如此相求,便裝作並不太願意地答應了。一會兒說主上政務忙不得有空,一會兒又說今日宮中大宴不方便。總之就是要讓禿突佳覺得大魏雖欲與柔然訂盟約,但並不唯柔然之請是從。柔然也別想像在長安那樣心向往之,盡可達也。


    兩個人心思各異,卻都以為一切盡在自己把握中。


    高澄倒想得不錯,魏宮之中今日著實花團錦簇。有的人見慣了此等情景,有的人看起來卻是格外不同。


    元玉儀這次入宮來心情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以往她隻是個獻藝的舞姬,是魏宮的過客,魏宮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今天,她相信是完全不同的。


    皇後高遠君似乎是格外喜歡昭台殿這個地方。盡管鎬池邊的兩株辛夷在秋風中連葉子都快要變黃了,更別說那曾搖曳在春風中的別致花朵,更是難以尋覓蹤影。


    馮翊公主元仲華反倒心情坦然了。從前入宮時難免擔憂遭人指點,暗中腹誹自從她心思已決,反把一切擔心拋於九霄之外。從前她隻知自己是大將軍夫人,渤海王世子正妃,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大魏的長公主從這時起,她才把自己當作自己,不再是別人的附庸。


    兩株辛夷在秋風中身姿婆娑,元仲華立於樹影中。她覺得今日鎬池水格外明澈。昨夜她還曾頭暈險些跌倒,以至於大將軍高澄立喚太醫令來給她診脈。今天她反倒覺得神清氣爽全然無礙。


    秋風中別人覺得涼意漸生,她隻覺得清新無比。抬頭望秋空,格外明淨。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大將軍府裏的胡姬妾室康娜寧,也一樣有身孕,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她不知道她從前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隻是再想起來她也曾經如同她一樣囿於一方天地,不知塵世為何物。如今康娜寧隻是個妾室,出入更不得自由,如坎井之蛙,坐井觀天,反倒就覺得憐憫起康娜寧來。


    那時在府中,常聽到她彈琵琶以解憂,也不知道她現在可還彈琵琶?想到琵琶,元仲華突然又想起來,他的琵琶彈得那麽好,可是他從來沒有為她彈過。他和康娜寧也一同彈過琵琶吧?想到這些,元仲華心裏忽然有點痛。


    “長公主怎麽一個人在這兒?”一個略有尖利的聲音傳來,撕破了周圍原本的寧靜。


    元仲華身邊的阿孌迴過身來一眼看到一個妝容濃豔到極致,服飾奢美無比的貴婦,認出來是濟北王妃,心裏就一沉,頓時悔自己太大意了,隻留意公主。若是早看到是濟北王妃盯上了公主想接近,就該躲開才是。她心裏擔憂,如今的元仲華不是當時受人尊崇的大將軍夫人,想必傳言也早就傳得宮中以及各府第中四處皆是,這些命婦本就忌恨元仲華,公主失勢又懷著大將軍的孩子,這時還不趁勢欺侮?皇帝和皇後對公主的態度隻怕也不會太好吧?世情涼薄如此,這時還有誰能保護得了公主?


    濟北王妃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元仲華走近來。濃豔妝容之下她麵上細紋如布蛛網,目光在銳利中帶著怨毒,這些都更顯可怖。她身後跟著慢慢走過來的幾個貴婦,阿孌大致一辨,也都是宗室裏的王妃或是臣子的夫人,如她一般常跟著公主入宮也記不真切。阿孌頓時心驚,不知竟有多少人在心裏暗恨公主。照她的心思想來,恐怕都是因為積年大將軍施政中受損的官眷們吧?


    阿孌遙遙一望,看到昭台殿那邊殿外簷下似乎正很熱鬧,這倒讓她稍一走神。隱約看到皇後高遠君似乎正在殿門外的玉階上被宮婢們簇擁著居高臨下看著眼前正跪叩的什麽人。


    阿孌遠遠看去,那人的影子輕盈窈窕有點眼熟。可阿孌來不及細想,更讓她意外的事發生了。居然看到皇帝元善見的聖駕也到了昭台殿處。皇後及命婦跪叩,元善見親手扶起了高遠君,然後那一行人便全尾隨著皇帝和皇後進殿去了。


    阿孌忽然明白了。此間不遠,皇帝和皇後豈能不知道這裏有何事?以前公主入宮的時候皇後格外殷勤,幾乎是處處小心、時時在意,可能也是因為看大將軍的麵子吧,而且也代表了皇帝元善見的一種態度。如今這情勢看起來,連皇帝都對自己的妹妹疏遠、冷淡了。皇後高遠君心裏因為兄長、夫君的緣故,對馮翊公主的態度隻怕是更複雜。


    阿孌迴身悄悄喚了一個府中跟出來的心腹奴婢,命她趕緊去找大將軍的蒼頭奴劉桃枝。劉桃枝是大將軍高澄特別指派的,暫命他不必隨侍,隻要公主出東柏堂便跟著公主,有事即刻去稟報。


    這個時候,阿孌是絕對不敢大意的。


    濟北王妃見了元仲華極其無禮,反笑道,“主上見了我夫君濟北王尚要喚一聲王叔,長公主是主上的妹妹,我豈不也是長公主的長輩?”她打量著元仲華,見元仲華裙中腹部隆起明顯,又笑道,“說句戲謔的話,既是公主長輩,不知是否可受公主一禮?”


    這話明顯是挑釁,但立刻就如同投石入湖,那些唯其馬首是瞻的命婦們原本還嚴陣以待,這時立刻千奇百怪起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掩口而笑,有的幸災樂禍地看著元仲華


    阿孌聽了濟北王妃這些無禮的話,心裏真是又怒又氣,悲從中來。想起從前,元仲華深居大將軍府中,何曾受過這些委屈。這時名份還未去,外麵的人就趨炎附勢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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