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驕陽不驕不躁的彎揚著嘴角,一副虛心受教,卻又不過分自負的表情,“阿聰也很好。”


    “哎。”


    一提陸聰,陸荏山真是心情複雜,一句長歎,有惋惜,有心疼,亦有無法訴諸於口的因由。


    莫驕陽心裏了然,陸家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自然也想更上一層樓,縱觀陸家子孫,兒子輩想再登高,怕是年歲上已經不合適了,八年之後,自然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天下。


    不過陸家子孫中,孫輩裏,頭腦靈活,思維敏捷,可堪大用的,卻寥寥無幾。


    陸荏山對陸聰的寵愛是多方麵的原因所致,有他身體不好的原因,也有他自小敏慧的原因,更聽說,陸聰是陸家孩子當中,唯一一個長的像陸荏山亡妻的孩子,或許是隔代遺傳的因子,至少,陸家兒子輩裏,沒有一個長的像陸荏山亡妻的,反倒都隨了陸荏山的長像,孫子輩裏,連著孫女在裏頭,也就隻有陸聰這一個,再加上又是家裏的小孫子,身體又不好,自然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


    隻是這病,終歸是誤了前程。


    陸荏山活到這把年紀,就算是跟新總統坐一塊,也不會表露太多的情緒,更不會隨便被別人揣測內心。


    可是為了不讓上位者心存芥蒂,他又要適時的表現出一些在某些事兒上的無知,以滿足上位者的虛榮,甚至在某些時候要學會示弱,不著痕跡的打消上位者對他的顧慮,從而放心的把他扔在南邊作威作福。


    這是男人的權謀之術,陸荏山懂,莫驕陽也懂。


    莫家既是有了登高問鼎的打算,這些權謀心術,自是必修課。


    當陸荏山絲毫不掩的把他的內心變化表現在一張臉上的時候,莫驕陽漂浮的心,已經慢慢的落下了。


    當陸荏山大手一揮,招唿他過去喝茶時,莫驕陽心下了然,這是要談籌碼了。


    書房被一道六扇屏風隔出一角,屏風後麵,便是茶室。


    茶室一側,另有一道門,可以不通過書房的門,直接進來。


    此時,茶香嫋嫋,顯然已經有人為他們準備好了,而剛才,他分明沒聽到半分聲響,這人,顯然不是下人。


    垂眸斂首,心下一壑,有個念頭,悄然而起,陸家,水很深。


    陸荏山指了自己對麵的位子,讓莫驕陽坐,“聽說你爺爺前些日子身子不大好?”


    青花羅漢十八瓷的杯子被莫驕陽慢慢的轉動在手心,一邊半閉著眸,愜意的聞著茶香,一邊在縫隙中欣賞著杯壁外圍十八羅漢各自的作態,不足手掌大小的杯子,竟然將十八羅漢盡展於壁上,雖然紛亂,卻又不失其美感。


    欣賞了一會兒,呷了一口茶,任茶水的香味在舌尖擴散,味蕾得到了滿足,掀開半遮的眼簾時,先讚了一口,“陸爺爺的茶,真好。”


    “嗬嗬,難怪阿聰說,驕陽娶了媳婦啊,這嘴巴都變甜了,跟以前,那可是判若兩人呢。”陸荏山也呷了口茶,眉眼舒展,身心放鬆的靠到了椅背上,翹起的二郎腿腳尖一邊輕晃著,一邊調侃著。


    莫驕陽到也不臉紅,亦不辯解,隻接了之前還沒迴的話,“我爺爺的身子還好,這不,我妹妹出門玩一圈迴來了,如今姑娘大了,也有喜歡的人了,老爺子正要張羅著給辦喜事兒呢。”


    “應該,應該,你不說,我都忘了,依嵐那丫頭,我要是沒記錯,也過三十了吧,結得過了,你陸奶奶像依嵐這麽大的時候,兒子都給我生兩個嘍。”


    提起亡妻,陸荏山眉眼浸笑,整個人身上的光,都透著祥和。


    莫驕陽又呷了口茶,身子前傾,一副準備把杯子放下,或是再添點茶的樣子,手指微抬間,仿似不經意的提到,“阿聰也快奔三了吧。”


    話音落,手上的茶杯便放到了茶幾上,右手拿過了茶幾上的茶壺,半躬著起了身,探過了半邊茶幾,欲給陸荏山先添茶的樣子。


    陸荏山到是配合著莫驕陽把茶杯往前遞了遞,看著茶水慢慢的傾注,暗黃的色澤顯示著今天的茶,有點濃。


    收迴茶杯時,淺淺的低歎一聲,微帶遺憾,“不瞞你說,驕陽,阿聰的身體,哎——”


    “其實,阿聰的身體,也沒那麽糟糕。”


    莫驕陽給自己的茶杯注過了茶,放好了茶壺,緩緩的坐下時,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而且,男人都有七情六欲,阿聰這個年紀,不是不懂感情,隻是怕家裏擔心,所以才——”


    “呃?”


    陸荏山喝茶的動作一頓,翹起的二郎腿緩緩的並起,收整成了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膝蓋的交疊狀,身子傾軋在單側的扶手上,身子呈了前傾的狀態,後背離了椅背,目光有些慎重的看著莫驕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成家立業,陸荏山何嚐不想讓幼孫有個完整的人生,可是陸聰的主治大夫說過,他這樣的病人,最忌情感波動,尤其男女情事兒,若是不愛,隻為了解決生理需要到也罷了,可是人非聖賢,一但情感出現波動,到時候,對生命的威脅將是巨大的。


    鑒於這樣的考量,陸荏山也罷,陸聰的爸媽也罷,都沒有在這方麵刻意去提起,甚至還有些避諱。


    隻是,莫驕陽這樣一說,難免會讓陸荏山多想,畢竟那孩子在外麵也有生活圈子,遇到異性,被吸引,似乎也是阻止不了的。


    而且,莫驕陽提到了阿聰的身體,沒那麽糟糕。


    陸荏山對“沒那麽糟糕”幾個字,分外看重。


    莫驕陽跟陸聰是戰友,當初給陸聰送去部隊,一是想鍛煉鍛煉他的身體,在強度不重的情況下,盡量讓他的身體堅強一些,二,也是怕那會兒他心性不穩,身邊的異性又多,家裏人都忙,一個不注意,要是真牽扯了感情問題,弄出個三長兩短,一家上下,誰也受不了。


    索性就送到了部隊,畢竟,部隊裏連個母的都不難遇,想談感情就更不容易了。


    這些情況,身為戰友的莫驕陽,不可能不知道,這會兒跟他說沒那麽糟糕,是什麽意思?


    莫驕陽風淡雲輕的承受著陸荏山忖度與試探的目光,一隻手肘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長的手隨意的搭在了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另一隻手中的茶杯還在慢慢的轉動中,目光緩緩的撩起,看著對麵緩緩繃起了背脊的老人,低低的說道:“陸爺爺,如果我說,阿聰的心髒病,可能不是先天性的呢。”


    啪嗒——


    陸荏山手上的茶杯,就那麽不期然的從手間滑落,貼著褲管,碰到了茶幾的邊緣,滾落到了茶幾下麵富貴迎門的地毯上。


    縱使看慣風雲變幻,當這樣的消息乍然響起的時候,他還是被驚到了。


    驚過之餘,目光霎時湧起波濤,深邃的瞳仁犀利的仿佛剛剛打磨過的刀劍,日光下反著森森寒光,直逼坐在對麵,神態悠然的莫驕陽。


    “莫驕陽……”


    咬牙切齒的語氣,咄咄逼人的目光,如森林中最兇猛的野獸,饑餓數日,正處於準備飽餐一頓的狀態,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男人,明顯就被他當成了獵物。


    當然,這個獵物也不是沒有逃脫的可能。


    莫驕陽一副成竹在胸,渾不在意的樣子迴望過去,完全無視陸荏山眼底蘊藏的殺意,嘴角勾起的那道弧度,還在那兒穩穩的托著,聲音平穩的仿佛晴空夏日,無波無漾的水麵,除了那一層惋惜能浮動心弦,其餘時刻,皆是平平穩穩的,“醫學上有一種藥物,可以致心髒衰竭,如果從小服用,就會造成跟先天性心髒病一樣的症狀,當然,如果劑量得到控製的話,雖然會使身體免疫機能下降,可還不至於受不得半點刺激。”


    “你是說,阿聰是因為從小受了這種藥物的影響?”


    陸荏山的語氣帶著絕不可能的嗤嘲,雙眼藏匿的譏誚,仿佛在說,莫驕陽為了拉陸家下水,竟然不惜在陸聰身上做文章?


    “陸爺爺,三十年前,陸爺爺想來跟我爺爺一樣,正是建功立業,不常迴家吧?”


    莫驕陽依舊擺著那副不驕不躁的樣子,看著陸荏山的茶杯掉到了地毯上,索性又重新拿了茶杯,倒了杯新茶,雙手捧著,再度遞了過去。


    陸荏山盯著遞到眼前的茶杯停頓了幾秒,才哼了一聲,接到手裏,卻並不喝,而是又重重的敲到了茶幾上。


    莫驕陽眉眼不眨,重新坐好,兩手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繼續說道:“前天,給老首長打電話拜年的時候,老首長無意間提起了一件舊事兒,不如,我說來給陸爺爺聽,可好?”


    莫驕陽口裏的老首長,自然是馮有忠。


    提到馮家,一個人的名字似乎像代名詞一樣隨之而來。


    而伴隨著這個名字而來的,還有那些被他沉封下去的往事兒。


    “你,知道多少?”


    與之前的咄咄逼人相比,這句話,明顯失了壓迫感和威脅感。


    莫驕陽搖了搖頭,目光誠誠的看著陸荏山,“不多,剛巧聽首長提了一句,延昭的母親,當年在g城是有名的心髒權威。”


    而現在,雖然離世,可卻無法被人遺忘她曾在醫學上做出的諸多努力與供獻。


    當然,莫驕陽也不會忘了一個人,這會兒,被他緩緩的道出,“聽說,這麽多年,阿聰的主治大夫從來沒換過,即便換了醫院,阿聰的病例,一直被這位溫大夫保管著,想來,陸爺爺是知道的,這位溫大夫和延昭的母親,當年有段青梅竹馬的感情,後來,卻不知因為什麽,分道揚鏢,這麽多年,溫大夫雖然也娶了妻子,可是夫妻生活,似乎,總有那麽些不如意。”


    昨天下午,最新得來的消息,這位溫大夫在外麵養了個女人,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那容貌,到酷似年輕時陸延昭的母親。


    適可而止的道理,莫驕陽還是懂的,他對陸家的家務事兒沒興趣,不過以此來換取收服陸家的籌碼,到不失為一步好棋。


    茶室無聲,陸荏山像是陷入了某些迴憶,隻是他的眸光森森,那裏凝起的光,慢慢的展出讓人不寒而栗的鋒芒。


    不過很快,這道鋒芒就消失殆盡,連同他的唿吸,都漸漸變的平緩,說出來的話,帶著幾分榮辱與共的思量,“這次的事兒,怕是馮家那邊,也不會消停了。”


    莫驕陽不動聲色的捕捉到陸荏山心思悄然的變化,剛才的話題,不管信與不信,都到此為止了,現在,提起馮家,已經在悄悄的暗示他,陸家已經選擇站到了他的同盟方,而非對立方。


    雖然這個開始是他和陸聰悄悄進行的,可是當兩方人馬對上的時候,消息自然就傳到了馮家老爺子的耳朵裏,即便陸荏山有本事兒去把這場矛盾解釋開,可一旦裂縫存在,誰又能說他日這道疤痕不會被沉潛在心底,時不時的冒出來一下呢。


    他能想到的,陸荏山自然也能想到,隻是人做事兒,總要講究個情願與不情願,主動與被動。


    這會兒,陸荏山算是主動表態了,莫驕陽到也不含糊,“不管如何,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是老首長。”


    言下之意,便是馮家老爺子再一唿百應,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兒子從那個位子上拉下來,而且,這種事兒,也不是他想,就能做的,萬一被別人鑽了空子,隻怕腸子都能毀青了。


    陸荏山突然就笑了,抬手指著莫驕陽,笑的既感慨,又無奈,“你小子,這眼睛,真是毒啊。”


    莫驕陽嘴角一抽,心裏想說,陸爺爺,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誇我呢,還是誇我呢?


    陸荏山心裏是真感慨啊,莫家那個老家夥,他是知道的,娶進門的兒媳婦也好,孫媳婦也罷,沒一個家世出眾的,這裏麵的因由,他們坐在差不多的位置上,都懂。


    可是誰成想,這看著不起眼兒的,竟然翻了盤,土雞成了金鳳凰,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候翻了盤,要不是因為如此,他也不會真的把寶壓到莫驕陽身上,畢竟八年風雨,誰知道有個什麽變化,可是現在,人家的老丈人坐穩了第二把交椅,馮家的人脈,莫家的人脈,如今再加上他們陸家,哎,隻怕莫驕陽想不成事兒,都難啊。


    這樣一想,他心裏又不禁添堵,一股戾氣湧到胸口,眼看著就要壓不住了。


    小孫子,他一定得查出來,要是真如莫驕陽說的那樣,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那個人,毀掉的豈止是他的一個孫子,毀掉的,還有陸家的基業啊。


    陸家的中飯很豐盛。


    杜若給陸荏山問了好,看著他精神矍爍的樣子,心裏還想著初次見到莫偉天好像也是這樣神采飛揚,眉目含笑的。


    餐桌上,陸荏山時不時的與杜若說兩句話,一副親切和藹的長輩樣,不拿半分架子。


    等用過了飯,坐到沙發上喝茶的時候,杜若才覷著機會,悄聲把陸母給她一套寶石首飾的事兒說了。


    “我跟伯母說不要了,一會兒你幫我退了吧。”


    杜若兩手緊攥在一起,一副為難的樣子,那套首飾一看就很值錢,無功不受祿,而且,她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收或不收,對莫驕陽與陸家的關係,是不是有影響。


    莫驕陽以為是什麽事兒呢,剛剛吃飯的時候,就發現她時不時的拿眼神睃他,礙著餐桌上人多,不好問,才一直沒開口。


    左手繞過沙發的椅背,落到杜若的肩頭,右手越過交疊的膝蓋,把杜若攥在一起的手抓了過來,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的響在她的耳邊,“沒關係,伯母給的,收著就是。”


    杜若想說你要不要看看再下定論,可是偏頭去看莫驕陽的時候,莫驕陽已經扭過了頭,去和剛剛端了果盤過來的陸聰說起話來,沒辦法,她隻能把話又咽了迴去,心裏想著,今天晚上應該是住在陸家了,陸母說把首飾送到客房了。


    初三一早,莫驕陽和杜若在陸家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了機場。


    陸聰親自開車送的,路上,本來想問莫驕陽那件事兒的,可是看看杜若,陸聰又把話咽了迴去。


    登機之前,陸聰帶著莫驕陽和杜若在機場的餐廳用了早餐,順便說了一句,“等s市暖和點的時候,我去看你們。”


    “謝飛和沈暘四月份有軍演,五、六月份吧,天氣暖了,想過來就過來吧。


    莫驕陽知道陸聰過來,自然是想戰友們都聚一聚。


    “阿耀應該沒那麽忙吧?”


    陸聰的確是存了這樣的心思,一邊吃著自己的早餐,一邊想著,能不能把人湊的再全一些。


    莫驕陽搖了搖頭,“不好說,阿耀現在公司做的大,誰知道到時候又飛哪兒去了。”


    “他不是在s市投了塊地皮嗎?”


    杜若去年就聽莫驕陽提過,黎耀在s市投了塊地皮,原先是個軍事用地,不知道被他怎麽拿到手了,當時淩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吐槽莫驕陽不夠朋友來著,這麽一塊大肥肉,流了外人田。


    “s市才多大啊,怎麽不來g城?”陸聰瞠著目,看著莫驕陽,以為這是他為黎耀牽的線,嘴角一撇,“阿耀真不夠意思,想做地產,也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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