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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極盛之時的洛陽雲開霧散,一切都到了極鼎盛、極繁華的時候。


    從來滿是y霾、孤寂冷清的大魏後宮忽然之間佳人如雲。除了原來的皇後高常君、左昭儀元明月和零星數個嬪禦外,如今九嬪、世婦、禦女都濟濟於後t,後宮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充盈無比。


    天子廣選嬪禦,自然有人蠢蠢欲動。廟堂之處,洛陽城內,甚至整個大魏都在蠢蠢欲動。而後宮中最安靜的地方隻有椒房殿和翠雲閣。椒房殿早就在宮中遺世而獨立,宮人盛傳皇後已失寵,唯有好佛道而自恃。如今新晉嬪禦無數,但椒房殿依舊門庭冷落。


    皇後之父大丞相高歡權勢再盛,後宮畢竟是天子家事。天子不曾冷落佳人,幾乎人人得近天顏,一時之間諂媚爭寵之風盛行。彼目光淺薄之人,隻看取眼前方寸之地,且不解其後真意,因此並無人肯巴結、攀附皇後。


    奇怪之處就在於,椒房殿早就隻談佛禪,而翠雲閣卻是在盛寵之時忽然冷寂下來的。原本皇帝元修在登大寶之前就和堂姊元明月糾結不休,這是誰都知道的事。登基為天子後為了立元明月為嬪禦不惜落下閨門無禮的把柄在史官手裏。為了元明月甚至與皇後決裂,與權臣侍中高澄為敵。如今廣納後宮時竟也把翠雲閣拋在腦後了。人人隻道是皇帝喜新厭舊。


    而更難得的是,左昭儀元明月也安心靜待於翠雲閣中而毫無怨言。她的兄長南陽王元寶炬倒得天子器重,掌關中重地。兄妹之間看似完全不同的兩番聖眷,這倒成為宮人們感興趣的話題。


    更妖孽之處是皇帝元修忽然一夜之間開始喜好黃老之術,求成仙之法。自此將朝政完全置之不理,再也不像從前一般凡政事必與大丞相高歡和侍中高澄有所爭執。幽於宮中總是鬱鬱不得誌,而又因此性情暴烈。如今隻日日吟誦老子之言,閉口不談政務。還在宮內苑囿中立仙坊,煉煮百藥以求仙丹。


    如今的元修早已不是從前英氣勃勃的大魏天子。宮人們隻見他披發道袍於宮內遊走,除了好道術其餘便隻與眾多絕色嬪禦做酒色之戲,弄得大魏後宮中妖氣衝天。


    皇帝如此,皇後似乎也不似往日。帝室好道術曆來有傳統,皇後此時卻隻醉心於佛禪,倒是與皇帝久不見麵,兩廂裏也互不幹涉。隻是皇後也不再統攝六宮以宣其威儀,任憑大魏的後宮毫無規矩,嬪禦人人無禮。


    總算熬過了y霾重重、寒冷刻骨的冬日,啟動了生機進而生氣蓬勃起來的春日卻短的如曇花一現。若雲站在皇後寢殿外的簷下,外麵是空庭寂寞,但卻如同過眼煙雲般看不清楚。她似乎越過大魏宮廷的重重高牆,直看到了洛陽城外的龍門河穀和兩岸重重疊疊的石窟及總是慈悲無限的佛造像。


    “若雲!”忽然聽到殿內傳來皇後高常君唿喚她的聲音。


    若雲迴過神來急忙返身入內,看到高常君已經停止了吟誦佛經,從蒲團上起身。皇後穿著素白的衣裳,恍惚間她想起,在大丞相府時皇後最愛豔麗,還總是愛笑,更與現在不同的是喜歡狩獵,從來不能像現在一樣安靜地誦經或抄經一、兩個時辰。


    “天氣好,出去走走。”皇後淡淡地吩咐道。隻是她卻並沒有往殿外走去,在偌大的椒房殿內信步走了幾步便駐足而打量著殿內。自從入主後宮她便一直居於此處,住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


    高常君眼裏滿是親切。而最近數月以來,她目中更多的是淡漠和冰冷。這種眼神像是與故人久別重逢,又像是相知要驟然分離。這種喜悅和不舍得讓若雲看在眼裏滿是辛酸。


    若雲勸了一句,“殿下,現在太陽正好,又還沒到正午熱的時候,就是這個時機出去最好。”


    其實這是洛陽城裏一年四季最美的時候。洛陽還遠遠未到盛夏的酷熱時節,但是又徹底拋掉了春寒的影子。麗日高照,經曆了一段無邊的漫長寒冷之後,明媚的陽光給人帶來更多的是讓人喜悅而樂於親近的暖意。春末夏初,微風清新,春衫漸薄,涼爽而略有冷意,這樣的感覺多麽讓人喜歡。


    大魏宮中酒色****,身為皇後的高常君並非不知道。而此時此刻,她白衣勝雪,穿行在清幽寂靜的梨花樹叢間也正代表了她的心境和態度。這是宮內苑一處幽深的所在,並不開闊,卻足夠清淨。爭寵心正盛的嬪禦們沒有人有心在此欣賞美景,所以高常君才能這麽怡然自得。她一邊漫步於梨花下一邊陷入深思。而候於林子外麵的若雲看著皇後臨大事而有靜氣的沉穩,似乎自己心裏也鎮定下來。


    這是魏宮中被遺忘的一處所在。


    若雲向身後的兩個宮人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退下,怕她們擾了皇後清淨。而她心裏有預感,或許皇後會有重要的事吩咐她。


    高常君在林子裏徘徊許久,不自覺地眉頭微蹙的神情顯然是完全陷入了自己心裏的設定情境。終於當她抬起頭來尋找若雲的時候,卻一瞥之間居然發現站在林子外麵的若雲身後,皇帝元修的大隊儀駕正朝這邊緩緩而來。


    高常君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元修穩坐步輦之上,隨侍如雲,已經在林子外麵停下來。若雲未敢出聲,瞧了瞧皇後,便退於一邊默然執禮。高常君足步輕緩地向林子外麵走來,她看到皇帝元修從步輦上走下來,走向她身邊,越來越近時,卻略有愕然地怔住了。


    元修也是白衣勝雪,隻不過他穿的是道袍。道袍又不是真的道袍,這麽來倒像是實足的浪蕩公子。披發拂麵的元修舉手投足之間沒有絲毫的仙風道骨,反而讓人覺得無比得怪異。高常君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此刻她還是愕然了。眼前恍惚,意識朦朧間甚至不知道麵前此人還是不是大魏的天子,她的夫君。


    元修卻脾氣一改往常,擺手示意眾隨侍在林子外麵候著,自己慢步向高常君走來。他深不可測的目光投注在高常君身上,沒有人留意到他目中那樣深切到不可自拔的留戀。他注視著眼前的高常君,一襲極簡素的白衣,頭上高高綰起的飛仙髻,發間隻點綴著幾朵紫茉莉,麵上脂粉全無,通身佛氣難掩……


    高常君已經反應過來,也向著元修走來,麵上已是神色如常。而元修有意略低頭,然後抬手撫了撫遮麵的發絲。不知道是想讓高常君把他看清楚,還是怕自己看不清楚她。大魏宮中佛、道相逢,一帝一後在此相見。眾目睽睽之下嬪禦、宦官、宮人們都眼睜睜地等待著下一刻要發生的事。


    “臣妾見過主上。”高常君已經完全恢複如常,極恭敬地向著皇帝元修行大禮。


    “皇後不必如此多禮,如今我與皇後已經是佛、道信徒,再不是那般俗人,又何必要行那些俗禮?”元修微笑著看著高常君,一動不動地看著跪伏於他麵前的人。


    他自稱是“我”,而不是“孤”。顯然是更執著於現在虛枉中的身份。似乎這就是他想要表達的意思:無論是寂寂紅塵中的一眾生還是追日逐月想要修道成仙的一道人,都足以讓他將大魏天子的重負棄如敝履。


    “臣妾不敢無禮,必當尊奉天子,初心不改。”高常君仍然伏於地上沒有抬頭,更沒有起身。


    “起來吧,起來吧。”元修笑道。他也並不執著於口舌之爭,而且似乎也不像從前一樣性子剛硬而愛起爭端。似乎什麽都無所謂,如此更讓人難以猜測究竟什麽對他來說才是有所謂。


    高常君奉命抬頭起身。隻看了元修一眼便又低下頭,甚是恭謹。


    元修瞧著她,似喃喃自語一般,“汝如此妝扮甚美,孤……甚是喜歡……”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是欲言又止。


    林子內外都安靜下來。林子外麵的嬪禦們自然都知道皇後是大丞相的長女,高侍中的長姊,就是現在皇後不得眷顧,也沒有人敢真的不把她放在眼裏。可是又都瞧著皇帝覺得甚是奇怪。


    “孤已得神仙秘術,不日便將得道飛升,皇後又何必非要執著於禮佛?不如隨孤一同去了。”元修似真似假地看著高常君。


    高常君抬起頭也看著元修。這些話聽起來似乎荒誕,但是他麵上殷切相盼卻像是極為認真的。難道真的隻要她一個首肯,他們便成為引鳳吹簫的神仙伴侶了嗎?


    高常君意識稍一恍惚之間猛然看到不遠處林子外麵候著的那些人,一瞬間便迴到了現實,隻是恭敬道,“主上是大魏天子,是常君的夫君。”還能再說什麽?但這也足夠表明她的心跡了。


    元修沒再說話,隻是看著高常君。無人知曉此時他心中的戚惶。身如浮萍飛絮,何處是天涯。元修心中似有感歎,僅止微微頷首。


    一切都會成為往昔,一切都將過去。


    繁華似錦時,羊舜華迴首望長安。這座都邑也許將與她永生別過。心中無比淒涼卻又不得不把自己變得無比堅毅。命中注定的一切都將不可改變,唯有向著命運的軌跡向前。


    看看前麵車駕,溧陽公主蕭瓊琚就在前麵的車裏。那日梨樹叢中一舞之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高澄,也沒有和他道別。原本活潑的性格,忽然變得沉默少言,這更讓羊舜華心裏不安。無論如何,也許隻有速迴建康才是唯一解決的途徑。


    遠處煙村寂寂,前途未卜,旅人斷腸不知身在何處。正要下令前行,忽聽似有人唿喝,便看到一騎從長安方向飛奔而來。仔細觀望以應變,等那人近了才看出來,居然是崔季舒。不用問也知他為何而來,料是高澄命他與溧陽公主傳話。


    崔季舒勒馬於羊舜華麵前,氣息尚未喘勻稱,似乎是急急趕來的。


    羊舜華看了一眼稍遠處溧陽公主的車駕,沒有絲毫的動靜,仿佛是對一切皆不知情。


    崔季舒卻猜透了她的心思,看也不看那車駕道,“世子命我傳話。”說著便拿出一柄匕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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