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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這些日子已來隻有此刻才是最輕鬆,心中最熨帖的。他對她戀戀不舍起來。但最終他還是並沒有去挽住她的手。


    還沒等高澄說話,元玉儀便辭道,“既然公主小恙,天又晚了,妾不便此時進去拜見,以免擾了公主安寢。知道公主無礙,妾今夜也能睡得著了。公子也不必掛念狸奴,隻管在此陪伴公主才是。妾先迴去安寢。”


    高澄笑道,“如此甚好。”


    元玉儀再無話,立刻退了出去。


    迴到木蘭坊院子裏,緹女終於忍不住問道,“這幾日大將軍都獨宿在鳴鶴堂,並不進長公主的內寢,娘子怎麽不邀大將軍到此處呢?”


    元玉儀還沉浸在剛才的誌得意滿之中,心裏全是憧憬。聽了這話怔了怔,有些失神又憂疑地道,“大將軍人雖未在長公主寢中,心卻一直在,我明知如此又何必邀寵,恐遭見棄,不如先奉承了長公主,讓大將軍歡心,方以為我貼心。”


    緹女微笑道,“大將軍心裏是有娘子的。到明日娘子也不必委屈了。”


    元玉儀不知在想什麽,沒再說話。


    夜色漸濃,高澄眼見得元玉儀退了出去,難免心裏有點空蕩蕩的,又覺得她甚是可憐。


    因為太醫令的藥還沒送來,他自覺不能離去,便在庭院裏徘徊。終於還是忍不住,走到元仲華門外。原本還在猶豫中,隻是身不由己,可奴婢見他過來,便揣度著郎主必是要進去,已打開門。高澄也就順勢走進去。居然未有人阻攔。


    進來正好看到阿孌扶著元仲華從大床上起身,似乎是要往內寢中去入眠了。


    高澄忽然心裏一動,暗想,難道元仲華剛才一直就在大床上安坐?或者她也是在等他返迴吧?心頭大熱走上來,微笑道,“殿下先別睡,太醫令的藥還未送來。待服了藥再睡。”


    他本來已伸手要去扶元仲華,但忽然想起來她不許他再親近,又撤迴了手,心裏非常不痛快,又不敢不依她。迴想從前,竟從來沒有在哪個女郎身上嚐試過這種小心翼翼又受製於人的感覺。他何時不是欲取欲求呢?


    元仲華見他進來便止步未再走,略有一絲哂笑地看著他,“公子好忙碌,往來穿梭又要照顧周全,心牽數端,我若是公子,必不能為。”她一邊說一邊略偏頭看著高澄,那種調皮的玩笑意味讓人心裏不能不愛。


    高澄不以為意,瞥一眼阿孌,也笑著走近了,眸中灼灼地盯著元仲華,“殿下心裏不高興了?”他極留意地看著她,似乎是在考量她是否有嫉妒之心。


    元仲華抬頭看著他,倒是目中坦蕩,微笑道,“大將軍私事,妾無意身涉其間。隻是妾與大將軍有約在先,留居此處就隻了等胎兒落地,若是大將軍還肯憐惜自己骨肉,就不要再讓人來打擾。妾隻愛清靜,不喜與人相交。”


    高澄心裏忽然緊張起來,手心暗中出汗。他盯著元仲華說不出話來。他向來擅言辭,竟不知怎麽作答了。從前她是他的嫡妻,他廣納妾室或在外麵寵家妓、置外婦,都希望她有嫡妃的寬容接納之心,不要嫉妒。現在她真的做到了,可是他旋即發現,元仲華不許別人再稱她“世子妃”是因為她已經對他不在乎了。


    他現在從她眼睛裏看不到一點的不高興,看到的全是淡然處之。她不是會隱藏心思的人,不是會作假的人,這麽說她真是不在乎了。或者說她是要放棄他了。他想要不信,可又不能不信。


    “殿下心裏真的沒有阿惠了?”他聲音低沉下來,胸中痛癢難耐,情不自禁伸手去扯了扯衣領處,看起來就好像唿吸不暢。


    元仲華仍未躲閃他目光,對於這個並不好迴答的問題,想也未想便笑道,“妾心裏隻有大將軍,沒有別人。”


    這樣明白表白的話若是放在別的女郎身上,定然是羞怯不已難以出口,或是有意矜持、遮遮掩掩。偏是元仲華心思純淨,直言而出,還敢看著高澄那一雙綠眸子不知進退。她根本不知道她說這樣的話聽在高澄耳中是什麽意味。


    高澄隻覺得本來如墮冰窟,聽她的話又如奉綸音、突上九天。一瞬之間一顆心忽上忽下,心思大悲大喜,他幾乎要承受不住。


    “大將軍是妾孩兒的父親,妾心裏自然有大將軍。”元仲華又坦然直言。


    高澄剛剛大喜,聽這一句又急轉直下,心頭頹喪不已。難道隻因為他是她孩子的父親?他在這一瞬間心裏清楚地發現他是恨元仲華的,恨她竟然對他一點都不肯矯飾、隱藏。


    阿孌在一邊扶著元仲華,低下頭不敢看高澄。


    高澄怒嗔道,“殿下還真把那些話當真了?要想離下官而去,想都別想,下官絕不許殿下如此任性妄為。”


    高澄一怒一急便心頭大亂,口不擇言,這顯然就是小男孩賴皮的樣子了,哪裏還像人夫人父?


    “這樣有什麽不好?”元仲華不解地反問道,“大將軍愛寵誰就寵誰。”


    高澄覺得他已經不能再忍了,不能再由著元仲華這樣以假當真。若是再遷就她,後果難料。他瞬間就下了決斷,什麽“約法三章”,那不過是他半真半假地導引著她別太為所欲為而已。而是否遷就她的真正權力在他手裏。


    高澄剛要伸手來拉元仲華,突然身後傳來奴婢的聲音,“郎主,長公主的藥煎好了。”


    阿孌也看出高澄意圖,趁勢勸道,“世子這幾日也勞累了,宜早些迴去安寢。奴婢來服侍公主服藥。明日公主還要入宮,也該入寢了。”


    高澄因為被突然打斷,一瞬間又神思突變,暗想,隻要元仲華在東柏堂,遲早會讓她迴心轉意,便也隻能淡然應了。


    高澄迴了鳴鶴堂,阿孌也親手服侍著元仲華服了藥。


    夜已深,自然安寢。趁著別人不在眼前時,阿孌眼看著元仲華躺在榻上,便問道,“奴婢看世子倒真是不願讓殿下離去,殿下為何又執意如此?若是顧慮在主上和大王那裏說過的那些話倒也不必,世子一定能轉寰。殿下是不信世子?”


    元仲華半側著身子躺好了,看著跽坐在榻前的阿孌,微有些愁悵地輕聲慢語迴她道,“話既然說了,又是對主上和大王說的,豈能不算數?”


    阿孌看她神情,是真的以為如此。她竟也不好再勸了。


    “以前隻執著於他一人,他一喜一怒都在心裏揣度,都在意。今日才明白,是執意太過,他也未必喜歡。以後若是自居一處,能清靜了餘生,也是好的吧?”元仲華說著便聲音低沉下去,她是真的困倦了。


    元仲華自己說的話自己未必在意,未必深思過。她隻想擺脫眼前困境,卻未仔細想過。不知道倒讓阿孌反複思量,半夜未睡。


    又豈止是阿孌,木蘭坊中元玉儀也心情複雜種種,一直睡不著。


    倒是高澄在鳴鶴堂中雖然胸中事雜,但輾轉反側一番也睡著了。


    高澄睜開眼睛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耳邊喚“世子!”一眼看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崔季舒那張白白胖胖的麵孔。崔季舒正笑眯眯地跪伏在榻邊看著他。“珠玉在側,濟濟一堂,世子怎麽還獨寢?”


    以崔季舒和高澄的關係,他開這個有點過分的玩笑偶一為之倒也沒什麽。高澄根本沒理會他,躺著沒起來,又閉上眼睛,似乎是在仔細傾聽什麽。


    崔季舒趁這個機會四周看了看。


    鳴鶴堂本來是議政之處,隻有這一張供坐的大床這幾日當榻用。連鬥帳都沒有,高澄也就湊合在此安寢了幾夜。崔季舒心裏暗笑,長公主移居於此,倒把世子擠得無處安身,還連元氏舞姬那邊也不去了。


    高澄在這兒睡得確實不太舒服。這時東柏堂內很安靜,聽不到有什麽嘈雜聲。這時他方才又睜開眼睛,有些慵懶地看著崔季舒問道,“豎子,擾我,這麽早爾來此有何事?”


    崔季舒笑道,“世子,這還早啊?長公主和元氏娘子都入宮去了。”


    高澄沒說話,稍想了想,記起來昨日聽說宮中皇後將大宴命婦。隻是這種秋日遊宴的小事他不記在心上罷了。元仲華受邀而去是正常的,元玉儀去做什麽?又想,她舞跳得好,因是皇帝元善見所賜,宮裏也都知道,也許是皇後命她去宴上獻舞。他也沒太在意。


    “爾究竟有何事?”高澄一副頭痛不已的表情問崔季舒。


    “大將軍好事將近,那個柔然世子禿突佳已到了鄴城,安置在林泉舍館驛中了。”崔季舒早就有點迫不急待了。柔然世子的動向他一直關注,之前兩天就稟報過高澄,今日一有了消息又立刻來告知。


    “怎麽,他是一大早趕來的嗎?”高澄從大床上起身,掀開那幅散花綾的被子下床。他此刻頭發披散,僅著褻衣,自己找到中衣穿好,赤足在地上漫步,一邊目光四處逡巡,不知道在想什麽。


    “是,連夜趕路而來。”崔季舒笑道。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高澄對著崔季舒微微一笑,“不必理會他。”又轉過身去注視著滿壁的圖書,再吩咐道,“也不可輕慢了,視之上賓也就是了,且先讓他住幾日再說。”


    “聽說他有個妹妹姿貌甚美,大將軍可求娶來。”崔季舒希望以此打動高澄。


    高澄慢慢轉過身,色矜而滿目不懌,“誰說我要娶他妹妹?”


    崔季舒大愕,脫口反問道,“大將軍難道不再立嫡妃了?”


    高澄盯著他,一麵恨得咬牙切齒,一麵似笑非笑地問道,“叔正何出此言?難道我沒有妻子?”


    崔季舒忽然想起來那天高澄以苗刀相對時的情境,努力擠出笑意來,“叔正都是為郎主著想。”


    高澄止步於他麵前,“爾真是好了舊傷又想添新痛,真要是為了我著想,以後休提此事。若是再被長公主知道,爾自己去向公主賠罪。說不定公主要爾性命,我也難保。”高澄的語氣語重心長,倒好像他在為崔季舒著想,是他在安慰他。


    “大將軍心裏究竟有何良策?”崔季舒不敢再胡亂出主意了,隻能問高澄。


    “禿突佳不是還沒有世子妃嗎?”高澄睨著崔季舒笑道。


    “大將軍想把哪個妹妹送給他?”崔季舒看著高澄半天憋出一句話來。他想不起來高澄還有哪個妹妹年紀合適。


    “我沒有妹妹可送,可以送主上的妹妹。”高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崔季舒心頭突然跳出個奇怪的想法。他像見了鬼一樣看著高澄,但實在惜命,不敢把自己那個詭異的想法說出來。


    高澄看他神色突變,倒不解了,不由問道,“爾為何如此看我?”


    “大將軍是想?”崔季舒盯著他問道。


    “覓得一個合適的宗室女,封為公主送給他為妃,他便是大魏的駙馬都尉,豈不是好事?”高澄說起來甚是得意。和親不一定是柔然嫁女兒過來,大魏也可以招婿嘛。


    崔季舒驚魂未定地點了點頭。


    這時天色大亮,透過紗幕看得出來外麵陽光明亮得很,確實是不早了。


    聽到裏麵動靜,奴婢們開始往來奔走,服侍大將軍梳洗。崔季舒跟在一邊看著,一邊說些沒要緊的閑話。高澄心裏則想著要不要入宮去接元仲華迴來,總覺得有點不放心。一會兒又想著對禿突佳萬不可太過遷就,以免落得和宇文泰一樣的騎虎難下。他也隱約知道宇文泰自從和柔然和親以來,長安宮中、府中不太平靜。雖細節不能完全得知,也能想得出來宇文泰是如何得左右為難。


    待高澄剛剛修飾得煥然一新,正神清氣爽的時候,本想問問黃門侍郎今日宮中宴飲什麽情況,皇帝又在何處,便有奴婢進來。


    奴婢迴稟說東柏堂大門外有個年輕的公子求見大將軍。


    高澄一時不明白。他這東柏堂並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來的,這本來是他的公署。若無公事,又是無職無爵的人,又會有什麽事求見?隻說是年輕公子,他也記不起他認識這樣的人。


    崔季舒沒說話,心裏倒想到一二。


    高澄再問時,奴婢說是那公子隻說是遠道而來,專為求見大將軍。


    高澄沉默一時,崔季舒隻看他沉思片刻,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便吩咐奴婢請那位公子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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