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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仲華沉默了。如果不廢了她這個世子妃,大魏就會國將不國?她的夫君在朝無立身之地,又沒有了與西寇爭天下的倚仗。天下紛亂之風雲詭譎,難道這些都是她可以決定的嗎?她眼前看到的已經讓她心裏不能容忍了。她見不得他受這樣的傷害。


    “大王,我願意自請被休棄。”元仲華抬頭看著高歡,沒有猶豫。她麵頰上已經一滴淚都沒有了,一句話說得輕飄飄,像是如釋重負,好像這話一說出來她倒真的滿身輕鬆了。


    “胡言亂語!”高澄終於攢足了力氣向元仲華怒斥道。她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居然要去自請被廢。如果他放任這事情這麽發展下去,元仲華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高澄強撐著身子向著父親跪直了,“兒子絕不會廢了她,大魏社稷難道隻能靠一個弱女子去支撐嗎?”


    高歡沒理高澄。


    元仲華側頭看了一眼夫君,眼淚又如雨下。


    “公主不必擔心,汝所生之子還是大將軍的嫡子,以後自然有嫡母養育。”高歡這話是說給元仲華聽的,也是說給高澄聽的。


    元仲華心裏已經輕鬆得沒有什麽要她牽掛的事了,淡淡答了一聲,“好。多謝大王之恩。”她居然帶著淚笑了。


    這是多大的事,她竟一句都不再多問,好像什麽都不擔心似的。高澄用力握住了元仲華的臂膀,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阿孌上來跪在元仲華身邊扶住了她。她心裏的恐懼比誰都深。


    高歡身後的太原公高洋終於緩緩地深深吸了口氣,心裏一下子覺得滿足了。他扶著月光一邊站起來,一邊向她低語,“公主受委屈了,卿過些日子可以來安撫公主。”


    月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既然知道元仲華會受委屈,為什麽之前還要想方設法讓世子廢掉世子妃?


    “高王!”


    “父王!”


    先後傳來的兩個略顯尖利的聲音打破了緊張的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丞相高歡身後、聲音的發出處看去。


    聯廊轉彎處,在大群人的簇擁中,居然是皇帝元善見和皇後高遠君匆匆而來。這時天色已漸亮,大雨雨勢漸收,但小雨未歇。皇帝和皇後這麽早出宮,一齊到大將軍府來,這也真是奇事了。


    高澄蹙起了眉頭。居然沒有人進來稟報,皇帝和皇後就這麽闖進來了。看來這府裏是該好好地治治家了。究竟是誰送的消息?怎麽今天所有的人像是約齊了似的一起趕到他的大將軍府,就是為了一起把他和元仲華逼於絕處嗎?


    他非常不願意自己這副狼狽樣子被元善見看到。他甚至在已經奔至近前的妹妹高遠君臉上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笑意讓他的心都在冰冷中僵硬了。


    大丞相高歡倒是真有點意外。他慢慢轉過身子來正對著元善見,不露聲色地把兒子高澄擋在他身後。當他麵對著元善見時已經麵色平靜,甚至微帶著笑意。“陛下怎麽忽然紆尊降臨?”


    元善見已經看到了地上跪著的高澄,頭發披散淩亂,麵頰一側紅腫得明顯,口鼻處全是幹涸了的血跡,身上隻穿著中衣也一樣又是泥又是血,胸口處甚至可清晰看到足印。他在一瞬間心頭已經是想象出無數場景來。每一幅想象出來的場景都能讓他熱血沸騰。


    “高王”元善見叫一聲已經落下淚來。仿佛是見了至親之人。


    高遠君在夫君元善見身後止了步,沒有上前。她也是個聰明人,看到眼前情景心裏想想也能明白,在她來之前,她的父兄三人已經是一場大戰了。如果說隻是為了廢皇後還是廢世子妃,那應該是不太可能的。細想起來她覺得是因為柔然勢力在大魏宮廷的介入會導致原本維持權衡不易的帝室、權相起了微妙變化。


    父兄三人的一致之處在於,必然要維護高氏的權相強勢。而不同之處在於,父親高歡要顧忌高氏中的所有人凝結成的平衡,包括親眷、舊臣、子侄以及這凝結不易的高氏與皇帝和宗室的對抗。父親所希望的就是她的大兄高澄與他的想法一致,最好完全照做。


    可是大兄本身在鞏固高氏權勢的過程中不得不加以變革。自入鄴輔政以來大兄也確實是舉步維艱。不革易高氏久後必亡,若革易大兄就要遭人忌恨。到了要廢皇後和廢世子妃的這個分歧上,以前所積的種種矛盾就要集中於一點,不得不讓元仲華去承受。因為元仲華得勢便是權臣與天子所代表的兩方之暫時的平衡,得以各保平安。而柔然公若得勢,這種平衡必將被打破。


    想到這兒高遠君幾乎就要有點同情大兄高澄了。


    當然這種若有若無的平衡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她不希望自己是那個天子和權臣鬥爭中的犧牲品,她不想變成長姊永熙皇後高常君。她必須要保住自己。她知道,父王心裏對長兄寄予厚望,必然是心存保全。而現在的場麵說明父親和長兄之間沒有達成一致,甚至是分歧很大,所以父親才會急怒致此。


    高遠君心裏很有分寸。這時她已經明白父親是要保住她的皇後之位,希望大兄廢了世子妃好接納柔然勢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可是大兄又為什麽不肯呢?如果說他隻是為了考慮世子妃元仲華一個人的得失就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高遠君心裏實在不相信。


    大兄要棄高氏之積弊才能讓高氏棄舊立新、越來越強。但這本身是矛盾的,這樣會使高氏越來越強,大兄自己也許反不得好處,最後也可能隻是為了給他人做嫁。


    高遠君想到這兒不自覺地看了一眼二兄高洋。她這位二兄,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等著就好了。


    高遠君心裏最明白的一點就是她的憂慮已經可以解除了。


    皇帝元善見心裏驚訝、失望得很。


    元善見此時衣冠楚楚。他原本就姿儀甚美,不下於高澄,這時更顯得皇帝威儀足俱,大將軍狼狽不甚。


    “大將軍若孤之兄長,高王若孤之父。孤與皇後結縭不久,甚相愛重。皇後無過,孤實在是不忍廢棄。”元善見說著已經是淚如雨下,全然不顧自己的親妹妹還跪在高歡身後。


    阿孌扶起了元仲華。


    高澄也終於有力氣站起身來。


    高洋已經是一身輕鬆,被月光扶著站起來。


    高遠君這時也低頭啜泣起來。


    “高王且不可見責大將軍,大將軍是一心為了社稷。難顧周全也不是大將軍的錯。”元善見已經泣不成聲。


    元善見身後稍遠處,那些宦官、宮婢們中間,中常侍林興仁心裏最明白皇帝為什麽痛哭。實在是因為失望已極。他跟隨元善見多年,最知道皇帝心裏想什麽。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主上極想借助柔然勢力讓帝室變強,這樣就可以暗中增加和權臣抗衡的實力。但是眼看著高王一迴來,現在又是這個情景,肯定這個想法是成付諸東流了,焉能不哭?


    林興仁暗中看一眼高澄,慘狀讓他心裏極其痛快。心裏也驚訝,高王對大將軍下手真是狠,竟像是要置之於死地的樣子。他一眼看到旁邊的馮翊公主元仲華。突然想,若是高澄真有個什麽,說不定公主情急之下就會出意外。要是公主出了意外,比如沒了孩子什麽的,那高澄會不會情急生亂?


    林興仁正胡思亂想,忽又聽元善見哭道,“高王既然迴來了,孤全賴高王主持大局。大將軍是心慈之人,養育長公主多年,不忍她受委屈。長公主也是孤的妹妹,將來再嫁也可請大將軍為長公主挑個放心的駙馬都尉,不會敷衍草草。”


    元善見的話和剛才高洋說的不謀而和。因為一再的重複,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真相如此:其實大將軍是舍不得自己還未出生的嫡子。對公主不過是因為從小養在身邊,怕她再嫁受委屈罷了。人人都知道大將軍內寵多,還有外室,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專情於某一個人。別說專情,連專寵都沒有,雨露均分。


    元善見一邊哭一邊說,就等於是把這事定了。他居然自始至終也沒有看妹妹元仲華一眼。高遠君一直在低頭低聲啜泣,心裏痛快已極,她其實很想抬起頭來看看大兄臉上是什麽表情。


    而除了元仲華,最心如刀絞的就是月光。她完全沒想到,元仲華是長公主,還是大將軍的嫡妃,居然也身如飄萍、隨風不定。被迫自請被休棄,還要眼睜睜看著別人談論讓她再嫁。還說什麽再找一個駙馬都尉,她的駙馬都尉高澄此刻就站在她身邊。


    高洋完全沒留意月光是什麽心情。他此時一心一意都在元仲華身上,盯著她的肚子。


    林興仁實在忍不住暗笑,心裏對主上甚至生出佩服來。既表明了自己對高氏的依賴態度,又不著痕跡地給高澄心裏點了火。現在人人都明白了,主上對高王和大將軍視之如父兄,與皇後恩深義重。


    眼前這亂糟糟的場麵,那是不是所有的錯都在大將軍高澄身上了呢?


    高澄看了一眼擋在他前麵的父親高歡,他往側麵走了幾步,又慢慢走到元善見麵前。


    “陛下言重了。讓陛下見笑,臣教養子弟總是性急,有時候難免失於分寸。”高歡淡淡一句迴了元善見。


    這時林興仁忽然發現,其實自從皇帝和皇後進來,所有人都沒有見禮。他心裏重重一歎。


    “臣的世子妃是陛下的親妹妹。陛下既然將臣視之為兄,臣怎麽忍心休棄了陛下的妹妹?”高澄忽然不冷不熱地對元善見道。


    元善見沒想到高氏父子的態度都這麽冷淡,沒有他想象中軒然大波。


    高遠君心裏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她知道父親也不可能對大兄如何,下了重手也不過是關起門來私下懲誡,父親心裏是極愛大兄的,不會允許她的夫君元善見介入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


    元善見嚅嚅不知何所言,眼睛掃著自己的妹妹元仲華。見她眼睛紅腫,發頭發披散淩亂,身上穿的仔細一辨是男子衣袍,想必是高澄的,還赤足。看樣子他來之前已經是一場大鬧了。他心裏暗自遺憾自己來得晚了。


    元仲華反複聽了兩次太原公高洋和皇帝元善見說同樣的話。他們都不約而同說是因為夫君高澄憐她從小在他身邊長大,所以怕她再嫁受委屈。她已經說不出來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隻覺得像是做夢一樣。她心裏已經是萬念俱灰,身子僵硬冰冷。而唯一一個一直在她身邊心疼她的人,隻有阿孌。


    這時看皇帝眼睛不斷掃著她,元仲華絕然道,“主上不必擔心,我已經向高王稟明,願意自請被休,任憑大將軍再娶。主上、高王和大將軍都不必以我為念,我也決不再嫁。隻要能得一寺廟容身,此後以餘生侍奉佛祖,就感恩不盡了。”


    元善見被這話噎得無話可迴。


    高歡倒是很留意地看了一眼元仲華。來鄴城以前,元仲華在洛陽的渤海王府長大,高歡此前未留意這個帝室公主性子這麽倔強。但看她神情淡然,又不像是賭氣,估計也是因為從來不得寵,所以也不在意。他的兒子高澄是什麽脾性他心裏很清楚,他絕不相信兒子會有什麽專情。但他今天也看出來了,兒子確實是像皇帝元善見和二子高洋說的,“心慈”。


    高遠君也被元仲華這話驚到了,忘了要做什麽,抬起頭來看著元仲華。


    唯有高洋覺得自己心頭像是堵了一團亂麻似的。


    月光也驚訝地看了一眼元仲華。


    隻有阿孌心裏痛得如同刀割,差點落下淚來。


    高澄側頭來看元仲華。元仲華卻沒看他一眼。


    “主上,父王剛迴來,想必是累了,既然風平浪靜了,陛下就先迴宮去吧。”高遠君勸了一句。


    元善見也覺得確實再留連就不合宜了,也便就勢又安撫了大丞相高歡幾句,然後和皇後高遠君一起迴宮去了。


    這時高歡和高澄父子才想起來執禮跪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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