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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多目光放在趙貴身上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壓力,但趙貴卻能舉重若輕,終於徐徐道,“高澄小兒死矣。”這個結論在每個人心裏,但隻有趙貴說出來了。而趙貴說出來就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宇文泰也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趙貴。


    射中高澄的那一箭是趙貴射的,下手輕重他自己知道。斥候往來送消息也都是匯總到趙貴這兒。趙貴一向膽大心細,有謀略有決斷。所以趙貴來下這個結論就顯得很可信。


    關鍵在於趙貴說中了所有人的心思,每個人心裏都是這麽希望的,這麽設想的,因為得到了別人的唿應,就變成了真的。


    頓時,西魏軍的督將們心裏沸騰了。


    宇文泰看了一眼於謹。


    於謹接著趙貴道,“主上、丞相,陳元康服斬衰不是為了高敖曹,是為了高澄,所以侯景並不著喪服,皆因痛恨高澄已久,如今不必再有所懼。太醫全部不見,連侯景的兒子都受傷未治,是被陳元康牽怒禁足。因治不好大將軍的箭傷,被陳元康盛怒之下全殺了,也未可知。”


    於謹心最細,所見細節格外真切。情份歸情份,以陳元康的身份對高敖曹再怎麽也用不著服斬衰,對高澄就不同了。“陳元康為何率所部欲來攻∫∵,↗金墉城?難道其心裏不知沒有實足的把握?”於謹看了一眼趙貴。


    所有人又都把目光看向趙貴。“實是來找元貴兄報仇的。”於謹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陳元康也知道金墉城攻之而不下,但舊主已喪既便陳元康這麽穩重、隱忍的人也失了分寸,欲攻下金墉城拿住趙貴為高澄報仇,這是性命都不要了。


    “如此說來,侯景和陳元康各人一個心思。陳元康欲攻金墉報仇,侯景卻不這麽想。”李虎忽然說了一句。


    宇文泰盯著李虎,心裏想那喬妝男子必是侯景暗中欲遣來金墉求和的,卻被陳元康抓住,因此導致兩人公開翻臉。也難怪河陰城出了這些事侯景都沒有消息送來,實在是因為接連死了高敖曹和高澄,其自顧不暇。另外就是因為沒有了高澄在上麵壓製,侯景和陳元康的矛盾一下子變得突兀,所以反倒行動不便,怕被陳元康抓住把柄,若再告之大丞相高歡,侯景的後果可想而知。


    “軍心不定,兵力折損,痛失主帥、歿了大將,這豈不是絕好的機會?”李弼也問道。


    宇文泰身子略往前傾了傾,似乎是要起身,但又沒有,再次安坐了迴去。


    高澄已死。這消息一旦被證實,又讓他有點不敢置信。他是真的死了嗎?他竟然說不出來此刻自己心裏的滋味。高澄死了,對西魏來說是絕大的好消息,尤其是在這樣的戰況之中。而宇文泰心裏卻悲喜莫名。再仔細想,這些日子以來,一點一點打探來的蛛絲馬跡,以及東魏軍中目前的種種事實,隻能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他不想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如此說來,侯景和陳元康都在等晉陽霸府的消息。”宇文泰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幾個督將。高澄已死,自然掌國之權重迴大丞相高歡。戰事中斷,死了主帥和大將,下一步怎麽辦侯景和陳元康都沒有權力裁奪,都要聽命於高歡。


    其實不難猜,想必高歡會先穩住形勢以求和,過後再說下一步。高澄的靈柩自然也不能一直停在河陰城中。此時霸府之命未到,河陰城中又人心浮動,正是最易攻下的絕好機會。


    “丞相莫要再猶豫不決以錯失良機。”趙貴敦促道。


    宇文泰擺手製止他,接著道,“哀兵必勝,此時不宜,看陳元康也可知。此時河陰城中也未必都知道高澄已死,等到晉陽霸府之命已到,高澄靈柩返迴時,人盡皆知,人心浮動,河陰城中必大亂。此時高歡必不詰責侯景,不得不倚重他,侯景倚其勢又忌諱陳元康所知甚多,恐怕他不利,必定要生事。或者借機鏟除陳元康也未可知。至那時方是最好時機,河陰城必然可以大破。”


    幾個督將聽得聚精會神。不得不說丞相宇文泰目光獨到,擇時機精、準、狠。設想來,河陰城必然趁亂可得,進而奪河橋,取虎牢,要塞盡得,通路歸己,西魏可以往來無阻攔,深入東魏腹地。揮師向北可以直襲上黨,攻晉陽;指鞭向東可以下鄴城,直陷東魏國都。西魏眾督將已經是心中熱血沸騰。


    皇帝元寶炬默默看了一眼已經交頭接耳論戰勢的幾個督將,並沒有人注意到丞相宇文泰起身向大殿外麵走去,他的影子煢煢孑立、形單影隻,顯得分外寂寞,步履也格外沉重。


    殿門打開處,宇文泰走出去,一下就被外麵的過於明亮的陽光刺了眼睛,他眉頭深鎖,如漆般的雙目也微微閉了閉,在此稍一停留便向著宮城的城頭走去。擺擺手,不許殿外的奴婢跟上來。


    原本他是該高興,但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這些天來左思右想,剛才吩咐了心裏想了千萬遍的策略,此刻就好像一下子卸完了心頭重負,疲憊到了極點。又因為心裏想了很多遍的那個事實的認定終於大白於眾人之前,或者說他心裏曾經也有過的一點希望全都破滅了,更讓他感到此刻的空虛。有種不知身在何處,前往何方的感覺,他甚至是不希望高澄死的。


    一想到高澄,記憶如同狂潮突至。建康初識,洛陽送別,潼關以劍相向,蒲阪同榻而眠……他們爭奪過很多東西,爭過很多次,現在再也聽到他叫他“姑父”。在他心裏有個角落,他始終是他的“澄弟”。


    並不是他願意與他爭,他們兩個人誰不是身不由己呢?宇文泰走上城頭,遙遙眺望,天藍得那麽幹淨,一絲雲彩也沒有。從這裏看不到河陰城,而且他再也看不到那雙綠眸子了,想到這兒他就會心頭巨痛。


    事情漸漸浮出水麵。當金墉城中的西魏軍大肆傳開東魏大將軍高澄已死的消息時,河陰城中的東魏軍中這個消息也散布開來。


    至此已無再掩飾的必要。河陰縣衙中赫然擺出了大將軍高澄的靈柩。大將軍生前的心腹,輔國將軍陳元康不問閑事,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大事就是守護著靈柩,準備護送迴鄴城。


    侯景和陳元康沒有再公開生事,但各自為政,誰都對誰視而不見,顯然已經是對對方恨意已深,靜待時機的意思。


    霸府的命令已傳到,果然還是令豫州刺史暫守河陰,令陳元康擇日送大將軍高澄靈柩迴鄴城。這些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金墉城宇文泰耳中。知道東魏軍已經無心於戰事,人心渙散,宇文泰終於對各督將下了命令,準備一擊即勝。這樣的事絕沒有第二次的機會。


    對於東魏軍來說,目前最好的結果就是保住河陰城,守住河橋,堅守虎牢,通路要塞不失已經是最好的形勢,更無攻城掠塞之心。東魏軍人心思退,無勇氣再戰,這是西魏軍此刻更進一步的有利條件。


    夜色漆黑一片。河陰縣衙中巨大的棺槨安靜地停放在堂上。牌位上寫著“魏故渤海王世子、京畿大都督、吏部尚書、大將軍高(諱澄之靈位”。素燭星火搖搖,這一點亮光起不了照亮的作用,更顯得整個靈堂中神秘幽深。


    陳元康全套斬衰,正在棺槨前麵地上的火盆中焚燒著什麽,看起來甚是一本正經以假為真的樣子。隨後他站起身在黑暗中掃視了一遍靈堂中各種安置,又在院子裏逡巡來去,最後才往後麵宅院裏去了。


    此時高澄箭傷已經愈合了許多。雖然連日失眠,但是其它高燒、咳嗽的毛病基本已無礙。年少體健,果然如同太醫所說,恢複起來很快。這些日子雖說費神,但並不費力,身體也強健了不少。


    等到陳元康來的時候,高澄已經是神采奕奕的樣子。


    陳元康一進來就迫不急待地拿掉了頭上的斬衰冠。


    “長猷兄,可有異常處?”高澄也立刻問道。


    “世子放心,都安排妥帖了。”陳元康仔細在黑暗裏瞧著高澄。怕引人注目,這屋子裏沒有點燈。但陳元康眼睛已適應了黑暗,借著外麵將圓如玉盤的月亮的清暉也能看得清楚。


    高澄沒說話,顯然是不太放心。


    “世子是不放心侯景?”陳元康問道。


    高澄還是沒說話,但是在黑暗裏抬起頭來向屋子外麵看去,這些日子高澄總沒出這屋子,外麵的情況一點沒有親眼看到,全憑陳元康往來奔走迴稟。


    “長猷兄,侯景的心思深不可測。但諒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生外心。”高澄心頭篤定地道。


    “世子說的不錯,侯景其心七竅,難道看不出來宇文黑獺是什麽人?他豈能冒那麽大的險背棄高王和世子?何況此戰若能大勝,他還有大功。”陳元康也有他的道理。


    兩個人達成共識,心裏都輕快了一些。然後又都沉默下來,這是破釜沉舟的一役,勝負結果至關重要。兩個人都在心裏反複思量著河陰城中的兵力部署。細算起來,兩魏之間的兵力多寡差距不大,這是一場實足的心理戰,而東魏得勝的先機就在於出其不意。隻要能引得西魏軍上鉤,傾巢而出,湧入河陰,那麽就勝券在握了。


    “宇文黑獺座下督將已經有不少人,都深得他信任。有從前一起在賀拔嶽處的同袍,也有後來的關隴新貴,侯景這時候才去投奔宇文黑獺豈能後來居上?”黑暗中還是高澄先開了口為陳元康解心結。“就算宇文黑獺和侯景互相往來其實也沒有什麽意外之處,不過是各自在對方處謀求後路而已,也都未必用得上。既然未必用得上,也不用著太全心全意做到實處。侯景和宇文黑獺都不是愚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哪兒有人為了謀求後路而斷了根本的?侯景必不會自損其根。他忌諱的不過是我,但是高王和宇文黑獺哪個會看重他,他心裏明白。”


    “世子說的是。”陳元康聽他說的透徹,放下心來。


    “此戰若勝,在高王處侯景有大功。而此戰若敗,侯景在宇文黑獺處也不過是順水的人情,不值得宇文黑獺為此對他青眼,侯景心裏也很清楚。”高澄把握實足。


    抬頭看一眼外麵,天色漸漸發亮,便吩咐道,“你去吧,多加留意,把握好時機。”


    陳元康應著去了。其實他不知道,這一次高澄說的幾乎一點沒錯,完全猜中侯景心思。可是唯獨有一點,高澄自己和陳元康都沒想到。侯景在盡心竭力備戰的時候,不止對高澄恨之入骨,甚至對陳元康也恨不得立刻手刃頭顱。


    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晝還是黑夜,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生氣。金墉城中西魏軍集結待發,氣氛在緊張中有些沉重。除了督將李弼奉皇帝元寶炬暫時留守金墉城,西魏軍差不多就要把自己所有的實力都押在這突襲河陰城的一戰上了。


    大戰一觸即發,就在西魏大丞相宇文泰要一聲令下,眾督將按指令行事的時候,他心頭忽然有一絲莫名的不安閃過。看到宇文泰揚起的鞭子又輕輕放了下來,督將們心裏都困惑了。從來沒見過丞相這麽猶豫不決,臨陣生退念這對軍心來說是很大的不安定因素。


    趙貴、於謹、李穆、李虎個個盔明甲亮就等令下,這時誰都不敢妄言地瞧著宇文泰。


    宇文泰忽然轉身,用鞭子指了指金墉城喚道,“驃騎將軍李虎!”


    李虎立刻縱馬上前大聲應答,不知道丞相是何意,等其下令。


    宇文泰似乎稍有一絲猶豫,又想了想才吩咐道,“金墉城中隻有景和將軍一人護衛聖駕,文彬汝也留在城中看守糧草,以防萬一。”


    景和是指李弼,李弼在此次東征中的重要職責就是護衛皇帝元寶炬。文彬就是李虎,留守金墉看守糧草這是之前沒有的議題。誰都不知道大丞相為什麽忽然臨陣又有了這樣的決定。李虎隻得領命。這個時候不是討論、爭議這樣細節的時候,機不可失,再要耽誤,錯過了時機也就失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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