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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想必河陰城要城門大開了。”還是驃騎將軍趙貴提醒道。


    此刻已經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必定要發這一箭,不如早發、快發。


    宇文泰下令直赴河陰。而萬馬奔騰的時候,西魏軍中許多人心頭都愈漸沉重,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感覺。


    細雨如織,這是春天的象征。仔細一瞧,冬天的凍土這時已經化凍,在雨水的滋潤中現出了新鮮的泥土的顏色,並且釋放出好聞的土壤氣息。那土壤也是隱隱泛著青色的。這本來該是一個蘊藏著巨大生機的節氣,春日初始就從還是陰冷的春雨中孕育而生。


    河陰城忽然城門大開。城中河陰縣衙裏傳出來的招複哭奠聲格外清晰而引人駐足圍觀。東魏守軍混亂不堪,沒有顧得上驅散這些看熱鬧的閑人。河陰縣衙被漫漫白色所覆蓋,灰蒙蒙的天空下,整個河陰城都陷入了無盡的淒風苦雨中。


    河陰城頭的東魏守軍密切關注著城外的動向。所以當西魏督將李穆所率的第一部分西魏軍到了河陰城外的時候,東魏守軍立刻便看到了這一情景,並且迅速將消息通報迴了河陰縣衙內。


    李穆雖然早就知道今日是東魏軍主帥大將軍高澄靈柩出河陰東歸的日子,正是因為預想到大喪之下東∫∵,≧魏軍必定防守薄弱才有此一襲。誰知道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李穆率軍衝入河陰城,按照事先議定的,在河陰城中滿城搜尋,竟然沒發現有多少東魏守軍,又直奔河陰縣衙。縣衙裏正執喪禮,亂作一團,似乎根本也沒想到西魏軍在這個時候突然而至。但奇怪的是,關鍵人物一個沒看到,侯景、陳元康、侯和全都不知去向,隻有“魏故渤海王世子、京畿大都督、吏部尚書、大將軍高公(諱澄”這個已故之人巨大的棺槨停在縣衙中。


    李穆為先鋒,西魏軍的大部分由驃騎將軍趙貴和車騎將軍於謹所率領,觀望之後無疑,也進入了河陰城與先鋒李穆匯合。


    最後斷後的是大丞相宇文泰一部。宇文泰所率部眾不算多,為防萬一有變以策應。


    宇文泰率所部到了河陰城外,前邊李穆、趙貴、於謹等人早已先入城。而這時河陰城門形同虛設,豫州刺史侯景這時才率部出擊以阻擋宇文泰。


    宇文泰這時看到侯景不管前麵的李穆等人,獨獨在此時迎戰,心裏已經覺得有些異樣。


    侯景倒是從容,見到宇文泰便催馬上來,坦言相告,“丞相何必要在此時攻河陰?且不說丞相與大將軍舊日情義,今日大將軍將出,丞相來得實在不是時候。”侯景攔在城門前,他身後的將士軍卒已經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雨越下越大,天公不作美,宇文泰見東魏軍嚴陣以待,心裏反倒安定下來。如果不是為了護送高澄靈柩,想必東魏軍也不會這麽有心思。


    既已到此,自然不能退卻,宇文泰心裏估量著侯景所率東魏軍必定是心思浮動,便笑道,“郡公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想,今日正是為送大將軍而來。郡公既知我和大將軍舊日情義,何必格外阻攔,不許我盡心?”


    侯景知道此時說這些話來阻攔已經沒有效果,便不再多話傳令阻攔西寇不許入城。宇文泰也下令攻入河陰。侯景這時的心思為日後計,格外賣力阻攔宇文泰。這反倒讓宇文泰更以為城中無詐,多了幾分入城的急切之心。


    河陰城中已經滿是西魏軍,督將李穆、趙貴、於謹三個人在滂沱大雨中穿過街頭,混亂不堪的西魏軍擁著三位主將一起向河陰縣衙擁擠而去。誰不知道東魏軍主帥,那個容顏傾國傾城的大將軍高澄已死?誰不想找到他的棺槨,開棺親眼看看此人?這種莫名的興奮感在西魏軍心中漫延開,似乎都已經忘了要攻河陰、奪河橋,直取虎牢的雄心壯誌。


    這時大丞相宇文泰所部也終於殺入河陰城,直奔縣衙而來。高澄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這在宇文泰心裏也是個急於知道的,很富吸引力的謎團。這種吸引力甚至在某些時候比什麽事都重要,他甚至剛剛恍然發現,原來高澄在他心裏占有這麽重要的位置。


    宇文泰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走進河陰縣衙的。


    仆役的退拒哭喊,士卒的無力抵抗,一切都沒有力量能擋得住宇文泰以及於謹、趙貴、李穆等人走入堂中。誰能想到高澄身後竟然如此悲涼,沒有風光大喪,卻有可能屍身落入宿敵之手而受辱。


    堂內已淩亂不堪。垂懸的白幔被扯落扔在地上,因為人多擁擠而被踩上了汙泥。“故大將軍高公”的牌位也傾落於地,就那麽隨意地被扔在棺槨前麵。燈燭早滅了,哭奠所用之物也散落得四處都是。還有一種不太明顯卻很怪異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讓人忍不住想作嘔。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巨大的棺槨。黑色外槨想必是臨時找到的已是不易,河陰城是駐軍之城不會找得到附合高澄身份的東園秘器,這具槨實在是有些粗糙了。安靜而冰冷的棺槨就在眼前,難道高澄真的就躺在這裏麵?


    宇文泰盯著棺槨一動不動,看了許久。周圍的嘈雜聲也漸漸隱沒。宇文泰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他蹲下身,把地上的牌位拿起來。他的身子略有些僵硬,他有些費力地站起身,捧著牌位似乎不勝其重,下意識地用手指細細地反複撫摸著那個“澄”字。


    於謹有些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情景。


    趙貴則有些不耐地往外麵看了看。


    隻有李穆靜靜等著丞相吩咐。


    “開棺!”宇文泰忽然抬起頭來大聲喝道。他如漆般的眸子冰冷地盯著棺槨。


    過於安靜。甚至沒聽到任何反對的聲音,也沒有抵抗。好像這院子裏的東魏守軍甚至仆役們全都消失不見了。西魏軍中幾個身強力壯又好事者主動上前,粗暴地撬開了外槨,將厚重的黑色槨蓋棄之於地,發出金石般的巨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外槨裏。裏麵果然還有紅色的內棺,棺蓋上還有描金彩繪,金龍飛鳳,宴樂行射,神仙人物,這是死後的世界嗎?當看到紅色內棺的一刻,宇文泰心裏一沉,目光也頹然下來。他覺得自己像是瞬間浸入了冰水中。如果是使詐,用不著做得如此細致。他的“澄弟”真的已經到了那死後的世界與神仙人物為伍而****行樂嗎?


    禁不住有些顫抖,卻說不出話來,眼看著那紅色的棺蓋又被撬開,棄之於地再次發出巨響。他準備著見他最後一麵。


    所有人都伸頸抬頭地向棺內張望。那個美得傾國傾城的大將軍死後還能有那樣的姿容嗎?


    “呀!”忽然聽到一聲驚唿。


    宇文泰一身的冷汗,終於也鼓足了勇氣不再逃避,向棺內望去。


    內棺裏是空的!


    宇文泰在這一瞬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一動都不能動了。空的!空的!他沒有死!他心頭巨痛得像是裂開了一樣,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撫住了胸口,唿吸急促起來。


    “丞相,中計了!”還是趙貴先反映過來,一個箭步上來一把拉住了宇文泰便轉身向堂外走去。


    晚了。


    晚了。


    “嗖”的一聲,一支帶著火苗的箭射進來,所射中之處立刻便冒出一大片的火來。


    “嗖!”


    “嗖!”


    “嗖!”


    無數支火箭射進來,不管是帳幔還是棺槨……隻要落在堂中任何一處就會立刻就地起火,星星之火燃成一片,不多久堂中已是一片火海。


    擁擠在堂內的西魏軍中箭者不計其數,無處可躲,無處可逃,又急於尋覓生路,擁擠踩踏者死傷無數。到這時人人都明白是中了東魏軍埋伏,一種陷入失算而必致失敗的挫折感在西魏軍中迅速蔓延開來。


    所謂雄心壯誌此時早已丟在了九霄雲外,唯有顧得眼前逃命才是。人人欲奪路而出時,更找不到通路。


    這時心中悔意最深的就是車騎將軍於謹。所幸看到驃騎將軍趙貴反映極快,已經護著丞相宇文泰奪門而出。混亂之中於謹撥擋火箭,尋找退路還算鎮定,但心裏深悔求勝心切,好高騖遠才沒看出來高澄的詐死誘攻之計而致於有今日之災變。


    能逃出來的西魏軍都湧到縣衙的院落裏。大雨瓢潑,火自然是燒不起來的,免了陷身火海之災,西魏軍自以為已經逃脫,拚力想衝殺出去。殺出河陰城是唯一的目的,哪裏還管誰勝誰敗。雄心壯誌也就此一起煙消雲散了。


    然而西魏軍又失算了。耳中聽得有人大喝“放箭”。頃刻之間箭飛如雨,牆頭上數不清的東魏軍個個張弓搭箭向著縣衙院落裏早先急急湧入唯恐看不到熱鬧的西魏軍連連射出利箭。院落小而人多,牆頭上又處處都是弓箭手,西魏軍逃無可逃,中箭而死傷者已過太半。


    督將趙貴、於謹、李穆等早已顧不得別的了,前後簇擁著丞相宇文泰向縣衙外麵衝殺而去,唯一的念頭就是絕不能讓丞相在河陰城有失。


    宇文泰偏偏在這個時候仿佛卸卻了心頭的千鈞重擔一般,竟已對耳畔充盈的喊殺聲像沒有聽見一樣,連身子都渾然無力,心頭隻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高澄沒死。”全憑趙貴、於謹、李穆等人拚死將他救出。


    牆頭指揮東魏軍放箭的武衛將軍侯和目力不錯,在雨幕中早已看出宇文泰和他身邊的幾個督將,但最終還是沒有把宇文泰迫於絕處。


    如果說設假棺槨的停靈處是個小的陷阱,那麽河陰縣衙就是個大的陷阱。而最大的陷阱就是整個河陰城。這時河陰城已經城門緊閉,欲衝殺出城的西魏軍這時大部都湧入了城門內的甕城,等知道城門已關閉出不去的時候已經晚了。


    輔國將軍陳元康在此守株待兔,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自然不肯放過,弓弩齊發,萬箭紛飛之下西魏軍幾乎全軍覆沒。城頭上的陳元康立於傾盆大雨之中而渾然不覺,雙目如隼地在甕城中搜尋著趙貴、宇文泰等人的影子。甚至恨不得現在就進甕城去親自找一找趙貴、宇文泰是不是已經埋屍於西魏軍堆積如山的屍身之下。


    可是陳元康心裏又隱約覺得結果並不是這樣的,他對趙貴和宇文泰恨之入骨,很怕趙貴和宇文泰會有隙可乘逃出河陰城。這樣的機會以後恐怕不能再得了。


    河陰城內,西魏軍屍骸遍地,餘者如同過街之鼠四處逃躥尋找生路。東魏軍則盡顯其勇,多日以來憋足了的怒氣,養足了的精神在這時候都一泄而出,在西魏軍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趙貴已經殺得渾身是血,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東寇還是自己人,隻要有人阻擋立刻揮劍上前,死命地護著宇文泰在河陰城中尋找生路。於謹、李穆也都和趙貴相同。


    這時於謹的親信有從甕城外麵看到情形不對而折返迴來的,將甕城中西魏軍被圍已經喪失大部分的消息迴稟給於謹。知道大勢已去,幾個督將竟然發現對河陰城中的布局、地勢一點不清楚,想逃脫都找不到出路,真是後悔莫及。


    “生擒西賊趙貴!”


    “生擒宇文黑獺!”


    就在幾個督將急思對策的時候,清清楚楚地傳來了這樣的呐喊聲,並慢慢地由遠及近。


    趙貴側耳傾聽,迴身看了看大雨之中亂作一鍋粥的河陰城,這時反倒定下心來。他轉過身來,抹掉臉上血跡,神態自若地看著宇文泰,“主公切勿再執迷了,既然東寇想要我的性命,元貴願意引開東寇,隻要思敬兄等能護衛主公出城,來日定有雪恥之時。”趙貴心裏已經打好了主意,高澄詐死之計全由他起,東寇之恨也大半在他,如果此時他與宇文泰分開而行,想必是能吸引住東魏軍的注意力,而使得丞相宇文泰有逃脫的機會。


    這時宇文泰如同恍然從夢中醒來。眸子四處一掃,又盯迴趙貴身上,“元貴切勿再有此想。天若使我存,何必犧牲元貴?天若使我滅,犧牲元貴又有何用?”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他不許他的督將在此時去替死。如果真的沒有了這幾個堪為柱國的督將,他的大魏哪裏還有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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