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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沒有急,沒有怒。他再不是那個洛陽城中的浮浪子弟,他必須要山崩地裂而波瀾不驚,他必須麵對一切真與假的時候都不怫然作色。


    “父王、大兄”突然從雨幕中傳來高洋的大聲唿喊打斷了高澄的話。與此同時,淋得像落湯雞一樣的高洋並不經由聯廊,急匆匆穿過雨幕闖了進來。他看到眼前情景,父親高王正緊緊執著大兄高澄的臂肘,父兄都目光銳利盯著對方,兩個人明顯是在爭執什麽。


    高洋躍過欄杆闖入聯廊內,大步走上來,跪倒在父親高王麵前,抱住了高歡的雙腿,抬頭仰視道,“父王,大兄再有錯也是為了大魏社稷,為了高氏,父親不該生大兄的氣。”


    高歡和高澄一齊低頭瞪著高洋。


    高洋話一出口就把高澄令元善見廢後的事定義在“有錯”上,這種心理暗示正與父親高歡的心理不謀而合。


    可是高洋並沒有否定大兄高澄,甚至聽得出來他是全力支持大兄的。而他支持大兄的理由是:大兄為了大魏社稷,為了高氏。一句話就讓人能聽得出來,是高洋更能從大處著眼,也更懂得維護兄長。襯托得急急逼元善見廢後的高澄就過於涼薄,沒有兄妹情。


    對於廢後一事,高洋並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


    “侯尼於,我說過,此事與爾無幹,誰讓你擅闖到我府裏來多事的?”高澄耐著性子當著父親的麵對高洋斥罵,完全不把高洋放在眼中。


    “大將軍是侯尼於的大兄,侯尼於唯大兄之命是從,隻要是大兄的事就與侯尼於有關。隻要是為了大魏社稷好,為了高氏好,為了大兄好,就是要侯尼於獻出性命也在所不惜。”高洋轉頭看著高澄,大義凜然,手卻還緊緊抱著父親的腿。


    高歡心裏突然想起揮刀斬亂麻的事倒是心裏一亮,看了高澄一眼,意外溫和地問跪在腳下的次子,問道,“侯尼於,你想說什麽?”


    “父王,大兄無錯。”高洋一句話就表明他的態度,他並不與兄弟抗衡,他心裏是認這個“世子”的。“與柔然和親是勢在必行的事。大兄出使建康好不容易安定了南境,與西賊之戰雖不在近日但早晚也難免,若是再和柔然牽扯不清過於耗費國力,豈不是讓西賊趁勢而入?”


    高洋一邊說一邊看父兄。他說的本來就是誰都知道的冠冕堂皇的話,父親高歡和大兄高澄誰都沒說話,等著他說下文。


    “大兄是掌國的大將軍,自然知道怎麽樣才能讓社稷大安,高氏大安。主上器重、信任父兄,又有妹妹主中饋,難得君臣一體又是至親。蕭牆之內安則外侮禦。”高洋說著把目光從兄長身上又放迴父親身上,抬頭仰望著父親高歡,極為情切,“父王不必著急,大兄必定過而能改,以高氏為重,以社稷為重。”


    高洋一句明白話沒說,但句句都給長兄高澄加冠實足,實在是架在爐火上烤的妙計,讓人連否定都不能否定。他句句都直指要長兄保住皇後,廢世子妃這個意思。保住皇後就是保住蕭牆之內的安定,廢了世子妃就是所謂和柔然親睦的勢在必行。


    大丞相高歡聽了還是沒說話,抬頭看著大將軍高澄。高洋雖然沒說出什麽辦法來,但至少讓他明白了次子與他心思相同,而且高洋口中念念都是大魏社稷,都是高氏利益。即便他想讓長兄廢了世子妃也是為了讓長兄把柔然勢力牢牢把握在自己手裏,就像他自己說的一樣,是為了長兄好。


    高歡就是想看看這個嫡長子的反映。他心裏明白,高澄從小雖然任意妄為,但不是意氣用事不顧大局的人。


    “侯尼於,無論家事、國事,都輪不到你在這兒大放厥辭。”高澄心裏氣極,但又要努力忍著。畢竟高洋說的都是以社稷和高氏為前提,顯得他大氣而思慮周全。他作為高洋的兄長自然不能再過分斥責他,不然他連弟弟都不如,就不配做這個掌國的大將軍。


    高洋無意間一眼撇見高澄身後不遠處那個白衣的影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世子妃元仲華已經無聲地走到廊柱邊。


    “侯尼於知道,大兄從小就心慈。公主從年幼時嫁給大兄,就是在大兄身邊長大的,都是大兄親自教養,所以大兄才怕休棄了公主會讓她受委屈。但公主也是明大義、懂事理的人,如果公主知道大兄與她分離是為了邦國社稷,是為了大兄自身固勢立威,公主一定不會讓大兄為難。”高洋一句一句地刺激著元仲華,最後不忘了又加了一句,“大兄內寵外室甚多,可見公主也並不得大兄所愛,倒不如讓她以長公主之身再嫁,想必主上也必會為公主重新賜一個高門大族的才俊公子做夫君,若是能真心體貼公主,必然不會讓公主受委屈。大兄再娶柔然公主,公主再嫁合適的夫君,兩兩相宜,這是真心為大兄好。”


    元仲華把高洋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話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打擊。要說高洋說的不對,她卻沒有一點能反駁他的理由。而她麵前,那個背影,一動不動,也一句話沒說,他的沉默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了。原來有這麽多的事瞞著她,原來竟會是這樣。原來這些日子他疏離她是為了這個?她隻想知道,高澄是不是真的想休了她再娶柔然公主,她想聽到他親口去說。


    嫁給高澄的時候她才五歲,什麽都不明白。現在她長大了,她明白了,高王為世子求娶清河王的嫡女做世子妃,是因為要和元氏聯姻。而現在柔然勢大,她不過是個傀儡皇帝的妹妹,如何取舍也是再明白不過了。


    這時月光和阿孌已經追上來了。


    “侯尼於,你是自己找死”高澄冷冷看著高洋,聲音低沉黯啞。


    “大兄!”高洋放開父親的腿,轉身膝行向大兄撲過來。


    高澄狠狠一腳踹向高洋,大聲怒喝道,“滾迴你府裏去!”


    高洋正向著他撲來,躲無可躲,結結實實當胸挨了窩心腳。第一因為毫無防備,第二因為高澄踢得太重,高洋立刻便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夫君!”第一個驚唿出來的是月光。她眼睜睜看著高洋胸口上重重挨了大兄一腳,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高洋倒地不起。終於在反映過來之後向高洋奔過來。


    高澄不防身後有人,迴頭看時更讓他大驚的是,居然看到元仲華怔怔在他身後看著眼前的一切。她費力喘息,胸口起伏不定,眼睛盯著地上的高洋,目中驚懼。他一瞬間看清楚她身上穿的是他的袍子,她足下未著履未著襪,是赤足而來的。


    “夫人”阿孌心裏狂跳起來,輕輕扶住元仲華。


    元仲華還是費力地喘息,好像是要哭又哭不出來,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了撫腹部。


    高澄看她情勢不對,也下意識地想轉身,他想到她身邊去。可是他忘了,他的臂肘還被父親高歡緊緊握著。


    高歡眼看著麵前發生的一切,終於震怒了。他狠狠一把扯過高澄甩手就是一個耳光用力抽在了高澄麵頰上。他打他不是因為他對弟弟下手太狠,是因為他不夠理智,不夠冷靜,做事不夠穩不夠狠,不能以大局為重。他心裏被失望所充斥,至少現在這個“世子”還不是他心裏想要的那個能帶領高氏叱吒風雲、爭奪天下的少主。


    高歡已經看到了高澄身後的元仲華。這婚事是他指定的,隻是為了與元氏的聯姻,隻是他沒想到這個世子妃竟然能讓他選中的世子,寄予厚望的兒子在關鍵時刻做出如此心智迷亂的事。


    他不明白,如果兒子喜歡她,大可以讓她做妾,隻要把正妃的位子讓出來。想怎麽寵她都是他的事,誰會攔著他?就算是怕她做妾委屈,讓她別嫁高門,仍以長公主的身份找個高官顯爵的大族嫡子做駙馬都尉,仍可主一家之中饋也不是難事。隻要兒子喜歡她,也可以私下來往,何必這麽死死不放?


    高澄促不及防被這重重一耳光打得身子一個踉蹌,頭側過去僵住了。他耳中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清楚了,覺得鼻孔癢癢的,他一時有點失神。高澄看不到自己,鮮血正從他鼻孔中蜿蜒而下,白晰的麵頰已經紅腫。


    元仲華也看不到他,她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大人公這重重的一耳光分明是抽在她心上的,她心裏疼得狠狠一抽,立刻濃重的酸澀湧上來,眼淚滾滾而下。她心裏所有的糾結和顧慮都沒有了,隻要為了他,還有什麽不可以?她往前慢慢走了兩步,身邊的阿孌突然拉住了她,扶著她站穩了。阿孌暗中攔著她,不讓她再往前走。


    月光本來剛把還躺在地上的夫君高洋扶起來。高洋受了高澄重重一個窩心腳,嘴角也湧出血來,這一腳實在是踢重了,高澄把心裏所有的怒氣都在高洋身上發泄出來。


    可是誰都沒想到高歡對高澄下這樣的狠手。高洋心裏五味雜陳,驚、怒、痛、喜交加,心跳如擊鼓,又重又快,他下意識地撫著胸口。月光還以為他是被大兄踢的。


    月光的注意力無意之中已經被高澄挨的那一耳光轉移走了。她雖然扶著高洋自己一動未動,但高洋卻感覺到她扶著他的那隻手突然不自覺地用力掐住了他的手臂。他抬頭看時,月光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豎子,爾與出帝有何不同?敗家喪國之人,留爾性命何用?”高歡原本還扯著高澄的臂肘,這時狠狠推開了他。高澄被父親這麽大力一推立刻往後倒去,跌坐在地上,就在元仲華身前不遠處。


    元仲華想上前扶起夫君,阿孌大力拉扯著她。她是高王府中從小長大的奴婢,郎主發起怒來是什麽樣子阿孌心裏太清楚了。高王下重手往死裏打幾位公子阿孌不知道見了多少迴。她害怕元仲華這個時候撞在高王盛怒之下被誤傷。那她肚子裏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一定會化為烏有。


    這時高歡已經大步追上來,也同剛才高澄踢高洋時一樣,狠狠一腳向著高澄當胸踢來。他盛怒之下責打兒子從來都不計後果。高澄倒在地上還來不及躲閃,也同高洋一樣,重重挨了一個窩心腳。


    也許這一腳比他剛才踢高洋那一腳還重。高澄被踢得仰倒在地上,可能是因為承受不了那重重的一踢,身子不可控製地在地上翻滾過來。當他側過身子的時候,突然一口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頓時白色的中衣就染上了血跡,格外明顯。


    “阿惠!”元仲華用力推開阿孌,向高澄急急奔來。


    阿孌嚇得麵色慘白,也趕緊追過來,她沒想到世子妃那麽大的力氣,一把就將她推在了一邊。


    這時高歡也不甘心地走過來,看著地上狼狽的兒子,目光冰冷沒有一點憐念。


    高澄撫著胸口說不出話來,喘息困難。他本來就肌膚白膩,這時更是麵色蒼白得像是紙一樣。


    “大人公”元仲華走到高澄前麵,攔在他和高歡中間跪下來,抬頭仰視著高歡,“大王手下留情”她換了一個稱唿,又不知道該怎麽勸高歡,淚流滿麵地看著高歡。


    高洋和月光都在父親高歡身後看著這一幕。月光下意識地想起身,高洋暗中一把拉住了她。


    高歡看著地上的高澄還有跪在他麵前的馮翊公主,沒說話。


    阿孌也不知所措了。她知道現在任何一點不當都有可能引起高王大怒,萬一要是把怒氣發在公主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高澄努力撐起身子坐起來,他實在是站不起來,半跪著膝行至元仲華身邊,不著痕跡地擋在她前麵。他想吩咐阿孌把元仲華帶迴去。


    “大王為什麽發怒?”還沒等高澄去吩咐阿孌,元仲華已經看著高歡問道。高澄努力伸手過來想拉扯她,他其實是想製止她。“是想讓我讓出世子嫡妃的名位給柔然公主是嗎?”元仲華泣問道。


    “公主是明大義的人,”高歡已經壓住了怒火,高高在上地看著跪在他麵前的公主。“若是大魏社稷崩摧,國將不存,還何來什麽世子?等到西寇蕩平鄴城時連汝兄長都要往長安去侍奉,更別說什麽大將軍和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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