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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善見也怔住了,在他聽來,高澄分明是挑釁,其意就在指明自己身上傷處有與宇文黑獺征戰時留下的,還有師有憂無功而返卻遭皇帝拳腳相加而來的。這事他還要記多久?


    元善見先反映過來,拉了高澄往大殿玉階下幾株葉燦如金的樹下走去。樹下有石床,元善見拉著高澄對坐於石床上笑道,“孤私下裏也覺得妹婿其為人也爽直,若不是有這身份之累,隻怕我與妹婿更投緣。”


    高澄也微笑道,“陛下如此看重臣,臣也感激涕零。陛下與臣既有君臣之義,又托骨肉之親,臣不敢不為陛下盡心盡力。”


    高澄話說得激昂,元善見卻覺得他語氣甚是平淡。兩個人都各自抽迴自己的手。“大將軍要何時去建康?”


    高澄心裏是有自己的安排,他的注意力現在全在宇文泰身上。長安的一舉一動全都得報,知道宇文黑獺欲奉元寶炬向東而行,這是個機會。“安置妥當,不日臣便請行。”高澄心口不一地應答元善見。


    “既然梁帝也有和親之意,大將軍心意如何?”元善見索性直言。


    “陛下如何吩咐?”高澄很痛快地反問迴來。


    “遁例而行,既然都有此意,何妨順其自然?”元善見也答得從容。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元善見心裏從來沒有忘了溧陽公主。當時他要求娶高歡女兒是為了保自身,如今已立高遠君為皇後,若是再得溧陽公主為妃是錦上添花,自然願意。何況還可以兩國和親以安社稷為不可駁之理由。


    對高澄同樣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心裏不是沒有溧陽公主,他並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把溧陽公主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在意。隻是此刻他心裏想得更多是國祚安危,不是兒女私情。若是以溧陽公主和親能結兩國之好,自然無話可說。可他心裏有底線,世子妃元仲華就是他不可觸碰的底線。同樣是一國之公主,哪個做妾室都不可能。他自然更不可能為了蕭氏反讓元仲華退居為妾。


    “陛下說的是,臣自會審時度勢。”高澄沒具體向元善見說什麽,元善見的心思他豈能不明白,但他心裏是不痛快的。


    “大將軍是舍不得溧陽公主吧?”元善見一個沒忍住,還是脫口逼問道。


    高澄卻毫無忌諱,坦然迴應道,“臣心裏沒有溧陽公主,隻有梁、魏兩國如何能製衡而得安寧。”


    元善見被這話噎得麵色全變,但終於還是迴過神來笑道,“大將軍心存社稷,孤心裏甚是安慰。”


    此時日色明亮,照得秋信宮裏一院的秋葉金黃。荒草遍地反顯得格外寧靜。宮門緊閉,庭院中隻有君臣二人共對於石床上。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但心裏想的卻是同一件事,同一個人。


    梁使來了鄴城幾日,遠不如上一次引起的震動那麽強烈。東魏立國以來,梁與東魏來往漸至密切。如不提邊患,江湖之間的南北聯通示好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南人北來,在鄴城見怪不怪。所以,此次梁使自南而來,並沒有在鄴城的魏國廟堂興起太大波瀾。兩國求好也是胸中有謀略的人都能預見到的,自然也沒有引起太大非議。


    梁使居於館驛,無事皆安居不出。都官尚書羊侃更是為防非議,自從陛見過後就一直閉門謝客。正因如此,讓正使臨賀郡王蕭正德心急如焚。有羊侃如此,他即便是想出去見見他想見的人也不好太過張揚。魏臣並無人登門造訪,當然他想見的人就更沒有上門求見。何況還有個沉默在側卻不容忽視的蘭京在。


    蘭京本來就不是個愛張揚的人,沉靜執拗,寧願居於帷幄中靜觀鄴城之變也不會求之於街市之中以觀其所以。數日之後,梁使距離南歸的日子不遠,蘭京難得出來就恰好看到大皇子、郡王殿下竟是微服易裝而出,頗為怪異的樣子。


    蕭正德沒想到恰被蘭京撞上,倒是派頭擺得實足受禮,他也根本用不著交待給蘭京他要去何處,便出館驛去了。


    蘭京見蕭正德隻帶了兩個貼身隨從又是那樣的布衣裝扮,這倒不像是大皇子的為人了。他並沒有看到尚書羊侃現身,也沒有羊侃的隨從。所以他並不知道大皇子這樣怪異出行,尚書羊侃知道還是不知道。


    蘭京不及細想,便也潛出館驛。隻是他並不知道,尚書羊侃雖深居不出,但館驛內任何變化他都了如指掌。


    秋之將盡,冬之將至,天氣更冷了一些。牛車過街市時,崔季舒將車窗上的簾櫳微微掀起,正恰到好處地看到了那個胡姬酒肆,隻是未聽到那樣美妙的龜茲琵琶聲。胡姬酒肆門庭冷落,像是沒有開門納客的樣子。


    崔季舒並沒有細想,放下簾櫳問道,“郎主連日勞累,去聽聽琵琶曲可好?”


    高澄本正在微合雙目心事重重地逐一細思,此時睜開眼睛,像沒聽到崔季舒剛才的話一樣吩咐道,“高敖曹不日便引軍向河南而去,侯景心中恐怕也早有籌劃,不願久在鄴城。梁使將南歸,也該叫長猷來一同議議出兵的事了。”他側身從簾櫳的縫隙中瞟了一眼街市又轉過頭來道,“大都督走的時候我該去送他一程。”


    “郎主說的是,崔暹……”崔季舒的話未說完,忽然聽到外麵馬嘶牛吼,接著牛車便搖晃、顛簸得甚是厲害。崔季舒在身子的劇烈搖擺中看到高澄也被甩得在車裏忽左忽右。


    “外麵何事?”高澄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怒喝道。


    鄴城郊外,漳河水淙淙流過。臨賀郡王蕭正德在南朝過的從來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雖不能得太子之位,但梁帝蕭衍從來都是對他優寵有加,未曾受過什麽辛苦。他並不知道鄴城冬日將至時天氣竟然會這麽冷,尤其是在漳河邊。隻顧著躲避羊侃,換了布衣,穿著單薄,此時靜候等人,不能離開,正是心裏焦急,更覺得冷不可耐。


    “兄長!”遠遠地傳來唿喚聲。


    蕭正德立刻便聽出來是侯景的聲音,遁聲望去,果然看到侯景也是便裝,身後跟著幾個髡發黑衣的侍從正勒了馬,下馬向他走來。幾個髡發侍從遠遠立候不動。蕭正德也心中滿腹不平地迎上幾步。


    “萬景之罪,讓兄長久候,鄴城都是大將軍耳目,行之不易,萬景此時也是身不由己,兄長萬勿見責。”侯景殷勤致禮,一邊連連解釋。


    蕭正德冷得渾身都僵硬了,麵色鐵青地道,“二弟從來不是話多的人,怎麽如此抱怨?”


    侯景一點不惱地起身道,“久不見兄長,心中想念,自然話多。萬景是身在他人簷下,不得不顧忌。隻是兄長怎麽也有忌憚?”


    蕭正德怨道,“羊侃深得父皇信任,須避著他。”


    侯景略一轉身,見前後無人,一邊不著痕跡地笑道,“兄長說得是。羊侃此人,不但梁國皇帝信任,依前日太極殿裏的情景看來,連大將軍也對他甚是賞識。若是羊侃女兒嫁於大將軍,他與大將軍便有了骨肉之親,此人真是南北皆宜,兄長還是防備他些好。”


    “還有此事?”蕭正德大驚。他知道羊侃的女兒是侄女溧陽公主的護衛,沒想到還得高澄之寵,這讓他又驚又喜。原本就覺得那日太極殿上高澄公然請魏帝賞賜羊侃就很蹊蹺,原來竟有這樣的內情。他頓時覺得抓住了羊侃的短處。羊侃在太極殿上的言語已經搶了他正使的風光,早已讓他不滿。再加上他又得梁帝蕭衍的信任,從來不把他這個大皇子放在眼裏,蕭正德久已有怨。


    “匆匆而來,弟實在是有要事想說於兄長。”侯景知道不可在此久留,有些心急地道。“弟久有陛見梁帝之意,隻望去建康時兄長能從中斡旋,弟定將視梁帝陛下如同魏國天子。兩國既交好,弟待梁之心如同在魏,定無虛假。日後兄在梁,弟在魏,可兩相扶持。”侯景一邊說一邊看蕭正德,蕭正德神色漸已和緩,這給了侯景鼓勵。


    蕭正德的心思確實在聽了侯景這番話後活絡起來。侯景在北朝魏國的地位他當然知道,是大丞相高歡都要籠絡和忌諱的人,又深得高歡器重。私下裏想,隻怕魏帝元善見和宗室諸王也想拉攏侯景。他與大將軍高澄不睦,這是他久已知道的事。高澄繼位又是遲早的事,如果到時候侯景與高澄有了嫌隙,甚至公開分庭抗禮,東魏朝便是岌岌可危。現在把侯景收入囊中,到時候一定有利可圖。況且,如果是他把侯景引見給父皇蕭衍,到時候見了效果,那他在梁帝蕭衍的心裏地位自然不同。


    “二弟過謙了,”蕭正德不由笑道,“我父皇對兄長甚是看重,既是兄長有心為兩國交好,父皇自然喜歡。”蕭正德不由得又歎道,“隻可惜大將軍和兄長所思不同。”他漸漸心裏有些忿恨道,“如高澄之流,弄權於己,實為奸佞,和羊侃同出一轍,倒蒙混過了天子,視其人為重臣。”蕭正德無可耐何歎道。


    “這有何難?”侯景又極小心地用目光掃視左右,放低了聲音道,“既如此,不如讓其自相矛盾,各取性命,若是此二人一並不存,於梁、於魏都是好事。也免了兄長的擔心。”


    這主意真說中了蕭正德的心事。羊侃忠君,對皇帝,對太子盡心用命地維護,但對他從來都不放在眼裏。高澄他見過幾次,鄴城也來了兩次,顯然這位執掌國政的大將軍也並沒有把他放在一個重要的地位。連連不給他麵子不說,甚至公然駁斥,語氣間的戲弄總是當著人前。想必大將軍態度如此,魏國百官也並不把他這個梁國大皇子放在眼裏了。


    隻是侯景這個想法要施行太過不易,蕭正德並不是個愚笨的人。蹙眉問道,“兄長既有此意,可有良策?”


    “到時候離開鄴城,見機行事。”侯景卻不肯在此時多透露。


    蕭正德雖沒再問,但實在是已經動心了。


    牛車穩住了,崔季舒先下了車。雖然有跟著大將軍的護衛侍從及仆役,但遠遠地已經是聚了不少人。這牛車不是普通人用的,盡管不知道裏麵的人是誰,但也能大約猜到必是高官顯宦。


    蘭京勒住了馬,倒也沉著冷靜。侍衛嗬斥時他並不反抗,隻是不言語。衝撞了大將軍,自然不必客氣,侍衛想著他必被取性命。還未及動手,崔季舒下車倒一眼認出了他。蘭京兩次來鄴城,崔季舒見過他數迴,自然記得。


    崔侍郎喝退侍衛,將下了馬的蘭京帶到車窗邊,喚了聲“世子。”


    高澄在車內聽外麵平靜下來,他並沒有下車,知道崔季舒自然能處置。聽到崔季舒喚他,他微微掀起簾櫳來。


    蘭京見一個極美的男子微露其麵,一雙漂亮的綠眸直讓人心頭一顫,立刻便想起他是誰。這一次他因身份不夠的關係並未能上太極殿陛見,但上一次來鄴城他可是和這位大將軍有過近距離接觸。蘭京心裏訝然,上次還覺得這位大將軍像個紈袴公子,這次已經是城府深沉、威儀足俱的成熟男子。看起來年輕,卻讓人感覺甚是持重。


    “是你?”高澄和崔季舒一樣,一眼就認出了蘭京,也頗為驚訝。


    “末將衝撞大將軍,大將軍恕罪。”蘭京忽然心頭想起那次出手幾乎要傷及高澄時,溧陽公主製止了他。他口不應心地請罪,有點心口不一。


    高澄沒說話,看了一眼崔季舒,便放下了簾櫳。


    崔季舒明白高澄的意思,知道世子有話要問蘭京。他四顧一望,遠近之處人影幢幢,便想就近把蘭京帶到胡姬酒肆中去。鬧市之中,人來人往,正可掩其形跡。


    誰知道胡姬酒肆門窗緊閉,聲音不聞,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崔季舒沒心思細想這個,隻是覺得那胡姬琵琶彈得好,世子喜歡,這倒可惜了。又找了一家酒肆,命人過去清退閑雜人,這才請高澄下車進去。


    蘭京一直默默跟隨。


    酒肆中已無人,又專意找了一間靜室,崔季舒倒也處事妥當,親自引著高澄進去,命侍衛守在酒肆外麵。蘭京進來時,高澄已經上座,蘭京重新以禮拜見。一邊侍立的崔季舒命蘭京起來迴話。


    “蘭將軍原本是摧城拔塞的勇將,如今也做束帶立於朝、使與賓客言的使臣了?”高澄示意崔季舒去令蘭京並坐,一邊如故人相遇般閑閑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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