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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宇文泰心裏最清楚,乙弗氏逃出洛陽,西去潼關,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出了多少事。此時他也恍然記起,就是在那座土山邊,前無接應,後有追兵,後來正是他親自來接應,才把月娥從高澄馬上奪迴。但是月娥卻在他們兩個人的爭鬥中身中利箭。而那一箭正是他射出的,原本是射向高澄的。但這個時候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宇文泰在心裏做好了準備,正要拔劍出鞘時,忽然卻發現有人比他搶先了。


    “高澄,你不要欺人太甚!”居然是元寶炬先拔劍出鞘,縱馬上前獨對高澄。


    高澄也略有驚訝,沒想到第一個衝出來的居然是元寶炬。“南陽王你何出此言?當日在舊都洛陽若不是爾宗室諸王和斛斯椿、王思政這些佞臣從旁進讒言,又向外勾連,背叛當朝,先帝怎麽會做出棄家國社稷此等喪敗行徑?”高澄說著已經是怒意上湧,“出帝既死於爾等之手,汝又僭越妄稱至尊,還有何顏麵前來質問我?”


    更讓人驚訝的事發生了。


    麵對高澄的連連質問,元寶炬居然不躲不閃,舉劍在手直向高澄衝殺而來,一邊大聲怒道,“若不是爾高氏父子竊國政為己私,將先帝戲弄於股掌間,先帝何必負氣遠走關中?爾等逼走了天子,逐君之穢行尚不以為恥←,∞,吾又有何恥?孤今日就為先帝報此仇,高澄,孤今日必殺汝!”


    誰也沒見過元寶炬如此將生死置之度外。見天子已經一馬當先,西魏軍頓時士氣大振。趙貴是個聰明人,知道驕兵必敗、哀兵必勝的道理,抓住時機舉劍號令,大喝道,“高氏亂臣弑君、逐君,爾等既為大魏將士,豈能容此亂臣禍亂國政?今日便當扶保天子,報先帝之血仇,以身報社稷當在此時,丞相有令:殺敵者可重賞其爵祿財帛!我等身為臣子,當憂天下之憂,為君效命,大魏忠君之士便隨我陣前殺敵,擒獲高氏!”說罷趙貴已經一馬當先。


    趙貴這一番話實足地鼓舞士氣,讓西魏鐵騎頓生使命感。人人覺得社稷重任在肩,又有重賞,這樣有名有實,足夠讓原本就驍勇的西魏軍將士奮力用命去迎戰東魏軍。


    宇文泰知道元寶炬必是敵不過高澄,他也衝上前去。


    果然,元寶炬一劍刺向高澄時,高澄早已察知他的意圖,他心裏是看不起元寶炬的,不信他能敵得過他,所以根本不躲閃。他也從來就看元寶炬不順眼,幹脆也一劍迎刃而上。兩劍金刃相擊處砰然巨響,星火四射。


    元寶炬雖也能騎射,但畢竟久在宮闈,疏於演習,也沒想到高澄如此力大無比。兩劍相擊立刻震得他手腕酸麻,卻能始終握緊了自己的劍,並未使劍脫手,隻是他的坐騎卻禁不住連連後退數步。


    元寶炬的馬原地打轉,吼叫嘶鳴似乎有點煩躁,他在馬上努力維持,卻見高澄穩坐在馬上,不管是人是馬都紋絲不動。原來總以為此小兒無非是籍其父之力才能年幼時便身在顯職,在廟堂上指指點點,現在看來真的是他想錯了。


    高澄也沒想到元寶炬居然能吃得住他這麽大的力氣。他殺心頓起,趁著元寶炬立足未穩,不再猶豫,又催馬上前一劍直刺要害。元寶炬雖無力還擊,但左撥右擋,麵無懼色。見天子如此身先士卒,西魏軍更是越戰越勇。


    高澄已經定了心思,必要殺了元寶炬。他本來也沒打算把元寶炬帶迴鄴城,像元寶炬這樣的宗室,又做了西魏的皇帝,就算把他生擒迴鄴城,怎麽安置也是個難題,還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因為心思定了,所以高澄處處是殺招,下手狠辣沒有餘地。元寶炬在躲閃之間漸無抵禦之力,閃轉騰挪之間不幸被高澄一劍刺中馬頸。他坐下的大宛名馬耐不住突如其來的疼痛連連咆哮、跳躍,要把元寶炬從背上拋下來。元寶炬已經完全控製不了形勢,隻能以韁繩駕馭,想讓坐騎先安靜下來。


    高澄抓住機會一劍向元寶炬咽喉刺來。


    “宇文黑獺休要傷了大將軍!”忽然卻是一聲大喝。


    一個身著銀盔銀甲,騎著棗紅馬的將軍從亂軍叢中飛馳而出,直到他的坐騎到了高澄身側他才漸漸放慢了速度,最後護在高澄前麵。而這時恰好一箭向著高澄射來,那人一劍將飛來的羽箭撥擋開。


    這人就是輔國將軍陳元康,跟著他來的是後繼的東魏大軍。


    原來剛才見元寶炬已身在危境,宇文泰來不及近前相救,隻能張弓搭箭射向高澄以攻為守,想解元寶炬之困。那時高澄專注在元寶炬身上,完全沒有留意,幸好陳元康及時趕到。


    “高子惠,你也想弑君嗎?”宇文泰的坐騎已經從亂軍叢中穿過,終於到了高澄麵前。


    “噗通”一聲悶響,元寶炬被自己的坐騎重重地拋落於地上。那匹大宛馬因為高澄下手狠,受傷甚重,又因為受了驚嚇同時不耐疼痛而折騰了半天,這時也終於挺不住了,自己也倒地不起,嘶鳴聲虛弱了很多。


    大宛馬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哀哀欲絕地看著自己倒地的主人,又費力地抬起脖頸看了看麵前的幾個人,最後看著傷它的高澄又鳴叫了幾聲,像是知道自己無力逃脫而懇求著什麽。


    東魏軍本來就人多勢重,再加上輔國將軍陳元康馳援,更是士氣高漲。見西魏皇帝元寶炬被拋於馬下,人人興起了建功立業的熱鬧心思,不用等大將軍吩咐,已經將元寶炬和剛剛到元寶炬身邊的宇文泰重重圍攏起來,把從金墉城至此數經重創,已經所剩不多的西魏軍鐵騎隔絕開。就連驃騎將軍趙貴也被隔在外麵。


    宇文泰跳下馬來,扶起元寶炬,看著馬上的高澄,“高子惠,你不過就是要我與你一同去鄴城。我主上也是大魏天子之尊,豈容你如此放肆?”


    “僭越安敢妄稱至尊?”高澄冷冷道。在他心裏元寶炬已經是難逃性命的人,又豈能容宇文泰和他做交換。他看著宇文泰沒再說話,但殺氣外露。誰又能知道,正是因為他始終視宇文泰為兄長,所以才一而再地提出帶他迴鄴城。在鄴城他以輔政的宰執身份,他有自信能保住宇文泰無恙。如果宇文泰能和他和衷共濟,天下間安能再有敵手?宇文泰是西魏大丞相,東魏廟堂上多少人恨不得他死,而他是在保全他,也正是為了社稷延攬人材。


    “丞相何必和他多言。”元寶炬剛才被摔得甚重,但他並不肯露出來,心裏已經打定了必死的主意,反倒坦然。“孤的性命若能換丞相迴長安,也算是孤為社稷做了犧牲。”


    東魏軍的包圍圈漸漸縮小。高澄手持利劍下了馬。陳元康也跟著高澄下了馬,一直在他身側,跟著他走到宇文泰和元寶炬麵前。


    “篡逆之人以孤寡不穀而自封,南陽王,”高澄徐徐將利刃伸來,將鋒利的劍刃架在元寶炬脖頸上,幾乎就挨著了他的皮膚,“以大武之身而欲行太牢之重任,汝倒真是看得起自己。”這話對元寶炬已經算是折辱了。


    “大將軍,臣請命為社稷除此逆賊。”陳元康請道。他是怕高澄的折辱引起元寶炬和宇文泰的忿恨而生出意外傷了高澄。


    忽然一聲巨響,宇文泰趁這個時候出手極快用自己的劍挑開了高澄的劍,同時將元寶炬拉開一邊,自己護在他前麵,“高子惠,天子之身豈容汝斧鉞加身?天子之死也當明正典刑於天下,汝豈能私下裏隨便宰割?”


    “宇文黑獺,既然今日事已至此,你我也隻能謹尊天命了。”高澄終於一劍向宇文泰刺來。


    宇文泰一劍迎上,全力相抗。


    陳元康便直奔元寶炬而去。


    宇文泰以己之力敵高澄本來就需要全力以赴,既便這樣也未必能敵。還要分神保護元寶炬,就極為費力。元寶炬已是心死之人,反倒使盡了全力,既使陳元康也一時奈何不了他。


    但是,高澄心裏終還是念著兄弟之情,目標還是元寶炬,這下元寶炬反倒成了眾矢之的。宇文泰左、右相抗地力阻高澄和陳元康。以一敵二總有分神,眼看著陳元康的劍又破空而來,剛剛擋開,就疏忽了高澄的劍又如電閃雷劈般到了。反倒是元寶炬看得清楚,來不及替他撥擋,元寶炬忽然一腳踹向宇文泰。


    宇文泰不防他有此一招,倒地後反倒躲開了高澄的劍。但高澄反手之快已經刺向元寶炬,元寶炬再也無力躲開,生生就中了他一劍,頓時覺得腹中劇痛。看一眼高澄,伸手撫了撫傷處,最後看了眼倒地的宇文泰,唇邊竟極安詳地微笑起來。


    “主公,趙貴在此!”被隔絕於外,也陷入重圍的趙貴終於衝破重圍殺進來。


    “主公勿驚,於謹在此!”


    “主公勿驚,李弼在此!”


    “主公勿驚,李虎在此!”


    ……


    元寶炬倒在宇文泰身邊,意識陷入昏迷前聽到了西魏諸督將的聲音,他自己也不知所雲地脫口道,“丞相……大魏在丞相……丞相手中……”說完便昏迷不醒了。


    此一場大戰昏天黑地,甚至分不清誰是東魏軍,誰是西魏軍。兩魏本是一家,同根相煎在此廝殺。


    於謹被隔絕在金墉城外時就已經預料到了以後的事,所以他並不想方設法入城,而是立刻帶人去找李弼、李虎等人。憑著與丞相宇文泰的默契,他猜中了宇文泰脫出金墉城後的西歸之路,隻是他卻沒猜中高澄引誘西魏軍出金墉城,後在土山設伏兵,又在必經之路上劫殺的計策。但萬幸的是,於謹和李弼、李虎等人在最危難的時刻趕到了。


    於謹、李弼、李虎帶來了十萬西魏大軍,雖然論數量仍不敵東魏軍,但馳援本身就給原本陷入困境的西魏鐵騎帶來了強大的信心。這樣的變化對於東魏軍也造成了微妙的心理壓力。


    從昏暗的白晝到真正暗沉的黑夜,數個時辰的血戰,不管是東魏軍還是西魏軍,都損失無數。場麵已經是誰都無法控製得了的,原本渴望西入潼關的西魏軍因為在土山被劫殺而被迫迴頭向東。正當宇文泰和元寶炬命懸一線被東魏大將軍高澄攔截的時候,西魏諸督將及時趕到,九死一生的西魏軍被激起了雄心壯誌,一路向東砍殺東魏軍,大有趁勢揮軍東去之意。


    大將軍高澄已經顧不上兩軍混戰的場麵了,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殺了西魏皇帝元寶炬,生擒西魏丞相宇文泰。一路追蹤下去,暗想宇文泰和元寶炬一路向東而去,很有可能重洛陽城,然後集結援軍,再做定奪。以宇文泰的性格,此時不一定會再把順利迴長安當作目的。


    事實也確如高澄所料,宇文泰和元寶炬已經率西魏大軍到了洛陽城下。


    元寶炬被從馬上摔下來,確實是傷得有點重。原本是抱定了必死之心,隻是沒想到竟在千鈞一發時有大軍馳援。元寶炬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這麽快又迴到洛陽。原本以為終此一生也未必能再迴洛陽了。


    夜色昏暗中,洛陽城依舊破敗,甚至更破敗。殘雪成泥,早就沒有了前幾日銀妝素裹般的美麗修飾,充滿了肮髒和泥濘。天氣乍暖乍寒,一時融化一時又凍結,這個夜晚的洛陽城外,雪泥成冰,一點風也沒有,反倒冷得更厲害了。奇怪的是,元寶炬既便被摔傷,又失了錦衣輕裘,反倒覺得不像那一日在金墉城大殿裏的火盆邊那麽冷。


    “陛下在想什麽?”宇文泰的聲音打斷了元寶炬的沉思,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走到他身邊的。


    元寶炬轉過身來,四麵迴顧,西魏軍在洛陽城外暫時紮營,經曆了幾次的鏖戰和死裏逃生,此刻將士們都極度疲憊地暫時在此休整。


    “丞相過洛陽城而不入,難道別有所圖?”元寶炬看清楚周圍情景才把目光收迴來,看著宇文泰問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甚至可以說是有默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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