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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舜華看崔季舒將匕首遞於自己麵前,便接了過來仔細瞧。【全文字閱讀】


    這匕首從外觀看,尺寸極其小巧,第一便讓人覺得便於貼身攜帶。匕首柄為角質,細膩瑩潤,上麵雕刻奔馬,無比精美。最讓人驚歎的是頂端鑲嵌碩大綠寶石,光澤幽深,像是深不見底。羊舜華驀然想起了高澄的一雙眼睛。對著這顆綠寶石,就好像高澄的眼睛在看著她。


    她下意識地將匕首拔出鞘,心裏又是驚歎。這利器通身瘦長,更兼線條直上直下,尖銳而利落,雪亮的光直晃眼眸,不用試也知道是不可多得之物。說是吹毛斷發也不為過。


    崔季舒看著她又將匕首合入鞘中,低語道,“這是世子所贈。”他忽然抬起頭來又看了看稍遠處的車駕,再收迴目光,世子隻有一句話,“望多多保重。”崔季舒猶豫著又加了一句,“這是世子貼身之物,相伴身側數年。”


    羊舜華方明白,這匕首是高澄私贈於她的。她也下意識地看了看遠處車駕。


    崔季舒是極聰明的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又低語道,“世子沒有話傳於公主殿下。”


    羊舜華握緊了匕首,什麽也沒說,看了崔季舒一眼策馬轉向而去。


    黃昏時分最斷人腸。


    春至末,夏將來,若雲還是覺得椒房殿裏y氣過重,總是冷嗖嗖的感覺。憑她的觀察,皇後殿下似乎也最不愛一天裏的這一段時光。


    平日裏的黃昏是高常君最難捱的時候。在若雲看來,至少在皇後嫁入魏宮中之後便是這樣的。從前還好,既使皇後不說,若雲察言觀色也能感覺到,至少在黃昏時分殿下心裏還是有些微的期盼。而如今,椒房殿漫長的黃昏裏隻有誦不盡、抄不完的佛經,平靜得讓人絕望。


    此時天欲黑未黑,燈欲明不明,真讓人一顆心無個安放處。今日尤其不同,皇後既不誦經也不抄經,自打正午時迴來就靜靜坐於一處。表麵上看似無事,宮人們都道是皇後本就愛靜,隻有若雲因為在高常君身側日久,總覺得不同尋常。


    高常君手裏看似是捧著一卷《大般涅槃經》實則根本心不在此。若雲早就看出來了,經書倒著捧在手裏皇後竟然都不知道。她本就是善解人意的,又極會做事。此時便把宮人們都遣了出去,一邊看看似乎毫無知覺的皇後一邊把燈挑亮了些,然後有意放重一些腳步走到高常君麵前,輕輕叫了一聲:“殿下。”


    高常君慢慢抬起頭來,在溫暖而明亮的燈光裏竟忽然覺得若雲像是自己現在最大的依靠。經書失手落地,高常君忽然眼淚湧出,很快便泣不成聲,竟向若雲撲倒過來。


    若雲先是一怔,這太出乎她意料了。雖然她從小便與高常君在一起,但是先時在大丞相府中的高常君無拘無束,無論喜怒總是痛快淋漓;而後入宮主中饋,雖在宮府之間難以抉擇,卻也有決斷、大度,漸而隱忍。以近身之侍而從未見到身為皇後的高常君失情難控,更別說是這樣無助的痛哭了。


    但是若雲很快便心中了然,她也是極聰明的人,更何況她雖不在後位卻也能設身處地。若雲扶住了高常君,以臂膀相扶持,高常君很快便感受到了支撐的力量,由此更是徹底放開了痛哭一迴。


    椒房殿內安靜得隻有高常君的哭聲。若雲心裏暗想著,剛才把宮人都打發了出去是對的,畢竟這事不宜外傳。估量著宮人們好些時日裏來已經知道皇後在每日此時有抄、誦佛經的習慣,極喜安靜,想必不會無事在殿外徘徊。稍稍心安,便思量如何勸解,當然不能讓皇後這麽無休止地哭下去。身在其位,這也是極其無奈的事。


    還未勸解,高常君已經自己慢慢止了哭聲。難得如此,雖是短短一刻,但也覺得輕鬆了不少。聲止淚竭,高常君自己又重新坐好。若雲無聲地返身找來手巾遞與高常君,看著她拭了淚,慢慢顏麵恢複如常色,便輕輕問了一句,“殿下有什麽打算?”


    問的人、答的人無須多溝通,許多事兩個人一樣都是心裏明鏡一般。但是這話題若不是今日情境到此,絕不可能擺到當麵來說。若不是在此刻,若雲也絕不會問。


    高常君似乎甚是為難。但終於還是在沉默一刻之後把手巾又遞迴給若雲,隻說了一句,“已是皈依佛祖,自然順天應命。”


    這話裏的意思極深,也唯有若雲能聽明白。她心裏一沉,但卻沒有絲毫猶豫便跪下來道,“殿下行何事,往何處,奴婢自然不離開殿下。”


    高常君此時心裏已無顧慮,剛要對若雲說話,忽然聽到外麵有很輕的腳步聲。若雲顯然也聽到了,兩個人對視一眼,若雲站起身來向外麵走去。這時便又聽到外麵有說話的聲音。


    “若雲阿姊,主上降臨了。”原來是個小宮人。


    這才讓高常君和若雲俱是一驚。


    但是顯然元修來得好快,此時便又聽到略有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再沒有聽到外麵那個小宮人的聲音。


    高常君起身要迎出去。


    若雲剛向外麵走了沒幾步。


    忽然簾幕“蓬”地被甩開,已經有人闖進來了。


    自然是皇帝元修。


    元修驀然出現在高常君麵前,厚重的帷幕在他身後垂下,隔絕內外。除了這個相對狹小的內寢,外麵的一切似乎都暫時與他們沒有關係了。外麵也不再有聲音,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


    明亮的燈光從高常君身後投s在元修身上,將他映照得無比清楚。不止高常君,連若雲都恍然一驚。


    元修完全變了個人一般。白天裏看到的元修還仿佛道士模樣,一身雪白道袍,披發跣足,通身滿是浪蕩、妖孽之氣。而僅僅半日之後高常君看到的元修卻恢複了英明天縱的天子氣,簡直判若兩人。


    若雲看看高常君,此時此刻眼裏哪兒還有別人,隻是不敢相信地盯著元修,立於當地一動不動。皇帝元修顯然也同樣如此,直視高常君,目不斜視。若雲默默給天子一禮,便退了出去。


    高常君看到元修向光而立,麵上英氣勃勃,頹唐沉鬱一掃而空。他穿著黑色漢裝,大袖當風,腰間束帶並佩劍。頭上束發戴平天冠,目光銳利深沉,男子氣實足。


    元修立於帷幕前看著高常君,他一動不動。


    高常君此時方才慢慢走上幾步,便要施大禮,口裏剛剛喚了一聲,“主上……”


    元修大步走上前,一把將躬身下去的高常君扶了起來,他有力地扶著她的臂膀沒有鬆開手。眼睛毫不遮掩地直盯著高常君,忽然他口中又沉又緩地低聲誦讀起來:


    “如佛所說。我今已有丈夫之相。得入如來微密藏故。如來今日始覺悟我。因是即得決定通達。佛言。善哉善哉。善男子。汝今隨順世間之法而作是說。迦葉複言。我不隨順世間法也。佛讚迦葉。善哉善哉。汝今所知無上法味甚深難知而能得知。如蜂采味。汝亦如是。複次善男子。如蚊子澤不能令此大地沾洽。當來之世是經流布亦複如是。如彼蚊澤。正法欲滅。是經先當沒於此地。當知即是正法衰相。複次善男子。譬如過夏初月名秋秋雨連注。此大乘典大涅槃經亦複如是。為於南方諸菩薩故。當廣流布降注法雨彌滿其處。正法欲滅當至罽賓具足無缺潛沒地中。或有信者或不信者。如是大乘方等經典甘露法味悉沒於地。是經沒已一切諸餘大乘經典皆悉滅沒。若得是經具足無缺人中象王。諸菩薩等當知如來無上正法將滅不久。”


    ……


    這正是高常君日日誦讀、抄寫的《大般涅槃經》。想不到元修竟然能這麽熟悉而流暢地誦讀。這實在是讓高常君太意外了,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哽咽著喚了一聲,“主上……”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無上法味本來就是難以讓世人都理解的。覺悟和產生做決定的通達更是可望而不可及。而元修在語氣裏卻滿是自以為覺悟的自信和顯然已經做了某種決定的通達。隻是他口中誦經卻讓高常君心裏更不安,因為並未有安詳之氣,更多的是戾氣。這絕不是佛經點化人的本意。不入佛道,反入旁門,這豈不是更可怕的事。而最可怕的卻是持誦者自己卻看不清楚真相,真正地以為自己已經了悟了。


    元修慢慢放開了高常君的臂膀,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後。在燈光所不能及的黑暗裏,他蹲身從地上拾起了剛才高常君手裏捧著的那一卷《大般涅槃經》,然後再次轉過身來,從後麵看著高常君的背影。


    這時高常君的背影已經代替他而出現在燈光投s的中心。她身姿纖弱、美麗,在溫暖明亮的燈光中如同仙子臨世。元修心跳得又重又快,同時湧起了濃重的失落感。也許他將要永遠失去她了。可是他又想緊緊抓住她不放手。


    “主上……”高常君忽然在他的注視中迴過身來,目中堅毅地盯著他,“阿修羅王以手遮月,世間的人以為是月蝕。可是阿修羅王並不能真的遮住月亮的光芒,當他放手時月亮還是圓滿無缺。”


    元修自然知道高常君同樣以《大般涅槃經》來勸諫他。隻是她通身的佛氣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似乎很快就要抓不住她了,甚至連她的衣角都將不能再觸到。


    “不!”他脫口道,同時又走近了高常君,在步步*近中失控道,“孤不是那自以為是、幻想隻手遮天的阿修羅王,孤是大魏的天子,是真正得如來微密藏而覺悟的釋主天子。”


    高常君抬頭看著他,沒有再說話,她隻有深深的無力感。


    元修也看著她,胸中起伏不定。


    艱難的一刻之後,元修終於還是聲音低沉地緩緩開口道,“你是明白人,孤也不想再瞞著你。”他稍稍頓了一頓,接著道,“自從永寧塔下親證二位先皇被弑,孤心裏便立意報仇,血洗帝室之辱。高歡指孤為帝,繼承皇統,無非是以塞眾口,以孤為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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