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王昨晚下班後就不見了。”露露(即“校園選美冠軍”,方便起見,還是給她取個名字)說,“本來是去吃飯的,就是常去的那家西餐廳……”露露抱肘坐在辦公室小巧舒適的沙發上,我偎依大得可以當床用的辦公桌。本來就是小公司,又高度實行人製,缺了老王就像電腦燒壞了主板。由於沒事可做,其餘員工暫時迴家等候通知。人多口雜,七嘴八舌的隻會添亂。

    我曾經和他倆一起去那裏吃過幾次,味道確實不凡。牛排正宗,紅酒上年代,還配以鋼琴現場演奏。周五晚彈莫紮特協奏曲的女孩很漂亮,長發披肩,鎖骨滴翠,冷豔魅人。據說是音樂學院大二學生。我一度為她遐思,揣測冷豔外表下炙熱的情欲……打住!現在不是意淫的時候。

    “那麽,”我問,“之後喃?”

    “不是說本來是去吃飯的嗎?言下之意當然沒有吃成。”露露沒好氣地說,“在車裏有些爭執……”她咬嘴唇,省略爭執的內容。“之後我下了車,打個的衝氣迴家,沒去他那裏。本以為過不了多久老王就會認錯來哄我,以前也是這樣的……可這次……”她語聲些許哽咽,女人啊女人,你不該讓男人太累。我替露露接了杯水,她道謝,淺啜一口,緩慢下咽。

    “等到快12點,也沒有老王一點的動靜。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我本來想主動聯係他,想一想又放棄了。女人嘛,都有點小姐脾氣。”——特別是自持貌美的年輕女人——“於是我就睡覺了。第二天醒來,打開手機,還是沒有他的任何消息。迴到公司,就聽小劉(即同事)說,老王還沒來。這就奇怪了,平時即便他淩晨上網操作美國方麵的股票交易,也不至於快10點了還不來公司。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就打手機,哪知‘不在服務區’。改撥他家裏的座機,也沒人接聽,電話鈴響五聲後,轉成錄音。於是我又去他家,打開門,沒人在。車庫裏也沒車。就是說,昨晚他可能沒迴家。你也知道,老王的親戚都移民美國了,在這裏的朋友我也聯係過了,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找你商量打你電話卻關機,座機找不到人,以為你和老王一塊兒失蹤了。”

    “你給我打過電話?”我疑惑。

    “對。還發過短信。”

    怪事,我怎麽全然沒收到喃?

    “現在怎麽辦?”她問。

    我撓太陽穴周圍冒起的一小顆青春痘:“首先,公司的運轉離不開老王,既然老王暫時失蹤,忙完眼下已經接手的業務,公司就暫且停止,遣散員工。這是比較悲觀的設想。”

    露露不發一語,仍舊抱肘,疊架雙腿,好看的連衣裙擺蓋住圓潤的膝蓋,焦點定在落地窗外。

    “其次,當然是很樂觀的假設。說不定老王一會兒又突然出現了喃?自然該幹嗎就幹嗎去。”

    “需要報警嗎?”露露抬起頭,看著我。眼神哀婉得恰好到位。

    我雙唇含住食指:“第一,失蹤48小時才具報案資格。第二,畢竟老王是外籍人士,報失蹤案的話會讓警方產生必要的聯想,比如間諜……”

    “間諜?”露露秋水脈脈的雙眼徘徊著驚異。

    “再加上公司做的買賣,性質本來就很曖昧。所以,報案也要慎重。”

    “那你的意思?”

    我把注意力轉移給辦工桌上擺放的水晶球,裏麵鑲嵌顆幼猿頭骨。老王從南非帶迴來的工藝品,購買自一位吉普賽老婦人之手。老王曾說這水晶頭骨有神秘的力量,總能引導他從中獲知源自靈魂的信息,類似雪茄煙、獵槍及乞立馬紮羅和海明威的關係。

    “公司暫時停止運營,員工放假,封存物品。注意報紙和新聞,若發生什麽暴力性事件肯定會見報。當然,我希望他一切平安。半個月後如果老王還沒有出現,在另做打算。”

    “這就是你的建議?”

    “此外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我又抽出支煙含在嘴裏,露露示意要,我遞上一支給她。她從挎包中掏出打火機熟練的點燃。

    “總之,積極打聽老王下落就是。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爭執?”

    露露吐出口煙:“不想說,至少現在不想說。”

    我咂舌,搓揉下巴未刮幹淨的胡須:“最近麻煩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還會更麻煩。”——空氣裏有股聲音說,是那個已經聽見過多次的古怪男音。我四下張望,仍舊一無所獲。

    “聽見什麽了嗎?”我問露露。

    “什麽?”

    “你沒聽見嗎?”

    “奇奇怪怪的,你在說什麽啊?”

    似乎這個聲音隻會震蕩我的耳膜。

    “你沒事吧?”

    我視線潰散的發呆:“沒事。最近挺奇怪,老是覺得聽見一個古怪男人的聲音。”

    “是幻聽。”露露說,“你大腦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我玩弄出一個微笑,示意不用擔心。

    “我奶奶得了老年精神分裂症,常常出現幻聽。”露露說,“幻聽是聽到一種幻想的聲音,同時還認為別人可以知道自己的思想的幻覺,堅持一些古怪固執的念頭。恐怕你該去檢查一下,或者看看心理醫生,是不是有什麽壓力?”

    大概沒有。我想了3秒後迴答。

    “那你奶奶現在好些了嗎?”

    “死了。兩年前死的。”露露平淡的迴答。

    “抱歉。”口不擇言。

    “沒什麽。瘋了七年,活了八十三歲,夠磨躁人的了。死的時候,除了我和兩個大姑媽,其餘親人沒掉一滴淚。”

    “哦。”血緣崩潰的時代。

    2.

    簡單處理完公司殘留事宜後,已是晚上7點過。隨便定了兩份盒飯,粗略吃過。下樓後,我招唿輛出租車,送走露露。拷貝一些重要的客戶和商品資料代迴家。按計劃本來明天要飛新疆,去烏魯木齊。那裏對東歐的出口生意很興旺,維吾爾族的權貴們靠中央的特惠政策,賺錢比搶錢還容易。上周老王聯係了家生產皮衣的手工製衣坊,打算船運一批到美國。目前看來,隻得擱淺了。剛走出一條街,總覺得心裏缺失什麽,便折迴公司,把水晶頭骨裝進袋子。老王,我替你保管一陣子,不會誤會吧?可以的話,還很想借借你的露露。

    步行到商業街,時有熱風,暑氣未消。一戴墨鏡、穿牛仔熱褲的年輕女子牽著條金毛拉布拉多招搖過市。每當看到別人的狗,難免傷懷曾經我也養過的狗。小型西施犬,在她14高齡時走丟了,生死不明。我時常思量,假如再養狗,還是應該沿用“憨憨”這個名字。不知何故,走在人群中竟暗暗滋生股卑微感。陌生男女的眼仿佛無不朝我掃視,像觀察實驗室被貼上標簽的裸體標本般上下打量著我。我邊走邊吸煙,低頭瞄腳尖,驅趕這沒頭沒腦的“卑微感”。身影投射進路邊商鋪的櫥窗玻璃裏,肩上挎著的公文包如同猿猴吊著樹枝,瞪大眼睛凝視我,發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喉音。頭發長長了,幾個小時前剛洗過,尚不致於滴淌發油粘作一團。不習慣留長頭發,長過4公分的極限便必剪無疑。大概是種怪癖。正好前方20米處就有家夠排場的理發店,本打算就近解決,考慮到工作無保,薪酬有虞,終究作罷。

    人在經濟狀況良好和經濟狀況有問題時麵臨的任務是不同的——維特根斯坦如是說。

    “假設明天你失業,會做什麽打算喃?”——大貓啊大貓,你真是隻烏鴉。

    我想到“青貓”去轉轉,喝點酒,和k聊聊天,沒準他知道老王的下落。打定主意後,站在候車點等待公交車。節約,從可能的失業開始。

    然而“青貓”居然破天荒地沒有任何說明的關門了。

    早已到了營業時間,厚重的木門卻緊緊鎖住。這家店的經營狀況素來良好,斷然不會關門大吉。緊貼窗戶,雙手圍攏遮住散射的光,裏麵的陳設並未變化,整潔如故。桌椅依舊完好無損的靜靜佇立,吧台後麵的酒架放滿了琳琅的洋酒。我沒有k的電話號碼,無從問究竟。轉撥李的手機,同老王的一樣,“不在服務區”。該不會是都跟著李去月球了吧?

    怪事!

    事態約摸、仿佛、好像、大概變得越來越微妙了……

    3.

    迴到家,喝空了紅酒。昏昏沉沉的抱著小吉睡。小吉掙脫我的懷抱,跳下床迴自己的窩抱著玩具熊睡——那是我買給他的“女友”。反正無事可做,睡覺就是。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失去了迷迷糊糊喜歡上的人,心愛的摩托車,工作,老板,朋友……還有什麽糟糕的事等著我喃?

    中途間或醒來三、五次,覷眼表,又睡……覷眼表,又睡……簡直就是在玩味睡眠,如同我業已習慣玩味無聊玩味孤獨一樣。

    然而,上午11點整,事態繼續著微妙,以輕盈的步調逶迤而來。

    電話鈴響。

    一聲,兩聲,三聲……對方似乎肯定我會接起,說不定是露露打來的,或許老王有了下落。眼眸迷離的看著燈櫃上擺放的電話機,腦袋裏像長起了潮,一浪一浪的發暈。動畫片裏常常見到電話鈴響時電話機發顫發抖的情形,純屬扯淡。不管鈴響多少遍,電話機依舊好端端的躺著。

    第七聲鈴響——ok,腦漿好歹平複一點——“喂喂?”

    “什麽都不穿睡覺很舒服吧?”陌生女人的語聲。

    我確實什麽都沒穿,昨晚洗過澡後就勢裸睡。

    “沒有啊,我不喜歡裸睡。”——笑話,哪裏能讓你牽著鼻子走。邊迴話邊打量四下,窗簾沒有拉開,門也關得好好的,換言之,不存在被人從外窺視的可能。當然,針孔攝像頭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對方笑:“臭球先生,你最近是這麽稱唿自己的吧?”

    我沒有否認。

    “你是誰?”我早該這樣問了。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近來幾天遇上不少麻煩事吧?先丟同居女友,後蹲拘留所,摩托車被沒收,老板失蹤,公司關閉,酒友們也跟著不見……真是禍不單行。”對方細嚼慢咽的說,語聲舒緩,有種平和的雅致與細膩。每一個發音,都像是經過打磨細做出的真石工藝品。

    “對。”

    “還會更加麻煩,要有心理準備。”

    “你不會專門為了寬慰我才打這個電話的吧?”

    對方沉默了3秒有餘,我把聽筒換到左耳。

    “有時間的話我想我們還是見麵談吧。”她再次開口道。

    “同感。什麽時候?”

    “下午兩點,仁和春天咖啡館見。隻要你方便。”

    現在的我,最富裕的便是時間:“好。不過我該怎麽確認你?能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嗎?”

    “不用,一目了然。到時自然會知道。”說完,對方掛斷了電話。

    “不用,一目了然。”我低聲重複對方的話,“難不成裸奔著來?”

    阿以西,越來越頭痛了。

    4.

    午飯吃的是炒麵。下樓在超市買了些肉絲、甜椒和三兩涼麵。冰箱裏也備足了可樂、果汁飲料及啤酒。放張玉置浩二的cd,“酒紅色的心”與“friend”著實耐聽。雖然日本的右翼很壞,車子很破,但日本的音樂還是不錯。自得其樂的做出一盤甜椒肉絲炒麵,喂過小吉後,換件藍色條紋拉爾夫?勞倫的短袖衫,配以貼牌保羅?史密斯卡其布休閑褲,再赤腳穿雙白色converse硫化鞋。刮幹淨旁逸斜出野火春草般的胡子,抹上阿迪達斯須後水。對著鏡子笑一笑,掃掉昨晚的頹廢。一點整準時出門,去咖啡館靜待電話裏那位陌生女子的到來。為了配合這種情形,特意帶本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短篇小說集打發時間。

    結果證明,帶書全無必要。與其說看,實則心猿意馬的用眼睛掃字。工作日的緣故,咖啡館裏的顧客並不多,甚至幾許寥落。我覷眼表,還有十分鍾才兩點,況且還未考慮不守時的因素。我來這麽早幹嘛?不得不說,那女子的聲音很誘人。擁有如此精致語聲的人,想必外貌亦然剔透。

    我托腮思忖,估算存款。從去年夏天到昨天,在老王那裏幹了差不多一年。每月平均8000元的收入——我真是個幸運兒,遇上個慷慨的老板。可惜這運氣隨他的失蹤而失蹤了。單身,不賭不嫖,無不良愛好,偶爾在女人身上花錢,換得同床,各取所需無牽無掛。平均花銷不足薪金一半。房租半年一付,上個月才交清了下半年的租金,耗去存款7000元。帳戶裏應該還剩下5萬,就算不另找工作,至少一年的生活費綽綽有餘。節約點的話,兩年、三年甚至四年也不成問題。我又不是沒有過過窮日子。必要的話,退掉公寓,搬迴父母家住,減小壓力。當然,這一點於我來講是很不情願的。憨憨走丟後,便很少迴家。自己租了公寓後,就更少迴家了。以前還一周迴去一次,現在則差不多一個月迴去一次。和父母關係談不上好也遠算不上壞,我盡到做兒子的本分就是。如此想罷,處境並非一團泥沼。靜下心來或許能夠寫出點可以讀的東西。

    兩點,我目光遊移至大門口。117秒後,一位外貌絕對剔透的女人映入眼簾。

    她個子不算高,忽略掉腳下的象牙白漆皮尖頭淺口鞋,約摸1米62.雙腿苗條中影影綽綽的透出少女肌膚特有的光澤,然而麵容卻絕無青春的稚嫩和惶惑。白色小牛皮挎包、淡黃色的a字裙和黑色無袖衫雖普通卻絕不普遍。保守估計,足足夠得上一般工薪階層一、兩個月的生活費。未加束縛的中長發利落的遮住雙耳和些許臉頰,示人以恰到妙處的五官。假如她是男子,挺拔的鼻梁會讓人自覺地聯想起《殺死一隻知更鳥》裏的格裏高利?派克;深邃的眼眸又兼具奧黛麗?赫本的神韻。仔細看去,竟無縱深感,仿佛把焦點盡可能的放散開,四周的空間無不留有其視線掠過的殘痕——哪怕她並沒有左顧右盼。難以想象一張麵孔就能將《羅馬假日》的男女主角特征融合。我猜不透或者說吃不準她的年齡,理智告訴我,隻有30、40的女人才會散發自然優雅的成熟氣質。但荷爾蒙卻本能的希望拉近我和她的距離——至少從年齡上講是這樣。

    我確定,她就是電話中精致語音的主人。

    “hello strenger(你好,陌生人)……”她雙眼溫曖的注視著我,仿佛早已認識多時,帶有暗示意味的笑著打招唿。

    我站起身,迴應一個5毫米的淺笑:“請坐。”

    5.

    “山岸由花子。”女子向侍者要罷鮮榨橙汁,雙手優雅的疊放在桌麵上,自我介紹道。

    山岸由花子?難不成是日本人?而且和《jojo冒險奇遇記》第四部裏的人物同名,該不會有什麽聯係吧?我不免觀察起她的頭發來。漫畫裏的山岸由花子有操縱自己頭發的能力,跟美杜沙的蛇辮一樣。

    “很年輕的名字吧?雖然實際年齡早已不再年輕。”她輕鬆的笑,似乎強調“那隻是個消化不良的笑話”。

    “不會,沒猜錯的話您至多30歲。”我不自覺地用了“您”這個字眼。

    自稱山岸由花子的女子再度湧現玩笑般的微笑,左手輕撥額頭垂下的劉海,往耳際梳理:

    “1956年出生,剛剛50歲。”她平靜的說。

    可以用任何表示意外的詞匯來概述我當時的駭然。為了緩解這份駭然,我接連假咳了幾聲,象征性的端起方才點的冰咖啡潤嘴。

    她中和尷尬的微笑,露出小巧齊整的白牙,蓋在臉上的妝淡得清新,近乎自然的與皮膚融會一體,全無喧賓奪主之感。相較而言,很多女人大概更樂意展示她們的化妝品。

    “我對你十分了解。性格、愛好,特別是最近遇到的麻煩事。盡管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山岸由花子雙手合十,柱住細細尖尖挺翹的下顎。

    坦白的講,我聽不懂她的話,不知其目的、找不到語言的歸宿。她的姓名(至少是她肯定的姓名)、年齡(至少是她肯定的年齡),以及方才的表述,無一不籠罩層縹緲的麵紗。

    “不是有意讓你困惑。”她很愛笑,禮貌而略帶距離的微笑一直停留在嘴角,隨同眼角小巧精致的皺紋蕩漾開來。“以百分之百確信為前提,相信我們之間的溝通是不會存在任何障礙的。很多問題若是你不斷提問,然後我再一一解釋的話,會浪費掉許多不必要的時間。而在你眼中最為富裕的時間,恰恰是目前最應值得你珍惜的東西。所以,請先仔仔細細聽我講,好嗎?”

    我就此段話語通過耳朵來到大腦,再由細胞辨識組合成耐以成型理解的邏輯消耗掉3.5秒。

    “長話短說。”——看來她很善於把握主動,話語裏透出不容置喙無可辯駁的霸氣與自信——“首先,我是個靈媒師。但請從本質上區分於巫婆、神棍。也請相信,的確存在著不可思議的靈異世界。我們身處多維的空間當中,並非隻有你所見所感的這一層世界。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連接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

    “其次,受那個世界某個人的委托——當然,出於職業操守,我不會向你透露半點委托人的訊息——需要你在半個月內,即兩周的時間找到一款名為‘格鬥之王1996’的街機遊戲。假如找不到,或者超過時限,你將會麵臨比目前更糟糕的境況。

    “總之,即刻起,你的命運都和那遊戲息息相關,如能在時限內完成,所有的麻煩都會迎刃而解。”

    我撓頭,頭發真是長得不像話,今天下午非剪不可。

    女人用等待迴應的眼神看著我,眸子頗具穿刺性,似乎能透過我直視對麵的光景。

    我繼續撓頭,頭發的確長得不像話,今天晚上非剪不可。

    “這樣啊……聽起來挺麻煩的。”我說話,但話又不像出自我之口。“怎麽辦才好喃?”

    她深棕色的眼眸遊過一絲驚異,複而清脆的笑了起來,笑的力度越來越大,笑得彎下腰,笑得要用手來配合。夏日暴雨中搖擺的桂花樹大概就這情形。我困惑,不懂她這開心源自何處由何引起。可能是我——也隻能這樣解釋。

    半分鍾後,女人才完全恢複常態:“厲害。慵懶、玩世,果然和說的一樣。”

    “說的?”

    她含笑點頭。

    “看來你的委托人和我非常熟悉了。”

    她未置可否,想必如此。會是誰喃?我下意識地想到了她……

    “知道了,按吩咐做就是。兩周之內,找到一款名為‘格鬥之王1996’的街機遊戲。小時候玩過,有印象。應該沒問題。”我如同核對發言稿的秘書一樣重複著她的話。

    “你很爽快嘛,難道就沒有一點疑問?就這麽信任我?”

    “倒不是爽不爽快的問題,隻是不想自找麻煩而以。”我背向後靠,“當你不能解開一團糾結時,最明智的辦法是能認識它,最體麵的辦法就是承認它。況且你剛才不是說過談話的前提是百分之百確信。假如沒有信任,那麽這些談話也就毫無意義。我想你不是無聊到開這種玩笑的人。若假設你是騙子,我一來無色,二來無財,沒有被騙的資本。”

    她抿嘴淺笑,依舊溫吞吞的看著我,看得我口腔幹澀澀。

    “要是說疑問,倒有幾點。”我喝掉杯中二分之一的咖啡,“首先,你打電話來時,怎麽知道我裸睡?怎麽對我近幾天的情況一清二楚?”

    她左手摸右耳眼淚狀吊墜,看成色多半是鉑金。另外,剛才拿水杯也是用的左手,手表戴在右腕,由此判斷她應該是個左撇子。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中長發向後甩,頗有洗發水模特的風姿,“我說過,我的職業是靈媒師,自然有很多超過常人想象的地方。第三類接觸,通靈,占卜預測……等等,都是我的工作內容。這個世界廣泛存在著現今科學無法解釋的事物。永恆的、重要的東西常常對人隱藏,他們穿著看不見的麵紗。而思想的功能,就是穿透這層麵紗,揭示事物的本質。”

    我咽口唾液,經過喉管時發出意外大的聲響。不知她是否也聽到。

    “所以你就是這樣了解的我:在某個四處掛滿深色布簾的小房間,坐在水晶球邊,嘴裏念念有詞:麻裏麻裏轟……於是水晶球發出光芒,映現出我的活動。”

    她笑,左手勾耳發:“可以這樣認為。”

    “那麽,第二個問題,既然你能占卜,應該會知道:和我同居的女孩——樟腦丸到底去了哪裏?”

    她疊架雙腿,換腿的動作讓我本能的聯想起《本能》中的沙朗?斯通:“你知道。”

    “我知道?”我左手食指放進雙唇中,“難道真的是去了阿爾法城?”

    “對。”

    “真有那地方?”

    她用從容的微笑肯定:“知道量子世界?”

    我點頭,又搖頭:“聽說過名詞,不了解具體含義。”

    “量子世界是基於量子理論所衍生的宇宙觀,諸如量子傳輸、量子多宇宙論、蟲洞和時間旅行等,沒有必要一一詳加說明。簡而言之,我們所存在的世界不是單線性的,它是多重多層平行世界的有機構合。在量子多宇宙論的假設中,所有可能發生的都能發生,隻不過發生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舉個例子,四車道的高速公路,小汽車有小汽車的道,大貨車有大貨車的道,60碼限速和90碼限速道上的汽車自然不會開到一起。大家都照安排好的車道行駛。但是,當小汽車道擁擠不堪,而大貨車道空有餘地的話,自然就會有不安分的小汽車要往大車道走,這就叫‘出軌’。所謂的見鬼、鬼上身、第三類接觸等等靈異事件,就是那一個世界的生物出軌到了這個世界。甚至有人聲稱他們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我們把這種情況稱為‘量子疊加’。

    “英國科幻電視喜劇《紅矮星》裏,男主角阿諾德?裏默碰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己——a?裏默。科幻作家弗裏德裏希?赫伊爾也在他的短篇小說《五人陪審團》裏描述了量子疊加態的雙重性。一場兩車相撞的車禍中,警察隻找到了一具屍體,無法辨認是哪個司機的屍體,而另一個司機則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於是兩位司機的鬼魂看著警察和家人投票決定死的是誰。

    “一個鬼魂對另一個鬼魂說:”是你活著還是我活著,這將取決於他們認為誰活著。‘“

    我又用了5秒時間來消化她的話。想抽煙,摸褲包,可惜一無所獲。

    “我這有。”她會意,從小挎包裏拿出黑色的長條形煙盒,我接過。一行法文,從沒見過的品牌。過濾嘴幾乎和煙身等長。

    “不常抽煙,沒有所謂的煙癮。”她說,“其實煙癮以及酒癮是因人而異的,體內有脫軌基因的人哪怕隻抽一口煙,啜一口酒,都容易成癮。而沒有這脫軌基因的,抽在多的煙喝在多的酒都不會對這些產生依賴。我大概就是這樣。”

    我深吸一口,味道很淡,估計最多不過5毫克。吐出的煙霧嫋嫋消失,和空氣融為一體。抱頭鎖眉:“你幹每件事都這麽追根溯源嗎?”

    “追根溯源?”

    我咂嘴:“會不會做愛時也計算分泌出多少體液,預算什麽時候達到高潮?”

    她好看的笑:“職業敏感嘛。不過非要迴答的話,我可以給出讓你滿意的答案。但不清楚你是否已經準備好考試。”

    曖昧的嘴角同時微翹。

    “迴正題。”我說,“在阿爾法城我也曾碰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按照你剛才的解釋,他就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我’?”

    “reflex.”

    “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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