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璿由丫鬟扶著,坐入宮門之外的馬車,眸中醉意消褪的幹淨徹底。術國人善飲,豈會這麽容易就喝醉?

    有些事,不必說出口,才能證明其真實,偏偏那些無意間流露的端倪,亦可以令人窺探真相。

    “他快愛上她了。”他垂著頭,微微闔上雙眼,神色莫辨,低低說道。

    男人自然也有嫉妒,就連高高在上的天子帝王,也無一幸免。而越是在乎,便越是關注。

    他拿下身上的鬥篷,雙拳暗暗一收,他隻是在試探,到底這位淡漠的天子,是否也會有動心的可能。

    很多事,並不在算計之中,算不到開始,也算不到結束。

    譬如,感情。

    清翡宮內堂之內,她已經小睡了片刻,卻被殿前的喧鬧吵醒,還未起身,便見到那個人,已然走入她的房內。

    他的薄唇微微泛著妖異的紅色,原本俊美溫潤的五官,此刻看來,卻是帶著幾分獨特的誘惑。

    他眯起雙眸,仔細打量著麵前並無驚愕神色的女子。那種眼神,不再是平日裏的溫暖和煦,而帶著一絲絲的突兀和邪肆。

    她隻穿著白色裏衣,青絲在突襲的夜風之中飄揚,隨即暗暗垂在胸前。她安靜地站在不遠處,凝視著他,卻遲遲沒有伸出手,要扶他一把的意思。

    “皇上,你怎麽了?”她淡淡問道,隻是那閃爍在眸中的,已然成了笑意。

    “醉了。”他揚起嘴角的笑,漸漸逼近她,眼眸之中的璀璨,仿佛是星辰,閃亮了天際的星空。

    她自然看得到他的醉意,但也更相信,他所說的醉了,不過是她眼中的微醺而已。

    他行事作風,向來嚴謹。絕對不會,令自己失去最後的理智清醒。因為他需要,時時刻刻保持求勝的心。

    他絕對不會有,斬斷所有退路的一天。

    “皇上為何而醉?”她揚唇一笑,黑眸之中零星燦爛,明亮了她的眉眼。

    他就這麽將她圈圍在雙臂之中,眼底是類似專注,類似唯一的神情,薄唇輕啟,隻道。“為你。”

    她微微蹙眉,嘴角掛著的笑意,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希兒聽不明白。”

    “你一向聰敏,如何會不明白?”他扶弄著她的順滑青絲,輕柔卷上纖長手指,眸中染上些許熾熱。

    她的眼眸一分分暗沉下來,再無任何笑意,她說得認真,神色惆悵,像

    是任何人都不能懷疑她的真心。“希兒隻知,自己看似受到百般疼愛,卻從未走入皇上的心中。”

    “你果然跟她們不同,她們隻想著要朕給的名分和榮耀,要寵愛,要財富,卻從未想過,要走入朕的心中去。”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眸光一暗再暗,此時唇角翻卷的笑意,在納蘭希眼中,卻有些許苦澀的意味。

    納蘭希眉目清明,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在乎那些。但是,他仿佛給了她一顆甜美的糖果,令眾人豔羨不已,但殊不知在美麗的糖衣包裹之內的,卻隻是一顆空心。他的心思,她終究隻能揣測,他從未坦誠過一次。

    “縱然有三千後宮又如何?”他脈脈凝視著她的容顏,長指有些不受控製一般,輕輕劃過她的眉眼輪廓,低沉溫醇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朕終究還是一個寂寞之人。”

    他又是在攻破她的心防麽?他麵對她時,才會透露的些許軟弱和孤獨,也許隻是一頓豐盛的誘餌,試圖令她迷失其中,不能自已吧。

    “小希,朕在你麵前,就算可笑,那才是真正麵目……”

    他是依賴著醉酒的借口,才向她說出這一番掏心掏肺的話語?納蘭希察覺到他身上檀香和酒香混合的氣味,將他扶到床沿,低著頭,替他更衣。

    她有些無奈地笑著,隨口說道。“別人說,男人的酒後之言,根本不可信任。希兒還是早些服侍皇上歇息吧。”

    若她隻是一些甜言蜜語,就迷得團團轉的女子,她也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對方果然不再開口,她安靜地替他拉上絲被,卻沒有隨即躺下,隻是輕輕倚靠在床頭,眼前,卻又開始浮現,今日見到納蘭璿的那一麵。就算見到他朝著自己微笑,似乎他沒有任何的遲疑躊躇,她也很難忽略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

    她暗暗垂眸一笑,從腰際的錦囊之中,摸出一顆果糖,放入自己口中。滿口的甜蜜,才能驅趕心中,太多太多的苦澀。

    她始終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已經恢複了六歲之前的所有記憶。就連納蘭璿,也不是例外。因為,那份記憶,已然成了一種不堪的恥辱。

    如果可以,她寧願生生抹去那段記憶。那比蠱毒更加痛苦,更無法選擇的苦楚,在每一個深夜,都在骨肉之中升騰,蔓延四溢。

    就在一個平靜的午後,一場小憩,仿佛午夜夢迴一般,她全部記起來了。

    她輕輕闔上雙眸,她清晰地看到,那個俊逸高大的男子,坐在馬背之上,朝著娘親伸出

    手,娘親笑著握住他的手,一躍而起,火紅的裙擺,飄蕩過她的眼角,她興奮地鼓掌,替他們叫好。

    快意恩仇,肆意馳騁,眼前的爹娘,快活似神仙。

    一圈已盡,她昂著頭觀望,隻見他躍下馬來,將小小的她懷抱在雙臂之中,暢意笑道。

    “我們的小希,想騎馬嗎?”

    “自相……”馬背之上的紅衣女子,眉目之間,閃爍著耀眼的溫暖。“小希還小。”

    “娘,我不小了!”見娘親還有遲疑,她自然知道是最疼她,她輕輕磨蹭著他的手臂,貓兒一般,撒嬌道:“爹……”

    “月兒,你看——”他哈哈大笑,那濃眉,那星目,那笑意,在陽光之下,刺痛了她的雙眼。

    “好,我們小希說的,爹都答應你。”他抱著她上了馬,馬鞭揚起,馬兒狂奔,她迴過頭,見到緊緊環住爹腰際的雙手,是娘親的。

    她感到再滿足不過,倚靠在爹的胸膛之前,笑彎了嘴角,一圈一圈的尖叫大笑,一次一次直唿不過癮。

    終於,她累了,乏了,昏昏沉沉被那個男子,抱入偏殿之內,摸到柔軟的被褥,她才閉上雙眼。

    “我看不盡然,公主那麽看重駙馬,自然會讓駙馬當這皇帝。公主這六年來,遲遲沒有稱帝,我想便是因為駙馬的緣故。”

    “公主也是女人,她自然最想擁有的,是和駙馬,小公主在一起的平靜生活吧。”

    “唔……好吵……”她呢喃著,張開雙眼,望著站在門口的兩個宮女,她們在說什麽?皇位嗎?

    “小公主,你可千萬不要說,這些話是奴婢們說的。”她們跪在她麵前,臉上的緊張神情,令她感覺到事態的嚴重,她隨即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其實,她年紀雖小,但也看得出些許端倪。

    從那雙緊扣住爹腰部的柔荑,她便看得出來,娘親有多麽愛他,有多麽害怕失去他。在外人看來,她是神話一般存在的術國女神,能文能武,關懷百姓子民,為過沙場點兵。但是他們卻從未見到,女神如同平凡女子一般的笑靨,隻因身旁那個男子。

    她沒有睜開眼眸,沒有從那個年幼的明月希的記憶之中,抽離出來。

    她最終見到的,便是結局。

    那是她見到過的,第一次混亂。她不明白,為何宮中已然亂成一團,為何眾人麵孔之上,都是那惶恐害怕的神情,仿佛一夜之間,黑白被顛

    覆,天地被覆滅。

    她就無聲地站在殿堂之內,她望著那兩個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擁著的男女,剛想喊出“爹娘”兩字,卻最終沒有喊出口。

    她聽到,下雨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她隨即轉過身去,望著陰沉的天際,雖然昨日姑姑說,今日怕要下雪,但是地上還是幹淨一片。

    那麽,這從何處來的雨聲?

    她其實知道爹娘獨處的時候,她不該入打擾。隻是這一次,他們擁抱的方式,仿佛不同尋常。她踩著金線繡花的繡鞋,一步步走近他們的身旁。

    他們好安靜,如果知道她就在他們身邊,爹是否會像以往一樣,爽朗微笑。而娘親,是否會有紅雲,飄上她白淨的臉頰?

    她就這麽猜想著,突然,雨聲越來越清晰。之後,她的腳底仿佛踩到了什麽,黏稠的,令她的心也覺得不好過。

    她低下頭,嫌惡一般,移開右腳,她的雙眼之內,映入那紅色的印記,這又是什麽?

    她隨著那一滴滴的印記,那已然匯成小溪的殷紅,先是從娘親的裙擺,將視線慢慢移上,之後,是娘親的胸口——那裏,仿佛是雨聲的源頭,周圍太過安靜,她凝視著她胸前妖異的紅花,匯出血流,之後,滑落絲質裙擺,墜落地麵,像水花一般,發出低低聲響。

    “滴答”,“滴答”……

    “爹,娘……”

    然後,她見到,那個男人,那個她每日都會纏著的“爹”,麵對著她,在將娘懷抱在胸前的時候,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她,那眸中仿佛也染上了鮮血。如同,嗜血的惡魔一般。

    她就那麽站在原地,喊不出,哭不出。

    幹涸的眼底,擠不出一滴眼淚。娘親曾經說過,術國的女子,不輕易流淚。

    她沒有從娘親口中,聽出一聲呻吟。

    下一刻,娘親緊緊咬著下唇,在娘推開他的時候,她見到爹手上的詭異紅色,她愣在原地,依舊用那種不解的目光,望著那個男人。

    他的眼神閃爍著,仿佛連孩子清澈的視線,也不堪重負。他連連退步,雙手顫抖,話音模糊不清,仿佛是在一遍遍叫著娘親的名字。

    “月兒……月兒……”

    娘親就在他的麵前,他為什麽還在叫個不停?她轉過臉,望向倚靠在鳳榻之上的娘親,她再也看不到,娘親曾經露出的那種笑容。

    娘親隻是長笑道,鳳眸

    之內,依舊沒有一點水霧。“我會永遠詛咒你們,詛咒你,還有楚榮儀,你們都不得好死!”

    然後,他消失了。他的身影有些許搖晃,仿佛醉酒一般,他離開的倉皇,也許,和宮中那些混亂的宮人宮女一般,四處奔走,各自逃命罷。她居然,不想去喊住那個男人,她默默走到娘親的麵前,伸出手,輕輕抹去她眼角處的幹澀。

    娘親神色有些許恍惚,聲音不再是往日的明麗,而是微微嘶啞。“娘沒哭。”

    “小希知道。”她卻依舊不放手,拭去娘親左邊眼眸的幹淨,接著,是右邊。她感受的到,娘親的淚水,藏在心底。

    她的麵色夾雜一些悵然,她閉上雙眼,唿吸漸漸急促。

    她說得話太多,麵色漸漸蒼白如紙。

    “即使懷疑他,還是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將他留在身邊。眾人隻說明月聰明,如今想來,不過是天字第一號的癡傻女子而已!”

    “小希,時間不早了,你該睡了……”她突然停下來,神色是詭譎的寧靜祥和,雙手輕輕落在她的肩頭,這般說著。

    頸後一陣尖酸疼痛傳來,她的整個身子,都在疼痛。但是,她不想睡太久,隻是掙紮不過,睜不開雙眼。

    她如娘前所願,該睡了。

    連同那六年的記憶,一並沉睡下去。

    他曾經微笑著,專注地說道。

    “我們小希說的,爹都答應你。”她如今想來,那個男人的這一句話,已經成了刺骨的諷刺。

    是嗎?那麽,奪走娘親的性命,難道也是她說的嗎?所以,他照做不誤了?

    就連天下都可以送給他的娘親,從來都是善於運籌帷幄的娘親,可否曾經想過,那穿刺她心口的武器,並不是戰場上敵人的長劍刀槍,而是最愛之人手中那一把尖利匕首?

    ……

    一隻大掌探出,精準地箝在她腕間,施力一扯,讓她整個身子都摔進鼓脹的被褥間。

    她不清楚,眼前的男子,到底是醉還是醒。

    他漸漸鬆放了手勁,但仍將她摟在懷裏,隔著薄薄的絲衾,將兩人貼嵌得密合。

    “朕又何時才可以走入你的心裏?”

    她沉吟不語,隻聽得,他緩緩睜開睡眸,輕聲喟歎,語氣之中,似有無盡苦楚。

    嗬,那個男人,便是楚自相。他眸中注視著娘親的溫柔,仿佛容入他眼底的,隻有

    眼前一人。跟眼前的皇帝,多麽相像。她這般想著,眸中熾燃著恨意和不甘。

    她突地心生煩躁,她突然厭惡這般的虛與委蛇,強裝甜蜜,甚至,想要推開那眼前的男子,不要他再用這般若即若離,似愛無愛的方法,來折磨她,招惹她!

    口中還未徹底融化的糖,此刻那般澀。

    他將她納入胸懷,低低的聲音,劃破她心中的情緒。“你要的是,朕愛上你,卻從未表達過,你對朕的情意。與朕保持距離,在我們兩人之間劃清界限的人,其實是你自己。”

    方才,他凝望著她的背影,見她不知在迴想著什麽,暗暗蜷縮成圈,纖小身軀仿佛一捏就會碎。她發間所有精致宮花都已經拆卸下來,在她腦後潑散成一片波澤,將她的背影襯得瘦削憔悴。

    他當然可以繼續保持沉默,但是這一次,他想要點破。還未登上皇位的君默然,沉默了太久,太久。但,他終究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君默然了。

    她暗暗挑眉,抬起臉龐,仰望著他的俊容,淺淺笑著問道。“皇上此言,是控訴嗎?”或者,隻是最直接的引誘,要她全身心地去付出,然後搖尾乞憐,跟每一個後妃一般,在深宮之中,等待他的寵幸。然後,將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而左右,活得沒有自我?

    “是。”他含著笑意點頭,那溫柔眸子,閃著微微的亮光,仿佛在其中隱藏著溫暖的燈火。

    話音未落,他便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就勢吻下。君默然扣著她的螓首,長舌暗暗撬開她的唇齒,長驅直入,他嚐到她口中的甜美,眼眸漸漸炙熱。

    他喜歡,看到她此刻的迷蒙眼眸,喜歡看到她的眸子,褪去最後的清明冥黑,喜歡她沉溺其中,不再那般遙不可及。

    他咬破了隻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時,酒氣散了開來。她明白,接下來彌漫在兩人之間的會是辛辣的酒液,她伸出手,隻想離開。

    他卻還未饜足,含著她的柔軟雙唇,不願輕易饒過她。

    她的心,突然開始隱隱顫抖。

    她的手掌,輕輕撫上他堅硬的胸膛,探索著心口的位置。那裏麵跳動的,便是他的心嗎?

    “即使懷疑他,還是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將他留在身邊。”那是娘親死前才袒露的,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楚自相並非毫無目的。但是,她還是那麽愛他,甚至,付出性命的代價。

    她的心驀地一沉,如果他早就知道她的企圖,知道她並

    非善類,知道她的險惡用心,他又會怎麽做?

    他也會跟娘親一般,縱使危險,還是留著她?

    或者……他早就清楚了,卻更早布下了層層陷阱,用溫暖柔情,將她變成困獸?!

    她驀地情醒,眸中恢複了夜色般清冷無緒的神色。

    “朕今日,向他詢問了你的身世。”他迎上她的眼眸,望著她的瞳孔,緩緩說道。

    她不動聲色,凝神不語,隻是繼續聽下去,看他的用心,到底不單純到何種地步。

    “朕在想,若是你沒有忘記過往,也許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你可以擁有完整的迴憶,就算太傅早逝,你至少還可以記得他的模樣,你的性情也不會變得如此冷淡。”

    她有些不屑一顧,輕輕撇撇嘴,模樣不再那麽冷靜的過分。“天真爛漫這個字眼,不太適合我。”

    這些話,若是凡人聽著,想必早已感動不已了吧。隻可惜,她有的,隻是一顆鐵石心腸。

    “希兒並不覺得自己冷淡,倒是皇上——”她停止了,笑著抿了抿雙唇,眼前這個男子的心,才是沒有溫度的吧。

    她當然清楚,他對楚榮儀,不過是表麵的尊敬。他大肆舉辦楚榮儀的葬禮,也許心中,早已開懷很久了吧。

    “朕的早年過往,跟你比起來,也相差不多。”她說他冷淡,他不置可否。他隻是低低說道,神色莫辨。“朕已經不太記得,母妃的模樣了。五歲那年,朕的生身母親齊妃,便離開人世。”

    “皇上——”她不知是出於何種情緒,喚道,他眼中的笑意摻雜著哀痛,實在是太過逼真,她仿佛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懷疑什麽。

    “朕的母後,便是當今皇太後,卻不是朕的嫡親娘親。”

    談到此處,他的眼神一暗,雙拳暗暗緊握,表麵依舊風平浪靜的祥和。“就連朕的名字,也不是先帝所取,而是太皇太後。”老妖婦,替他取名為默然,要的隻是多一個沉默的傀儡,大權在握,才是她的險惡用心。

    “有著不堪過往的人,有何止小希你一個——”

    她聽到這一句,來不及細細揣測,心中已然警鍾長鳴,暗暗眯起美麗眼眸,粉色唇角,暗暗勾揚起微笑的弧度。

    隨即,她攀住他的肩膀,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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