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拂著海浪,一波一波地疊向岸邊,我覺得很冷,冷得發抖。

    莫紹謙好像完全不為之所動,他就站在沙灘上,無數浪花碎在他腳前咫尺。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袖,仿佛黑色的羽翼。因為高,我從來都是仰視他,現在他站著我坐著,我更是仰視。

    “你看什麽?”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不冷不熱,我一直懷疑他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都沒有迴頭,就知道我在看他。

    我含含糊糊的說:“我在看----,你在看什麽---”

    他迴過頭來,忽然對我笑了笑,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它黑了。他伸手指著燈塔的方向:“很不錯的天然良港,對不對?”

    這就是普通人與資本家的區別,資本家無時無刻不在想賺錢,而我這種人,永遠隻能惴惴不安的猜著他的心思。我一點也不懂港口,更看不出什麽事良港。

    “當年我的父親就是看中這裏,希望做一個油輪港。因為在附近沿海的省市,已經有了幾個大型的深水港,所有從印度洋來的國際油輪,將比到寧波更節省航線。”

    我有點聽不懂,但他聲音中有種譏諷:“四十萬---不過是區區四十萬。我父親那樣信任你爸爸,你爸爸卻為了四十萬就出賣了他!”

    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就是這片大海,原來就是在這裏,我們的上一輩開始了恩怨糾葛。

    “前期工程已經開始,而他們煽動村民鬧事,抗議油輪碼頭會有汙染,然後說服政府改變規劃,重新選址建碼頭。一環套著一環,計劃真嚴密對不對?我父親冒著酷暑飛來飛去,試圖阻止或改變這個進程,最後他倒在機場裏---在沒能張開眼睛。”

    “最終在離這裏二百公裏的地方新建了油輪碼頭。招標被獨攬,整座島變成了一座大油庫。整個投資比我父親當年的標底還要多出幾個億,在商言商,這一仗他們贏得真是漂亮。

    “每當走到這裏,每當看到這片大海,我就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原諒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

    我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因為我父親,他永遠不打算原諒我,所以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他的眼中有閃動的淚光,或許是我看錯了,因為他很快轉過臉去。麵對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波浪的聲音像是一場疾雨,刷刷輕響著。

    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又高,又遠,天與海都是遼闊的背景,而他隻有孤零零一個人。

    我

    說不出來任何話我從來沒有想過太多,我一直都覺得他是最恨我的那個人。可是他的手機裏隻有我的照片,那還是我睡著了他拍下來的。

    我還記得他給我吹頭發,那樣暖的一點點風,拂在我的臉上,我一直以為,那是做夢。

    他極力的壓抑,壓抑到我都覺得絕望,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比我更絕望的原來是他。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而他隻是看著海麵。我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麽樣的一種感情,從前我恨他,單純而純粹的恨他,後來我們相互厭憎,都希望對方可以在自己麵前死掉,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麽。我愛過蕭山,那樣深沉那樣無望,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命運的灰燼。

    而我和莫紹謙,或許隻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色發白,大海漸漸露出它廣闊的天際線。海和天的分別減減明顯,大還是深藍幾乎墨黑,而天空是墨墨近乎深藍。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我的腳踝腫到老大,根本不敢落地。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我凍得都麻木了,試圖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都是徒勞。他終於走過來,在我麵前蹲下。我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可是總不能在這裏坐一輩子。我被他背在背上,背迴別墅去。海浪還是一聲迭一聲的壓上來,身後的沙灘上隻留下他的腳印,清晰的烙在濕沙裏,然後被海浪漸漸舔舐幹淨,再也看不見。我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的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我的腳用冰塊服了大半天,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莫紹謙去買了正紅花油,擦得我淚眼汪汪,她的手不是一般的重。

    可是不知道是正紅花油有效果,還是他那手重的按摩有效果,到晚上的時候我的腳終於敢落地了。

    但我感冒了,在海邊被凍了大半夜,可是隻是嗓子疼,第二天起來就頭暈發燒咳嗽,窩在床上軟綿綿像是煮熟的麵條。莫紹謙很快被我傳染,我們兩個各自碰著大杯子喝衝劑,然後根本懶得去買菜,隻是煮白粥來吃。

    沒有任何佐菜的白粥其實是甜的,我喝了三天的白粥,幾乎喝得都快升仙了,感冒終於有好轉的趨勢了。吃過感冒藥做什麽都暈乎乎,我一時勤快把莫紹謙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結果把他的錢包也洗了。

    莫紹謙午睡起來的時候,我正把濕透了的鈔票

    貼得滿落地窗玻璃都是。

    我對他訕訕地笑:“銀行卡估計沒有事……”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裏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女孩子。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上曬幹,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到窗台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許已經遲了十餘年。莫紹謙沒有迴頭看我,他隻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係。”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占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隻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許這裏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宜熬夜那個,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麵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麵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是一場交易,那麽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隻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遊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蠣。這些東西每天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係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麵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裏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係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的事情。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床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床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然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

    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床裏麵挪了挪,問:“你怎麽不睡?”

    他通常並不迴答我,隻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再房間裏。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然聽得到隱約的海浪聲。臥室裏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唿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迴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台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浪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裏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製家具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有點上一根,於是問:“你怎麽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抽支煙。”

    我磨磨唧唧蹭到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他在黑暗裏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的肌肉。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煙灰缸裏,“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麽味道?”

    我沒有說話,隻是抬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願地主動吻他,不沾染情欲,沒有動機,隻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麽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裏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地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確實

    獨自一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閑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象的碼洋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如釋重負?也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直到現在還有些迴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我真的累了。

    我們迴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春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迴學校去吧。”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有個化工項目,正好談得手頭七七八八,你可以直接拿過去餘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麽特別的表情語氣也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們行李箱裏,你合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站在那裏雨絲濡濕了我的頭發,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騰空而起,噪音裏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出變得不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他稍微地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找我了。”

    他轉身上了車,司機雨傘,顛倒是非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野裏,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幕裏。

    我看著我腳邊小小的旅行箱,雨水絲落下,它上麵全是一層晶瑩的水珠,這隻箱還是莫紹縑買給我的他說女孩子用剛剛好,正好裝下衣服和化妝品,其實莫紹縑買給我的真的很多,這三年我擁有所有最好的一切,在物質上的。所有東西我都留在公寓沒有帶走,當時我一心隻要擺脫與他的關係,再不願意與他有任何交纏。

    我柃著行李搭機場快線迴學校,中間要換兩次地鐵,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人也並不多。車廂裏難得有位置可以坐,我這才想起拿手機給趙高興打電話

    :‘合同我簽到了。“趙沒有我想想象中的高興,他隻是說:“童雪,謝謝你,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我的心猛然一緊,我問:怎麽了?“我追問他幾遍,他隻是說:你迴來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鐵就打車迴學校,出人意料悅瑩盡然在寢室裏。她一見到我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捶著我的背說“這幾天你跑哪兒去了,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擔心死我了。”因為怕輔導員發現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濱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一個多月沒見,悅瑩似乎一點沒變。我又驚又喜的抱著她:你怎麽迴來了?“先別說這個,我正想吃西門外的烤魚,又沒人陪我,走,快點,我們去吃烤魚!”她拖著我跑到西門外去,等到香噴噴的烤魚上桌,她才似乎異樣輕鬆地對我說“我跟趙高興分手了。”我驚的連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連聲問:為什麽?:“我爸得了肝癌,現在是保守治療,醫生不推薦換肝,說是換肝死得更快。”我傻傻的看著她。她語氣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我那暴發戶的爹還一直想要瞞著我,直到我發現他在吃藥,才知道原來他病了快半年了。”我握著悅瑩的手不知說什麽才好。“我迴家一個多月,天天跟著他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這種累不說身體上的,完全是各種各樣的壓力,那麽大一攤子,公司內內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現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我媽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為他會娶別的女人,所以我拚命花他的錢,反正我不花也有別人花。我就是敗家,我就是亂花。二十歲的時候他問我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說要直升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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