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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澄愈覺得陳蒨這個人不一般。但他不喜歡陳蒨對他的態度,他是大魏輔政的宰執,他居然想待他以禁臠。又不止如此,他對他分明又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意,他們身上似乎潛藏著同一種特質。


    “子惠,卿卿在鄴城,吾居建康,隔江相望。就算吾有折梅之意,卻無相寄之處,若是有一日吾一統天下,卿卿可願意以此生與我相伴?我便再無所憾也。”陳蒨看著高澄像是在問他,又像是自己在傾訴情思。


    好大的口氣!高澄倒真沒想到陳霸先一個高要太守的微職,他的兒子居然有奪天下之誌。想想或許可笑,就是宇文黑獺也未必就敢這麽有雄心壯誌。他覺得陳蒨又不像是那種空有大誌的人。


    “若是我先得了天下了呢?”高澄微笑對應他,像是有意在逗陳蒨。


    沒想到這個問題把陳蒨問住了,他看著高澄久久不答。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大將軍!”忽然高處傳來一聲霹靂般的大喝聲。


    “世子!”陳元康提劍衝了下來。他以為是陳蒨要於高澄不利,大步飛奔而來,拎著陳蒨的脖頸衣裳便把他拉開。


    高澄身上終於一輕,陳元康丟開陳蒨便跪伏於地把高澄從江中扶起來。陳元康轉過身來,起身挺劍怒對陳蒨,他臉上、身上、寶劍的劍刃,處處都是血跡。鋒利的劍刃對著陳蒨幾乎就要挺劍直刺。


    “長猷兄住手!”高澄喝止住了他。高澄看一眼陳蒨,他神情失落微冷地看著他,唇邊似有嘲弄的微笑,他好像知道他們很快就要再分開了,他距離他太遙遠。或者是在後悔剛才沒有真的親近到他。


    “是陳子華救了我。大梁人人想殺我,隻有陳子華一人是救我的。”高澄盯著陳蒨。


    高澄的話立刻就起了作用,陳元康神色稍霽,收了劍。


    “大將軍,可曾受傷?”陳元康轉過身來打量高澄,見他頭發披散,連頭發帶身上的袴褶都已經濕透了,不住滴水,天氣又這樣陰冷。既然陳蒨沒有對高澄不利,自然應當早迴館驛。


    “子華兄,記住今日之約。”高澄被陳元康扶著往高坡上走去,走了幾步又止步迴頭看了一眼陳蒨。


    陳蒨一直看著高澄的背影完全消失。


    且不說羊侃等人隻得偃旗息鼓,太子蕭綱隻得怏怏去稟報梁帝蕭衍。


    魏使大將軍高澄被送迴了館驛中。


    雨住了,露過一麵的太陽又不見了蹤影,不到傍晚就天色陰沉、昏暗。


    都亭驛中亂作一團,人來人往,自然少不了梁帝、太子遣人探望,太醫令前來診脈,等到一切都安定下來,又過去好久了。


    康娜寧是等到那些不相幹的人都離開了,料著無事,才終於有機會來探望夫君高澄。


    腰身雖還不太明顯,但是世子特別吩咐過要小心照顧。奴婢攔不住她,隻能扶著康娜寧小心翼翼地從木梯上來,進了高澄住的屋子。這一次世子身邊的奴婢不敢再阻攔這位有孕在身的“夫人”。


    康娜寧一進來就看到床帳未放下來,可能是為了方便剛才太醫令診脈。她的夫君正躺在榻上,身上蓋著散花綾的被子,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的樣子。他烏黑的頭發如雲般散在枕上,襯得肌膚雪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痛,夢裏也微蹙著眉。


    因為床榻低矮,康娜寧被奴婢扶著稍有費力地坐下來。她今天穿的是粟特人的衣裳,這件白底綠花的長袍現在穿已經有些不太合身,很有些緊,並且把她原本並不是十分明顯的肚子襯托得很明顯了。


    康娜寧剛剛坐下來,高澄忽然睜開了眼睛。看到榻上坐了人,他盯著她看了半天。康娜寧心裏一緊,差點落下淚來。那種感覺非常不好,他好像是滿懷了希望,又忽然失望,像是不認識她一樣仔細盯著她看。他沒有歎息,但不知為什麽,她分明是聽到了他歎息的。


    高澄示意她坐近些。康娜寧把身子挪到他近前。高澄伸手來放在她肚子上,輕輕撫摸。終於臉上有了一抹微笑,告訴康娜寧,“過幾日就迴鄴城去。”


    終於盼到他這句話了。可是康娜寧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也許不在鄴城她還可以自由自在,他是她一個人的。迴了鄴城,他身邊究竟有多少妻妾?她們能不能接受她這個異族?作為一個祭拜光明神的栗特人,她心裏覺得她應該是他的妻子。鄴城的顯宦家還能讓她這麽想嗎?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去做一個低下的妾室,甚至連婢女都不如。


    高澄愛憐又期待地撫摸著康娜寧的肚子也不說話。他希望這是一個兒子。但他心裏的思歸情怯和康娜寧不同。以魏使身份來建康出使,一走數月,結果帶著一個有身孕的妾室迴鄴城,他該怎麽向世子妃元仲華交待?


    “郎主!”一個有些莽撞的奴婢重重地踏著木梯張惶而入。她這麽大聲地一喝把同在沉思中的高澄和康娜寧都嚇了一跳。


    “何事?”高澄不快地問道。他今天已經很累了,實在不想人來打擾。哪怕是就這麽對著康娜寧躺著,也是休息。他也實在想不出來大梁還有誰更想找他的麻煩。歸期在即,他也不願意再生事端了。


    “梁國太孫聽說大將軍從馬上摔下來,趕來探望。”奴婢急急迴道。


    太孫蕭大器年幼,看起來也寬厚平和,想來探望也是出於好意。太孫與姊姊溧陽公主親密,所以高澄從來沒當蕭大器是會對自己不利的人。既然是太孫來探望,不能不見。


    “請太孫稍候,待我更衣出迎。”高澄一邊吩咐奴婢去傳話,一邊便要起身。


    “郎主,太孫已經進來了。”奴婢急切道。


    高澄這才明白為什麽剛才這奴婢那麽莽撞。但是旋即又覺得不對,太孫是重禮儀的人,怎麽會闖入內寢中來?既便這樣也不能在榻上相見吧?實在是太失禮了。忙吩咐拿袍子來。


    康娜寧也站起身來,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服侍高澄穿衣還是該迴避。


    這時聽到木梯上清晰的腳步聲,雖然不雜亂急切也略有匆匆,但一點不沉重反倒很輕盈。這不像是男子的腳步聲,既便太孫蕭大器還隻是個男孩。


    站在榻邊的康娜寧先看到奴婢挑起簾幕後走進來一位公子,穿著月色寬袍,頭上束發係著與袍子同色的絲帶,絲帶飄落垂在肩頭。身上係著腰帶處腰身一握,身姿綽約。她一眼就認出來就是那天誤闖進來見到她和夫君親密時的那位公子。


    事後康娜寧已經知道,這是梁國太子之女、太孫的阿姊溧陽公主。


    康娜寧盯著蕭瓊琚。不是說太孫來探望嗎?怎麽是公主闖進來?就算男裝也是女身,居然私闖男子內寢,康娜寧心裏深不以為然。


    溧陽公主匆匆而來正是因為剛剛聽說了今天江邊比騎射的事。太子蕭綱有意把魏使的消息瞞著女兒,但是溧陽公主有心腹蘭京。


    羊舜華因為漏出消息給公主,被父親羊侃怒鞭之後,和兄長羊鶤一樣被幽閉府中。


    這次是蘭京得到消息告訴了公主。蕭瓊琚沒想到羊侃居然如此不依不饒,一而再地想置高澄於死地。聽說高澄酒醉,又從馬上跌落,險些被瘋馬踩死,後來又跌落山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置若罔聞。


    什麽禮儀教化,什麽都阻止不了她。因為她知道,高澄是魏使,不會久居建康,想必歸期在即。此次一別,也許就是相見無期。


    蕭瓊琚第一眼看到的是康娜寧。這個美貌的異族女子從高澄床榻邊站起身來迎上她,立刻就刺痛了她的心。他們才是一體的,她是一個人。雖然原本知道高澄的正妃是魏國長公主,她在鄴城遠遠見過,但是這個粟特人是她從來沒聽說過、沒見過的。她孕相明顯,更讓她心裏不是滋味。


    康娜寧迴頭看了一眼夫君。


    高澄本來是要下榻來穿外袍出迎的。但看到進來的是溧陽公主,他居然又躺迴去了,心裏的驚喜油然而生。


    康娜寧看到夫君雖然有意故作嚴肅,但是總有一絲笑意掩不住。她心裏比溧陽公主更不是滋味,豈能看不出來高澄此刻的心神已經全被公主牽走了。而且他居然沒再下榻來著衣,又躺了迴去。就這麽躺在榻上坦然相對,由此也能探知,夫君必和公主關係不一般。


    “夫君”康娜寧喚了他一聲,看著高澄。


    高澄有點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


    蕭瓊琚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先是深深看了一眼高澄,然後把目光掃到康娜寧身上。“未及稟報,造次而來,夫人見諒。”


    康娜寧也直直盯著她,反不退縮。“殿下是大梁公主,自然在建康可以為所欲為,我夫君豈敢不從?”說著她也看了一眼高澄。


    “你有孕在身,不可勞累。”高澄倒是很溫和地向康娜寧吩咐道。


    “妾告退。”康娜寧也知道她再無呆下去的理由。這兩個人明明是誰都不想讓她在眼前的。


    看著奴婢扶著康娜寧出去,蕭瓊琚也覺得自己剛才是有點過分,和一個妾室如此針鋒相對,實在是有**份,何況她又不是他什麽人。可是一想到自己和他是沒有關聯的,永遠都不會有,心裏就會覺得傷感、失落。


    她麵色緩和下來,慢慢在心裏收拾傷感的心情。看到高澄雖躺在榻上,但是目光一直追隨在她身上,蕭瓊琚反倒不肯走近,慢慢踱到窗下,坐在繩床上,故作平靜地看著高澄,淡淡道,“聽說大將軍出了意外”她頓了頓,“看起來倒還好。”


    “承蒙殿下不棄,還肯來探望,子惠感激不盡。”高澄心裏完全明白她是牽掛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她是怎麽拚盡全力護著他,甚至為了他連性命都不惜,他豈能心裏不明白?


    蕭瓊琚低下頭,沒說話。想見到他其實也並不是容易的事,而逾矩的事也不能太頻繁、太過分。她心裏格外珍惜這一刻。看到高澄就在眼前,又想到分離在即,就忍不住悲從中來,酸澀直湧而上。


    “殿下既然都來了,還不肯相就,也罷”高澄慢慢從榻上起身,“子惠來遷就殿下。”他的語氣又輕又暖,實足得曖昧。


    蕭瓊琚抬起頭來,高澄已經有些費力地從榻上起身,是要過來和她坐在一起的意思。知道他是墜馬摔傷了,她立刻站起身迎上來。她自然伸手來扶,他自然也扶住了她的手臂,看著她蓄滿了淚的眼睛裏一大顆一大顆不斷地落下淚來。


    高澄心裏其實也並不舒服。知道蕭瓊琚為什麽傷心,但事出無奈,她想要的他很清楚給不了。隻能默默無語輕輕為她拭了拭淚,也就是唯一能為她做的事。蕭瓊琚這麽多天隱忍在心,她實際也不是多麽城府深沉的人,已經忍得自己很受傷,這時再也忍不了了。


    她終於放縱了自己伏進高澄懷裏,泣不成聲地低唿,“子惠夫君”一有了開始就痛哭失聲,完全失控。


    外麵聽到聲音的奴婢沒有人敢進來。


    其實康娜寧也在外麵,她也聽到了。她聽得出來,溧陽公主哭聲甚悲,滿是絕望,她心裏並不為她痛哭而覺得開心,反倒勾得自己也悲從中來。她心裏同樣也有自己的絕望。


    高澄抱緊了蕭瓊琚任由她哭泣。兩個人久久相擁,不忍分開。


    醉流觴外麵,一天沒露麵的濮陽郡公侯景悄無聲息地走近。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崔季舒從裏麵走出來,一眼看到侯景,有些意外。施了個禮,不閑不淡地問道,“郡公怎麽來了?”


    侯景早就聽到了哭聲,也早有人稟報他是溧陽公主駕臨。他專趁此時機來探望高澄。看到崔季舒攔路,便笑道,“剛才閑雜人多,怕擾了大將軍。不知大將軍傷勢如何?特來探望。”


    崔季舒還是淡淡道,“大將軍有事,不便見郡公,郡公還是先迴去,明日再來。”


    侯景顯然不肯死心,抬頭看了看上麵,當然是什麽都看不到的,而且哭聲也沒有了。


    正在僵持不下時,門又開了。居然是太孫蕭大器走出來。


    侯景立刻滿麵笑容地拜見。


    蕭大器年紀寬厚和平,但個性不矯飾,看了侯景一眼,繃著臉道,“是我來探望大將軍,不行嗎?”


    侯景看蕭大器麵有微慍,心裏恨得要命。一個黃口小兒都敢這麽給自己擺臉色,他心中已是怒極。但畢竟這是建康,他也隻得唯唯諾諾,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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