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了從一種可悲的境地中解脫出來,用意願的力量就可以輕易辦到。

    弗朗茨?卡夫卡曾如此寫道,正好描述了我現在的處境。但問題是,我甚至抬不動腰板,喉管像被人塞入了塊燃燒的橡膠,既腫又痛,還不時伴以帶有鹹味以及焦臭的咳嗽。鼻涕把鼻腔堵個水泄不通,幾乎每隔5秒便會消耗張10*5cm的紙巾。到後來,竟已全然感覺不出“鼻子”這一器官位於麵部中央的存在。

    “處於這樣一種境況,一種特有的動作就是用小手指捋捋眉毛。”卡夫卡張大他仿佛餓了三天三夜,突然發現巨無霸漢堡包的明亮眼眸說。

    樟腦丸去阿爾法城後的第二天(如果這種假設成立的話),我無可奈何的陷入重感冒中。獨身生活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大清早可憐巴巴的吃著冰箱裏剩下的飯菜,以及捏著空刮胡泡罐掉淚……等等等等,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非要限以“最”字,當然是生病。以前看過篇故事,講英國一位獨居老婦人,養了7、8隻貓。有天老婦人突發腦溢血倒家裏地板死了。門窗偏偏又關嚴,這便苦壞了平時嬌生慣養的貓咪。他們找不到吃的,又出不去,最後隻好吃主人的屍體。待人們發現時,貓咪們正在吸食主人的腦漿。我養有小吉,萬一孤零零的死在床上,說不準他會拿我饕餮。預防萬一,便把小吉趕進了客廳。

    打電話請假,老王秘書兼女友的“校園選美冠軍”接聽。

    “抱歉,重感冒了,來不了。”我故意大聲咳嗽,其實用不著裝,本已夠催人淚下或者生厭的了。我想後者的可能性會更大。

    “是嗎,可惜啊……”她語聲無論什麽時候聽起來都嬌嗲得讓人出汗,“那麽,好好休息,早日康複。”

    “多謝。”

    “不用客氣。”而後禮貌的等待她先放下聽筒。

    我眼望乳膠色的天花板,吹出聲口哨,也是在歎氣。十分鍾前吃下兩粒強效感冒藥,按理說應該產生睡意,並且身體確實感覺疲倦,可思緒卻活潑得很。煙自然是不能抽了,為避免胡思亂想,我翻看本時尚雜誌,有一欄寫著:章魚的睾丸藏在頭部裏麵,而藍鯨的陰莖平均長度達3.3米……房間安靜得落下粒灰塵都能準確無誤的震蕩耳膜。我決定放些音樂,起身下床順便添水。打開公司從日本走私來的索尼cdp-cx455小組合(能同時裝下400張碟片的黑色怪物,並可以快速找出所要的播放的cd,真是單身漢的福音),進價2萬5千日元,折合人民幣2000不到,賣出卻高達4000元,所謂暴利就是這樣產生的。選定張學友《熱》的專輯,正符合今年夏天暴熱的天氣。聯想價格上漲了15%的空調,原來利潤也會隨著溫度升高。熱辣辣的音樂從“黑色怪物”兩張大口濺出,強勁的節奏充溢整個房間。治療感冒需要活力。

    最近36個小時都未夢迴阿爾法城和“蛋撻”,似乎“入口”並非時刻都為我開啟。前幾次之所以能夠進入,有可能是受某種神秘力量引導,如同當我頭腦亂作一團時,會有什麽東西敲擊後腦一樣。

    躺迴床鋪,閉目合眼,張學友唱到了《如果這都不算愛》,淡淡浮現起樟腦丸的胴體。她隻穿寬鬆男式襯衣的苗條身段,宛若站不穩的貓仔,似乎隻消一陣風,便可將其吹為委地的塵埃。弄得我肩頭濕潤的溫軟唿吸,嬌小耐看的乳房,跟腱上提,十足春天裏蹦出的第一隻小鹿般的長腿……越勾畫越清晰。

    我突然害怕起來,怕再也見不到她,或者隻能在夢裏相會,並且是僅限於大熒幕上的相見。我明白我對她的情感已經隨思念加深,或者神化。她到底什麽吸引了我喃?

    “孤獨。”——有個聲音從空氣裏傳出,是那個沙啞、低沉,像戴著口罩發音的男聲。

    我投目四望,當然不能指望用視覺來捕捉音波。

    “對,是孤獨。”我對“他”,更是對自己說。

    我們用厚厚一層透明的物質將自己嚴遮密裹,形成堅硬的外殼,旁人無法鑽進內核,自己亦進不到旁人體內。拒絕流露感情,拒絕付出。哪怕同床,也會異夢。沒有人了解、也不渴求別人了解,自得其樂的生活、經營一份外殼下的小天地。孤獨成為必不可少的養分。19世紀的契科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預言,21世紀的現代人實現。

    長大了,卻不是我希望的我。

    我丟掉了童年,就像彼得?潘丟掉了影子。

    2.

    然而倒黴事並不隻重感冒這麽簡單。

    吃下藥睡到夜裏十二點,突如其來的病症又突如其去,之後睡眠便成了奢侈品。我連續30秒瞪大眼睛失卻焦點的看著天花板,房間因過於安靜而顯得分外喧囂。心跳聲、肉眼難辨的微粒碰觸聲、電流的脈動聲、塗料受熱膨脹的龜裂聲……密密麻麻宛若彪悍的匈奴兵踏著鐵蹄攻城略地聲聲入耳。

    我試著追尋適才做過的夢,然而因過於淩亂終究未能拚接,如同不能把東邊的地平線和西邊的地平線連成一條直線一樣。甚至於是否做過夢都已模糊了。

    由於實在無事可幹,便打開燈興手拿起一本書打發時間。英國人將這一舉動稱作“kill time”,就此而言,我委實算得上誅殺時間的個中高手。

    “普泛所謂經驗的思維之公準……”我低聲念叨著,可又有誰會聽喃?“(一)在直觀中及在概念中,凡與經驗之方式的條件相結合者,為可能的。(二)凡與經驗之材料的條件——即與感覺——相結合者,為現實的。(三)在其與現實事物連接中,凡依據經驗之普泛的條件現實之者,為必然的(即其存在為必然)。”可能的、現實的、必然的分別在下麵畫上黑點以示強調。

    “康德啊康德,你怎麽老愛詰牙坳齒?難道德語哲學就是為了把一個頭弄成兩個大而存在?”我看著康德的肖像說,扣合書,放在曾經躺有樟腦丸的枕頭上。

    《純粹理性批判》認為的“現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稱之為“地獄”,到了屠格涅夫那裏,就成了“幻滅”,而我們習慣認為是“絕望”。於是得出“普泛所謂的經驗之公準”,即“現實”=“絕望”

    ok,這樣一來,困意就像舊時隆冬的裹腳布,纏得又厚又重,斷無出頭之勢。我徹底放棄了睡眠,抑或睡眠完全拋棄了我。總之,翻身下床,走進廚房,為自己斟滿一杯新補充的紅酒,冰也懶得加,溫吞吞的大喝起來。三口下肚,餓意來襲,洶湧的胃液簡直快把胃消化掉,餓得難以忍受。我恍然發覺,從身體不適到目前為止,吃下的東西僅有四顆強效感冒藥。打開廚櫃,除了調味品,便空得和此時的胃一樣。再找冰箱,長舒口氣,還剩有一打雞蛋和六根脆皮腸,想必是樟腦丸買的。那罐咖啡依舊安穩的呆在儲物架上,看著看著,難免徒生陣陣酸楚。我耐心的煎了五個雞蛋和全部脆皮腸,邊啜酒邊狼吞虎咽的塞進胃袋。小吉聞到香味,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沿腿間繞來繞去。我給了他一根脆皮腸,還倒了點酒在他餐盤裏。

    “好吃。”我用右手食指抹去沾嘴角的食物殘渣。

    “好吃。”小吉微笑著讚同。

    窗外延綿幾分霏霏細雨。怪事天天有,今年特別多。悶熱的七月最後一天,終於下起了雨。不是情理中的盛夏暴雨,居然是意料外的初秋煙雨。我走到陽台,伸出身子,清風撲麵,混合雨滴拍在臉上,伴著三分醉意,異常涼爽怡人。迴頭瞄眼掛鍾,正好淩晨一點。

    “應該出去吹吹風。”我捏著下巴對自己說。

    穿過一條主幹道,便是店鋪鱗次櫛比的商業街。雨毫不停歇、執著的下著,把一切都衝刷得閃閃發亮。運動衫業已濕透,粘乎乎的與皮膚混為一體。可惜擋風鏡沒配置雨刷,我隻好取下夾在衣領。擔心路滑,車速較慢。身邊間或駛過汽車,甚至燒天燃氣的出租車都可以輕易的超過我,自尊心被損傷得抽筋。於是不管不顧的掛擋,擰動加速杆。引擎靈敏的作出反應,狂吼亂叫。眼前頓時一片冰淇淋丟進奶鍋加熱的景象,延綿細雨竟也拍得臉麵生痛。據說在風速20公尺的風中,風速每增加1公尺,體感溫度就會下降1度。

    似乎有警笛聲從脊背後傳來。

    我扭頭凝目,果然不假。一名交警正騎著雅馬哈15警用摩托追趕。見我注意到了他,做出靠邊停車的手勢。

    真是活見鬼,淩晨一點過,且飄著越下越大夜雨的街道,鬼使神差的不知從哪裏鑽出了交警。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我照他的要求靠邊停車,他很快來到我麵前。二人都未熄掉引擎,兩台摩托閑聊般發出低沉的轟鳴。但願我與他也能如此友好。遺憾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否則就沒有“事與願違”這一詞匯了。

    “跑什麽跑?跑得了嗎?”交警拖拉著睡眠不足、半代沙啞的粗嗓門說道。看上去還極有可能便秘,因為臉色不大好,口臭。而碰上這類人往往是最麻煩的,形同和更年期的婦女打交道。

    “這不是停車了嗎?”我報以緩和氣氛的微笑,幹脆熄滅引擎,好歹有一輛車安靜下來。

    “急什麽急?急得來嗎?”他言不搭調,大概是想說“便秘是急不來的”。

    他敲了敲頭盔:“怎麽不戴?”

    我無奈的攤開手,懶得向他解釋。若是說“因為女友死於空難,所以我也不想獨活,故意飆車不戴頭盔找死”雲雲之類的話,想必他會先於將我送進警局之前,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外加超速行駛,後果很嚴重。”“便秘”摘下頭盔,短發活脫脫像發育不良的稻子,慘遭蟲害後,半死不活的依附在腦袋頂。如此看來,這也成其為我不戴頭盔的潛在原因。

    “還沒有車牌,更不用說入城證,甚至連駕照也沒有吧?”——這點還真讓他說中了——“便秘”右手托腮,左手叉腰,繞著我和本田cbr600f走來走去。

    “倒是輛好車,走私來的吧?”細細打量一番摩托車後,揚臉瞥視我,“我也是個機車迷,看不出來吧?”

    我咂舌:“確是如此。”

    “不過,該處理的還是要處理,沒有駕照吧?”

    我繼續攤開手,繼續咂舌,繼續重複同樣的四個字:“確是如此。”

    “那麽,請出示你的身份證。”他深深的打個哈欠,眼角擠出的淚水和同臉上的雨水順高顴骨的臉頰下落。

    “那麽,”我說,“你洗腳時穿襪子嗎?”

    “怎麽?”“不穿是吧?那請你好好看看我。”我雙手舉過肩站定,緩慢的360度旋轉一圈,“有見過穿著運動衫、籃球褲、帆布鞋的單身男人,半夜出門飆車還帶著身份證的嗎?”

    “說得也是。”“便秘”像吸食雨幕般打起第二個耗時3秒半的哈欠,“那麽,請你跟你迴派出所。”

    “不用這麽客氣,喝茶就免了吧。不如去我家喝酒?”

    “對了。”他如緝毒犬嗅到了海洛因,突然振奮起來,“還喝了酒的吧?來測測。”他從後備箱裏拿出酒精監測器,“對著塑料口吹氣。”

    言多必失,特別是在哈欠不斷、便秘連天的交警麵前。

    “果然。”他察看檢測數據,“剛剛超標。”取下一次性吹口氣,扔進身後的垃圾桶,將檢測器放迴後備箱。就做事來說,手腳倒很麻利。

    “你因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他戴好頭盔,用事務性的口吻下言,複而卡了殼般邊敲頭盔邊說,“第多少條來著?管他的,反正違法了,治安拘留15日,機車暫時扣留,直道證件辦理齊全。”而後狡黠一笑,“當然,想提前出來是完全可以的,不過需要打點……懂我的意思?”

    我自然明白。

    “不過今晚是呆定的了。要我叫警車拉你還是自己跟著我走?”

    我沒有絲毫快感的大笑起來,笑得如此迅猛,以至於要不斷敲打摩托車真皮座墊才稍以緩解。“便秘”目睹我的舉動,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大笑。捷克語有個叫“利托斯特”的形容詞,用來解釋我現在的心境絕對在精辟、微妙不過了——突然發現我們自身的可悲境況後產生的自我折磨狀態,這便是“利托斯特”。

    來到派出所後,“便秘”守著我寫材料,不外乎就是把方才的詳細經過反映給紙張,紙張再反映給上級。高中時與搶我自行車的不良學生打架,因此進過一、兩次派出所,若說經驗,多少還是具備一點。值班室裏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見“便秘”領著我來了,寒暄幾句了解情況後走出門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便秘”泡來兩杯茶,我道謝。又問我抽不抽煙,沒等迴答便兀自掏出包“陽光驕子”,悠哉悠哉的吞雲吐霧。掛鍾時針轉了六分之一圈,有600秒誰也沒吭聲。

    “給。”我寫好了材料,端起茶水,吹開浮麵上的茶葉。

    “便秘”把煙頭碾死在玻璃煙灰缸中,睡眼惺忪的大致瀏覽了材料。確認沒出入後,拉開辦公桌抽屜放好。

    “看材料工作那一欄裏寫的是‘自由職業’,具體是幹什麽的喃?”“便秘”問。

    我打個哈欠,啜口茶:“撰稿。”沒必要和他多費唇舌,何況本來就是做的違規違法生意。

    “是嗎?我讀中學那會兒也想當作家來著,看了韓寒的《三重門》,特別有衝動,寫了本《四道閘》,投給《萌芽》雜誌社,結果屁也沒有聞到一個。”“便秘”似乎沒了瞌睡,“那你都寫了些什麽?”

    “零碎的文章。”我開始瞎掰,“賺錢嘛,什麽都寫。玄幻、兇殺暴力、情色、影評……反正全是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對!”“便秘”右手食指敲擊桌麵說,“全是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網上流行的文章也就那麽迴事,今天追捧‘和空姐同居的日子’,明天就冒出個‘和護士共處屋簷的歲月’,盡搞些製服誘惑想入非非的標題吸引眼球。搞不好還會出現‘我的野蠻女警’……再說說玄幻小說,統統都是看了開頭就能猜出結尾的俗不可耐的垃圾。明明很簡單的劇情,十來萬字就可以交待清楚,偏偏東加個人物西添個情節,動軌就要上百萬。這點倒和香港漫畫有得一比,情節突兀、故事拖遝,完全是想象力枯竭、在廁所裏造就出來的產物。女人、以及假扮女人的男人寫出來的就是些沒腦子沒胸部沒性器官,或者露乳房露大腿露生殖器的韓風、肉風小說。語言要麽市井,痞氣十足,要麽用些什麽電腦符號。總之,這年頭的中文寫作遍布垃圾,也不知道是造垃圾的人太多,還是吃垃圾的人太多。”

    也不知道是造垃圾的人太多,還是吃垃圾的人太多——這句話委實不俗。

    “我有個同學是做刑警的,上個月隊上破獲了件案子。”“便秘”又點起支煙,茶基本未動,“前段時間報導的連環殺人案,看了吧?”

    我點頭。

    “便秘”終於端起茶杯喝上一小口:“一年之內接連謀殺7名婦女,年齡跨度從16歲到50歲,職業從公務員到妓女,作案手段頗有宗教意味,並且手法高妙,沒有指紋沒有線索,總之,沒有留下半點蛛絲馬跡。每殺一個人都會在牆壁和地板上用血寫出殺人原因,感覺是模仿電影《七宗罪》。看過那片子的吧?”

    我依舊默然點頭,取下夾領口的擋風眼鏡放旁邊。

    “公務員是‘貪汙’,妓女當然就是‘淫蕩’。學生是‘謀殺’,因為那16歲的女孩背著父母當夜總會陪酒女,小小年紀就墮胎4次。後來被嫌疑犯割掉大腿和腹部的肉……以及乳房。留血過多而死。”“便秘”歎息一聲。

    “幹嗎要割肉?”我問。

    “常言道,孩子是媽身體裏的一塊肉,她墮過4次胎,自然也就被割下4塊肉。”“便秘”拿支辦公桌上的圓珠筆搔頭皮。

    “哦。”我也抽出支煙點上。

    “公務員是被綁在椅子上,用鈔票堵住唿吸道活活悶死的。妓女挺慘,被日本長刀從陰戶刺入,穿過乳房破胸而出。還有個女模特,被割掉了耳朵、鼻子,罪名是‘虛榮’,就這兩點來看,確實是受了電影的啟發。嫌疑犯承認自己是密教成員。德國有拜撒旦會,日本有奧姆真理教,中國有法輪功,美國的邪教更是數不勝數。這年頭,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便秘”繼續喟歎,“女毒販是體內注入了大量的海洛因,中毒死。女醫生先被切開小腹,用劣質藥品包紮後,慢慢感染化膿而死,因為她賣假藥。這兩個還算是惡有惡報自食其果吧。還有個女教師,被嫌疑犯逼迫不斷的在跑步機上奔跑,又不給水和飯。沒有食物的情況下,人體極限耐久力是7天,而沒有水的情況下是4天。當然,也有個體條件好的會超過這個數據。但不斷運動的情況下,完全空腹後,頂多12個小時就會脫水而死。”

    “怎麽他全殺女人?”我喝口水,白色日光燈渲染下的光景同太平間無異。

    “仇視女人唄。”“便秘”撚死煙頭,添嘴唇,“逮到了嫌疑犯,你猜是個什麽樣的人?要真是個窮兇極惡的變態殺人犯,多多少少心裏還會有所安慰。問題就在於,他竟然是個文質斌斌的軟件工程師。34歲了還是獨身,為人謙和,生活低調,平時除了工作,就是窩在家裏上網。誰也想不到這樣的人會是連環兇殺案製造者。本來還要對一個13歲小女孩下手,被我們收網當場逮捕。”

    “收網?就是說早有線索了?”

    “那還用說,你以為我們警察是幹什麽的?”“便秘”一臉得意,“城市越現代化,城市人的生活就越加透明。你看看大小街頭遍布的電子眼,各種場所的監視器。上網更不安全,我們的可有二、三萬的網絡警察,隨時監控網絡訊息。還要擬建指紋庫,總之,一句話——一切盡在掌握中。當然,發生這樣的案子確實影響夠大,為此,上麵下了死命令要求一個月內必須結案,結果12天就搞定。為什麽這麽快,當然是有所謂‘線人’、‘內報’的存在,像電影《無間道》一樣。”

    “像電影《無間道》一樣?”我疑惑的重複。

    “當然,要不你以為我們警察是幹什麽的?”“便秘”翹起二郎腿,身體向後仰。

    “哦……”我不免欽佩,“打算把這寫成小說?”

    “聰明!”“便秘”打個響指,笑著看我臉,恢複坐姿。“我嘛,隻是個小警察,警校畢業出來被安排到小城鎮上崗。以前總聽人說‘警匪一家’,到了那以後才叫開眼。警察局裏刑警大隊的隊長,竟然是盤踞當地流氓幫派的大哥,操縱該幫派做建築生意,每遇政府招商競標,必然會先恐嚇其他競標者,然後以低得驚人的價格拿到土地或者建設項目。”

    “這就是所謂的‘圍標’吧?”我說。

    “便秘”點頭,拿支香煙磨蹭鼻孔嗅來嗅去:“越是所謂的小地方、二級市場就越亂。貧困縣、貧困市最不貧困的就是政府辦公大樓,窮山惡水裏最該富裕而又最不富裕的就是學校。那種地方,膽子越大心腸越黑的人是大爺,老老實實本分做人的是奴才。善有惡報,惡有善報,黑白顛倒。這是最好的時光,它可以直引你去天堂,或者相反的方向。”

    “狄更斯《雙城記》?”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很耳熟。

    “便秘”嘴唇左右均等的拉開,點燃煙:“這年頭,經濟發展了,人卻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上個月處理件案子,一輛灰色馬自達6撞倒路人,司機停下來查看情況,傷者還有口氣,可他卻調轉車頭肇事逃逸。後麵的情況就啼笑皆非了。肇事車逃逸過後,那躺馬路上的傷者竟然接連被5輛車碾過,變成張肉餅。事後,問及相關事故人,統一口徑‘沒有看見,不知道碾到了人’。他媽的平時一顆石頭崩到車盤司機都有感覺,從一個人身上碾過去竟然‘不知道’。調查時,也沒有人願意作證,盡管周圍很多人都目睹了當時的情況。據說東京、紐約和倫敦被稱作世界三大冷漠都市,我看這座城市也好不到哪裏去。搞不懂為什麽經濟越發達,人卻越冷漠。而我之所以對文學抱有熱忱,就是因為它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考和避世的場所。當然,我所指的文學顯然是要和當下流行的快餐文化垃圾文字區分開的。我隻看經典。”

    “換句話說隻看死了30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暗笑,想起《挪威森林》中的對白。

    “對,比如魯迅、李敖、王小波。”原來李敖在他眼裏已經入土多年。

    “可王小波死了才不過9年?況且李敖還在世啊?”

    “對於王小波那樣的作家可以寬大處理。至於李敖,我是指他下麵死了差不多有30年。”

    不知道素來以性欲勃勃生殖器健碩自誇的李大師聽後會作何感想。

    “警察其實很苦的,特別是小警察。幹事拚命上前,受獎拚命靠後。”“便秘”道,“可你們這群‘刀筆吏’卻捕風捉影聞風而動,在網絡上說我們這個地方不對那個地方有問題,搞得一群小憤青們警察讚同的,他們就反對;警察反對的,他們就讚同。比如,叫你不要酒後駕車是為你為大家好,罰你點款扣你點分就叫囂警察搶人,你怎麽不敢攔特牌車啊?是啊,我怎麽不敢攔特牌車啊?因為我隻是小警察。特牌車是什麽東西,哪怕他闖紅燈衝收費站開國道我們這些小警察也隻好幹瞪眼。小地方熬了半年,好歹托了點關係調迴市裏,和女朋友結束勞燕分離……”

    我忍不住說出口:“你有女朋友?”

    “當然,否則怎麽會便秘?”——果然在便秘,但二者之間似乎沒有什麽直接聯係。

    “高中同學,在一起差不多快5年了,打算北京奧運時結婚。”“便秘”用小指揩眼屎,拿下來細看了會兒分泌物,然後輕輕吹去,“沒工作時是個很溫柔的姑娘,工作一個月後性情大變,時不時的要發些無名火。要麽拒絕和你親熱,要麽迴家就尋著事吵。還好睡一個晚上就恢複正常。有天夜裏,莫名其妙的突然哭了起來,問她原因,總推托說工作壓力大。如此,每逢她發無名火,我就便秘。”

    “哦。”我表示同情。

    “她工作壓力是挺大,但誰沒有壓力?人一進入社會,就要參與到角色分配中去,扮演好你應扮演的角色,做好你分內的工作。比如,我是交警,就要逮你這些不遵守交通規則藐視道法的人。否則,就是失職。上麵大會小會的開,一個政令下來,哪怕淩晨,哪怕下雨也要出外巡邏。完不成任務,達不了指標,就直接和薪水掛鉤。所以,現在需要你在拘留室呆一晚上,沒有怨言吧?”“便秘” 麵帶詭異笑道。

    原來我成為了他薪水的一部分。

    跟著“便秘”走進拘留室。陰冷的走廊,陰冷的階梯,雖然翻新過,雖然過道點著形同螢火的燈,卻依舊不自在。也難怪,沒有人會對拘留室產生好感。其實還喜歡和“便秘”談話,正如我無所事事時,喜歡往間或飄來白色垃圾的河裏扔小石子一樣。我專挑那些垃圾打。

    “門不關,這樣你不會有囚禁的感覺,明早我再來看你,到時打電話給家裏,叫他們來領人。”“便秘”說,“怎麽樣,有家裏人吧?”

    我攤開手,做出無所謂的體語。“便秘”轉身離去。皮鞋蹭地的聲音逐漸模糊。

    我躺在又硬又冷的小床上,衣服騰起股雨水的味道,洗衣粉的殘香也隨之暗暗生味。腦海裏掃過卡夫卡《審判》和《城堡》中描述的語句,卻無任何具象的東西堪以構築。即使沒有風扇(當然更談不上冷氣),也未覺得悶熱。大概這裏唯一的好處就是涼快。不過,冬天又怎麽辦喃?罷了罷了,反正是一晚,不至於還要在這裏過冬。空氣裏飄忽著混濁的黑暗,並非整體的黑,而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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